傾世迷迭書4(1 / 3)

第三章 相依

世子與連城飽餐了一頓馬肉——幸虧他帶了火折子,不然茹毛飲血這種事,連城是真做得出來。

兩人摸黑又趕了一段路,到筋疲力盡才找了背風的地方歇了半宿。

次日晨起世子就有些蔫蔫地,連城隻道他傷口未愈,難免氣力不濟,也沒在意——在意也無能為力。

他們運氣很不好,走了兩三天,都沒有遇到村落和水源,餓了吃馬肉,渴了吮草根,連城倒無所謂,當年逃難,更不堪的都有,世子用得雖然艱難,為性命計,也隻能強咽。但是馬肉漸漸也少了,連城掏了幾隻儲糧過冬的田鼠窩,世子瞧著塞牙縫都不夠,索性推說沒胃口,每每在樹下閉目歇會兒算數,連城心道再這麼下去,不累死也得餓死,便問:“想吃什麼,你說,我去弄。”

——這草原上別的沒有,要抓一兩隻野兔,雖然費勁,大約也不算是全無指望。

卻聽世子一氣兒報出來:“龍鳳水晶糕,櫻桃畢羅,杏仁酥山,冰魚鱠……”

連城氣不打一處來,推他一把:“去死!”

她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虛得厲害,原本就沒多少力氣,這一推更是玩笑,誰知世子不閃不避,竟一聲不吭,倒頭就栽下去,連城這才發覺不對勁,一探額,驚道:“殿下!”

“別叫我殿下。”世子迷迷糊糊地說,聲音輕得像風。

連城再伸手探他傷處,濕黏黏一片,知是化了膿,竟不敢細看——沒有水,沒有藥,連口吃的都這麼艱難,看了又能怎樣?

茫然四顧,天已經全黑了,荒野上風緊一陣緩一陣,時不時閃現綠油油的眼睛,也許是狼。連城縮了縮身子,又回頭看了世子一眼,他原是錦衣玉食的人,如今麵上憔悴,衣裳襤褸,哪裏還有往日豐姿。

心裏竟是一酸。也知道不是哭的時候,抬起頭,把眼淚咽回去,朦朧的視野裏蔥蘢如蓋的樹冠漸漸清晰,連城心裏一動,想道:這樹能長這麼高,又這般枝繁葉茂,應該是附近有水源,隻不知在什麼方向。

踮起腳,所見仍然有限,索性爬上樹去,撥開枝葉,果然看得遠些了,更遠一些——光!一瞬間的欣喜若狂,又不敢置信,連城使勁揉揉眼睛,怕是星光或者鬼火的蠱惑,確認了兩三回,又使勁掐自己一把,才肯定不是幻覺。

有光就有人。連城蹭地跳下樹,要把消息告訴世子,忽又遲疑,想道:那光看著近,走起來不知有多遠,就算找到了,也不知是敵是友,他眼下這樣子,哪裏還經得起。不如找到再說。

主意打定,又推了推世子,這回卻是連應聲都欠奉。連城探他鼻息,再一把脈,雖然微弱,也不像是一時半會兒能斷的,就放了心,揀枯枝敗葉掩藏了他的身軀,拖著沉重的腿,蹣跚往光的方向尋去。

因怕迷路,一路走,一路記號。

有時須得爬到高處確定光的方向,發現走得歪了,又折回去,如此反反複複,跌跌撞撞,有時摔倒,灌滿嘴風沙,又苦又澀,連城雙手撐地要爬起來,奈何氣力不濟,爬到一半又摔回去,軟的沙,冷的風,空空如也的五髒廟,又累又困,連城把臉埋在手肘裏,眼皮沉沉直往下搭。

讓我睡一會兒……一小會兒……就一小會兒……

不不不……不能睡……還要往前走,要找到光,找到人……找到人……找到人……

連城在這些來回拉鋸的念頭裏漸漸合起了眼睛。

啪嗒!

不知哪裏來的水,砸在裸露的肌膚上,連城一激靈醒過來,眼前模模糊糊浮起的臉,他笑嘻嘻說:“阿爺打我是家常便飯,當年他還用箭射我呢”,他在背後喊:“連城!”,他說:“你敢下馬逃走,我這就殺了……你!”

他說:“我命大,死不了。”

當時那些眉飛色舞,那些懶洋洋漫不經心,那些若有所思,那些惡狠狠的威脅,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都想了起來……他會死的,再這麼耽擱下去,再找不到水找不到人……他會死的!

