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慢了語速,連城也聽得明白。到這時候反而不慌張了,侃侃說道:“我同夥中,隻有我一個女子,他們怕貿然闖入,驚擾了貴人,才讓我獨自進