連城咬咬牙,睜開眼睛:她要救他!

這個念頭來得如是熾烈,熾烈到連城不敢細想,也許是因為這一路的相依為命,也許還有些別的。人是這樣古怪的一樣東西,你永遠無法預料,你會對什麼生出眷戀,生出不舍,生出生死與共的決心。

這一點決心,如漫漫長夜裏不滅的螢火,或者驚濤駭浪裏的扁舟,雖然被拋上跌下,卻始終不曾沉沒,它撐著連城從沙地裏爬起來,摔倒了又爬起來,爬起來再摔倒,磕磕絆絆,到底走近了光源所在。

是一座帳篷。

要伸手去扶帳,想想又收回來,戰栗著腿站住,聽裏邊人說話,雖然一個字都不明白,但是高高低低的聲音裏聽得出有男有女,有老人咳嗽和孩子笑語。

確定應該是戶牧民。

遲到的欣喜,隻剩下枯澀,枯澀到眼淚都流不下來。

來時的路,總比去時要短。遠遠看見樹冠,就仿佛心裏揣了隻鴿子,有淺灰色的翅羽和鮮紅的喙,撲棱撲棱要飛出來,好容易才按住了,鼓起最後的餘勇,三步兩步走近去,卻見樹下枯枝敗葉散落,觸目驚心一攤血。

沒有人。

連城先是一怔,繞樹找了幾圈還是沒有人,心裏就慌起來,左右張望著,大聲喊道:“世子、世子!”

風從很遠的地方吹來,隱隱的狼嗥像是回答。

連城心裏那隻歡天喜地的鴿子折了翅,從很高很高的地方墜下來,一直墜一直墜一直都墜不到底,是從碧海藍空一直墜入到十八層地獄,這無邊無際的夜,無邊無際的黑,無邊無際的風,無邊無際的冷,冷得她牙齒打顫,終於再喊不出來,也哭不出來,她側耳聽風,握緊了袖中的刀——

忽然“哢嚓”輕響,有什麼從樹上掉下來,連城隻覺雙臂一緊,有人從背後抱住她,下意識拔刀回手——

“是我。”這樣輕,這樣近,這樣熟悉。

手停在半空,再砍不下去,啷當落地的刀,連城慢慢慢慢轉過臉,看見熟悉的眉目,淡的星光照著他的眼睛,仿佛有銀的漣漪蕩漾,一重一重的光,他將額抵在她的眉心,滾燙,他說:“我醒來發現你不見了。”

“喊了好久也沒有人應我……”

“我以為你丟下我走啦。”

……也許還有比她不要他更可怕的事。

連城的眼淚到這時候才下來:“我找到人家了。”

連城問世子:“身上有錢麼?”

世子默不作聲,摸索半晌,手伸到她麵前,攤開來,掌心一枚玉環,青青如水,連城搖頭道:“這個不成。”

尋思片刻,又道:“那家牧民的帳篷離這裏有半裏路,一會兒我敲開門,你就和他們說,我們是兄妹,被馬賊搶了,身無分文,我願意為他們打獵,作為交換,求他們讓我們借地兒歇上幾日。”

想一想又補充道:“等你傷好些再走。”

她說一句,世子就應一句。連城自認得他以來,還沒有見過他這樣乖順的時候,果然病虎如貓麼,連城扭頭看了他一會兒,竟滿心歡喜,抿嘴笑了一笑。

兩人都到了強弩之末,因為有了指望,強撐著彼此扶持,竟又走了一段。連城拍打開帳門,開門的是個虯髯大漢,看到這對少年這般模樣,大吃了一驚,世子打起精神,嘰裏咕嚕說:“我和妹妹,迷了路,碰上馬賊……”

那漢子卻熱心,也不嫌他們醃臢,伸手攙著世子進了帳。

帳中還有他的妻子和老母,一雙兒女不過六七歲,都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兩個陌生人。漢子讓妻子給他們弄了吃的,雖然沒油沒鹽少滋味,總比擱了幾天的馬肉和田鼠的冬糧可口。

稍稍恢複力氣,連城就問他們要了溫水,讓世子轉過身去,傷口經這幾日奔波,越發猙獰,連城擰了巾子,輕輕覆上去,覺察到手底下少年的背脊在微微顫抖,她柔聲道:“忍著點,殿下。”

世子“嗯”了一聲,回過神來:“還叫我殿下?”

連城麵上微窘,知他是仗著邊上人語言不通胡鬧,也不答他,細心將周遭血漬擦去,露出和衣裳絞在一起的痂,那痂已經結成,隻怕底下還有新生的肉,卻不是溫水能夠化開的,連城試著撕了三五次,隻聽得伏在臂彎裏的世子“嘶嘶嘶”地倒抽涼氣,心裏默念長痛不如短痛,一咬牙:“啊——”

短促的慘叫聲,嘎然而止。

褪去的衣裳下,少年肩上赫然是形狀完整的箭傷,有人眼睛裏露出訝然和深思的神色。

擔驚受怕逃了這麼多天,連城到這晚才算是紮紮實實睡了一覺,時近天明,猛地聽見有人叫道:“連城!”

一激靈睜眼,瞧見世子麵紅耳赤,伸手去探,額上燙得可以煮雞蛋了,連城心道:這可不行。要起身去打水給他敷額,又被拉住,一驚,那人卻並未醒來,隻模模糊糊抓住她,如同抓一根救命稻草,喃喃道:“連城……”

“……別走……”

“別——”

這樣惶恐,這樣稚氣。連城忍不住伸手輕撫他的眉。她初見他,在晉陽街頭,是揚鞭策馬的五陵少年;她認識他,是被一眾侍衛擁著,神氣活現的膏梁紈絝;再後來,是一本正經繪聲繪色同她說“牽機”,是被橘子酸到麵目扭曲的狼狽,是麵對書商不懷好意的客氣,是上巳節的誤會,是之後的噓寒問暖,是初夏的下午,疏麗的陽落光在湘妃簾的蔭影裏,安然靜好的歲月。

啪嗒,誰的棋子落下?

是誰說,落子無悔?

起初源於誤會,他不知道,但她是知道的。她算計得多麼精確,他給一分好,她隻回報一分好,他來探望她的傷,她服侍他喝藥,他賜她美酒佳肴,她陪他說笑,他替她削去槍頭,她拉他上馬……她並不曾如明雪阿洛一般舍生忘死。是的她把馬讓給他,但那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而他揚鞭,又將她帶上了馬。

那一瞬間的惶惑,大約要很多很多年才計算得清楚。他明知道自己的身份,明知道他絕不能落進周人手裏,明知道兩人一騎,逃生的機會有多小。

他沒有算計過——他對她的好,他沒有算計過!

他怎麼可以不算計!在一個刺客麵前,他怎麼可以這樣不設防!連城不知是打哪裏生出的恨意,這樣的恨,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肯對自己坦誠,坦誠……在那之後,她是真的,決定了同生共死。

世子一直到晚間才醒來。

牧民一家都已經沉睡,連城趴在床榻邊上,頭枕著臂,眼睛已經合上了,眉尖還蹙著,但是她在,她一直都在,她沒有背叛他……這竟然是真的。他伸手想要摸摸她的麵容,證實這不是在夢裏,但是手到半空,又垂了下去。

——即便是夢,又有什麼不好。

她有多怕他丟下她不管,他就有多怕她離開他,明知道她是……但是難道他會比不過二郎?薄唇向上勾一勾,一個淺薄的笑容,如果有時間,如果他還有足夠多的時間……可是相濡以沫、相濡以沫,終不如相忘於江湖。

他湊上去要吻一吻她的眼睛,哪怕是在夢裏,但是他一動,她立時就醒來,不敢聲張,眉目裏的歡喜卻是真真切切:“你醒啦?”

探手去摸他的額,世子轉頭避開。

連城微微一怔,又換了歡快的語氣:“餓了吧?昏睡了一整天呢。”

起身去張羅吃食,她身形纖細,又刻意放輕手腳,這時候走來走去,就如同一縷幽魂,全無聲息,世子定定看著她,又低頭去尋她的影子——據說鬼是沒有影子的,那麼思念大約也沒有,他默默地想,喊道:“連城!”

連城回頭看住他。

“你過來。”

連城聽他說得鄭重,放下半碗野菜粥坐走了回去。

“你聽,起了風。”世子低低地說。

荒漠裏的風,原就比別處來得更猛烈一些,草木蕭蕭的聲音,像有千軍萬馬,席卷而來,又奔騰而去。這樣的驚天動地,越發襯出帳中靜好,讓人輕易就想起一些諸如天長地久,海枯石爛之類的念頭:“……我小的時候,司馬二叔教我讀書,書上說,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我那時候就想,會不會有一天,有一個人,願意守在我身邊,和我一起聽風雨的聲音。”

連城呆呆地看著他,帳中極黑,沒有燈,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光,她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但是她聽得出他話裏的溫度,滾燙如一腔熱血。她想要應他說“我願意”,但是張嘴,被傾瀉下來的眼淚吞沒。

他說:“你在樹下找不到我,你抽刀做什麼?”

“我以為你被狼吃啦。”當時驚怕,到如今仍不敢細想。

“所以……你拔刀去拚命麼?”

連城不說話,世子卻忽地展顏一笑,輕輕說道:“連城,我真後悔。”

“後悔什麼?”

“後悔……沒教會你柔然話,草原這麼大,我要是死了,你一個人可走不出去。”

“我不走!”連城想也不想,張口拒絕。

世子微笑道:“我知道。我要是沒死,一定來找你,隻要你活著,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我都能找到你,我要是死了,你就去鄴城,我阿姐在那裏,你同她說,是阿惠求她……她會照顧你的……我陸家欠她,隻要陸家還有人活著,無論是誰得勢,她都保得住你。”

連城隻是搖頭:“我不走。”

“傻丫頭,”他再一次伸手去,這一次他摸到了她的臉,青白的,沒有一絲兒熱氣,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驚恐,又或者是……在他夢中的緣故,他笑了笑,這幾句話,這幾個動作,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頹然垂落的手,頹然閉合的眼睛,就隻剩下喉中幾聲未能出口的喃喃:“走罷。”

那聲音微弱如喘息,不知道為什麼,連城竟還是聽到了。

她猛地跳起來,衝過去搖醒牧人和他的妻子,她摸索全身上下,最後將珍珠耳墜扯下來,扯得太猛,耳上掛出一溜兒的血珠子,也全然都顧不得了,她哭著喊:“大夫!給我找一個大夫!”

那牧人終究比她鎮定,披衣起身,點了燈來瞧,摸摸世子的額,回頭與妻子嘀咕幾句,就出了門。

連城覺得自己的心像是在火上烤一樣,一時一刻都不得停,坐不得片刻,就要出門去尋大夫,被牧人的妻子攔下,她默默比劃給她看,支使她去打水,生火,做飯……連城心裏記掛,每每走開不過片刻,又要回頭去看上一眼,探一探鼻息脈搏,總要確定他還活著,才能有片刻的安心。

過去大半個時辰,牧人終於回來,卻沒有請到大夫,隻帶回了一壇酒。

用的是土方子,以烈酒擦身,一遍,又一遍……一直折騰到天色將明,世子才“噯”地再次醒過來。

扶起進了半碗野菜粥,到下午,竟然退了燒。

渤海王世子瞧見連城麵上淚痕未幹,狠狠嘲笑了她一頓,連城決定不與他一般見識。

又問她昏後情形,連城一五一十都說了,世子皺眉道:“先前我拿玉環出來,你不是說不成麼。”

連城道:“那枚玉環成色太好,這窮鄉僻壤的,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但是你昨晚那個樣子,哪裏顧得上那麼多,這家牧人貧苦,不給耳墜,他拿什麼去請大夫——何況我的耳墜,總不及你的玉環值錢。”

世子知她說的有道理,低頭尋思片刻,還是把玉環翻了出來:“既然給了耳墜,再給玉環也無妨了,你拿去吧。”

連城應了一聲要收起,世子卻催道:“現在就去。”

連城雖然覺得奇怪,到底不忍拂逆他,掀開帳門就去了。世子靠在床頭,看她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就微微含笑,那些奇怪的喜悅與滿足,從心裏溢到眼中,又從眼中溢出來,傾灑在唇邊酒窩裏,怎麼都止不住。

不多時候連城回來,世子問她:“那牧人還在家麼?”

“牧人不在,”連城道:“他妻子在,你要做什麼?”

“連城……”世子忸怩了一會兒,低聲道:“我、我想要洗浴。”

……果然紈絝事多麼,連城無語問蒼天。

到底拗不過他,請了牧人妻子進帳,世子向她打聽了最近的水源,就攛掇連城扶了他去,那湖叫月亮湖,距此不過半裏,世子體虛,連城倦弱,兩個人磕磕絆絆走了大半天才到,到了世子又改了主意,說想吃兔子。

連城一口氣上不來,半晌方道:“殿下你還是昏過去吧。”

湖邊草木比別處豐盛,兔子也確實肥美,但是連城手上隻有匕首,要捉卻不容易,世子笑道:“不勞你動手。”

問她要了刀,砍下數條樹枝,削去樹皮,又從束帶上截取一段,安在一起就是小小一把彈弓,世子隨意撿了三五顆石子,瞄準了一發,樹梢有鳥,應聲而下。

連城驚得目瞪口呆了。

世子心中得意,卻還裝作不在意:“幼時營生,想不到還有用得上的時候——不過這彈弓小的點,打麻雀也就罷了,要打兔子,恐怕還有些吃力——那要勞煩你設幾個陷阱了。”閑閑又指點連城如何選址,如何製箭,如何將陷阱偽飾得毫無痕跡,連城笑道:“怎麼這個你也會?”

“哪能不會呢,”世子笑嘻嘻地說:“我小的時候住在懷朔鎮,你聽說過懷朔鎮麼,就在邊境上,背靠大青山,往北就是草原。小鎮上土黃色的房子,土黃色的路,如果有人縱馬奔過,會揚起一陣一陣的灰……我在那裏長到五歲。”

連城覺得自己的眼珠子快瞪出來了:這樣一個完美的紈絝代言人,是個鄉下長大的土包子,誰信?

訥訥道:“我還以為殿下生就在晉陽呢。”

“去晉陽是後來的事了,”世子說:“我出生的時候阿爺就是個大頭兵,家裏窮得叮當響,偏要打腫臉充胖子,結交四方豪傑,豪傑麼,都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所以每來人,家裏都跟洗劫過似的幹淨,耗子都不愛在我家打洞,我那時候雖然小,也知道家裏沒吃的,餓極了就往外跑,逮著什麼吃什麼,兔子,麻雀,鵪鶉,還有田鼠,蚱蜢,知了……”

“咦,你怎麼不哭著喊著要龍鳳水晶糕,櫻桃畢羅,杏仁酥山了?”連城冷笑。

世子一句“等回程時候我帶你去”就這麼卡死在喉中,不得超生了。

連城在陷阱上跺了最後幾腳夯實,忽然頭頂頭頂寒鴉撲棱撲棱振翅而起,要抬眼看個究竟,就被世子一把拉到樹後,然後馬蹄聲就過來了,聽聲音竟有十餘騎,連城心裏吃驚,她自知身處險地,也不敢隨意探頭。

馬蹄繞著月亮湖跑了一圈,夾雜著人的呼喝,連城覺得那個聲音像是在哪裏聽過,隻一時想不起來,何況他說的又是柔然話,連城不解其意,轉眸向世子,世子在她手心裏寫:“人呢?”

有人答話,世子又寫:“應該是在這裏,那少年說要洗浴。”

連城辨出字形,身子抖如篩糠,竟是世子緊緊抱住她才沒有發出聲響——是的她想起來了,那個喝問的,是周國將軍蕭明遠,他竟然追到了這裏,而回答他的……分明是那個收留他們的牧人。

她還記得他憨厚的笑容。

外頭嘰裏咕嚕對答了一通,世子沒有再寫字,連城也就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直到世子長出一口氣,放開她:“好了,他們走了。”

連城回眸看他:“你早就知道?”

“什麼?”

“知道他會引人來抓我們,所以才托辭洗浴……”

世子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人心是這樣的。之前收留我們,是因為好心,後來看到我背上的傷……這樣深的傷,又哪裏是尋常馬賊所能,於是貪念滋生,再後來你拿出耳墜,事情就已經無可挽回,我將玉環送給他,是指望他們看在玉環貴重的份上適可而止,但是人心之貪……”

他見連城的頭越垂越低,越垂越低,知她心情低落,想一想又道:“但是也還有另一種可能。”

“哦?”

“蕭明遠發現我們的蹤跡,尾隨而至,找不到人,就拿他的家人孩子威脅他。”說到這裏,世子記起一些遙遠的事,微微怔忪,半晌,方才又道:“我小的時候,曾跟著阿爺和阿娘逃亡,那時候小,馬騎得不好,晚上看不清路,下著雨,雨水潑進眼睛裏,三番兩次從馬上掉下來,大夥兒都被我拖累,事急,追兵又緊,阿爺一狠心,就……我記得他把箭尖對準我的樣子……”

一閉眼就能看見,暗青色的箭尖蘸了雨水,在夜色裏閃閃發光,而父親的眼睛,他後來想了很多年,怎麼都不清楚。

“那些年做了好些噩夢,後來長大了,才知道阿爺是怕我落在惡人手裏,生不如死……”

那是他從未對人說起過的往事——該對誰說呢,聽起來多麼像一個笑話。渤海王權傾天下,作為他的嫡長子,他不該含著金匙出生麼,不該一出生就榮華富貴,眾望所歸麼,但是那樣的過往、那樣的過往……會在深夜裏悄悄地、悄悄地浮起來,提醒他的出身,提醒他,在某些時候,不過一枚棄子。

誰都可能放棄他,至親,至愛。

這種悲酸,便縱使將全天下所有權勢、財富都堆積到麵前,便縱能得到全天下的仰望與敬畏,也不能稍緩。

“連城——”他困窘地看著她,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揭開了一襲華美的袍,讓她看到底色裏的百孔千瘡。

“我不會。”連城低低地回答他。

“什麼不會?”

“不會……拿箭射你。如果有人追殺我們,如果已經逃不掉了,那就死在一起好了。”連城將頭抵在他的胸口,聽他的心在胸膛裏跳動,一下,又一下,熾熱地,滾燙地,就仿佛他在深夜裏同她說的那些話,即便是風雨如晦,隻要他和她在一起,她就可以從容地說,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渤海王世子隻覺平生從未有人同他說過這般情深意切的話,他反手抱住她,柔聲道:“這是你說的,連城,你莫要負我。”

——他隻求她不要負他,並沒有許諾說他不負她,大約在那時候他的心裏,他是永遠都不會對不起她的,那時候。

知道蕭明遠已經追了上來,又知他不像李達那麼好騙,也不敢貿然上路,等了幾天,偶爾有牧民來此飲水,也有小的商隊,連城想混進商隊裏一起走,世子製止了她:“要我是蕭將軍,定然會在前路設下關卡。”

連城也隻好捺著性子繼續等,好在這附近兔子麂子不少,世子還做了魚鉤,尋了釣餌,吃了幾回魚,就在連城覺得自己遲早會變成薑太公的時候,忽然聽到了車行轆轆的聲音,與世子對望一眼,笑逐顏開。

來的是送嫁的車隊。

車隊之長,前看得到頭,後看不到尾,連城心裏暗暗吃驚,同世子說:“誰家姑娘出嫁這麼大排場。”

世子笑道:“沒準是哪個汗王嫁女。”抬頭看了一會兒天色:“咱們運氣不錯。”

如他所料,車隊在月亮湖邊駐紮了營地。

夜霧漸漸彌漫開來,暗月的清光在湖上,有梟驚起,嘎嘎淒叫數聲。巡邏的哨衛剛剛過去,連城從樹後冒出頭來,幾個起伏,悄無聲息潛至最華麗的那頂營帳前,就手一劃,帳幕悄無聲息開了老大一個口子。

從口子裏看進去,是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皆衣著華貴,容貌嬌美,都已經解了釵環,一個倚帳而立,一個對鏡卸妝,言笑正晏晏。

丫鬟和侍從都還有一段距離。

連城估算了一下對方的戰鬥力,蹭地跳了進去,揮刀抵到卸妝少女頸間,低聲喝道:“不許叫!”

倚帳少女當時就驚得呆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受驚的小鹿,手裏的橙子落在地上,骨碌骨碌滾出去老遠。

卸妝少女卻瞪視她,一字一句問:“你是誰?”

聲音不大,神態卻從容。連城知道這姑娘身份隻怕非同小可,也不敢進一步冒犯,隻用不甚流利的柔然話磕磕絆絆同她說:“我不是惡人,我被惡人追殺,想求貴人庇護,帶我進木未城。”

卸妝少女問:“你進木未城做什麼?”

連城答不上來,隻能搖頭說:“這個貴人不必知道。”

卸妝少女沉吟片刻,又問:“那你怎麼知道我要進木未城?”

這個句子比方才那個更長,也更複雜,連城連蒙帶猜,也不知道對不對,心裏就有些忐忑,勉強答道:“我猜的。”又補充說:“就算你們不去木未城,隻要能帶我走過這一段,也感激不盡。”

連城並沒有蒙臉,卸妝少女從妝鏡中看見她眉目生得秀麗,手裏的刀雖然寒光凜冽,下手卻很有分寸,說話又這般結結巴巴,想了又想的樣子,心裏已經明白了七八分,笑道:“你是周人還是齊人?”

連城不說話,冷汗已經下來了。

少女又道:“其實是周人還是齊人,都跟我沒什麼關係。你能夠欺近我的營帳,想是有同夥引開我的侍衛,你們要求我庇護進城,應該人不多。我如今雖受你脅迫,但要是我拚得一死,振臂高呼,外頭的人很快就能將他們拿下,到時候再以他們性命威脅你,卻不知姑娘你是放了我,還是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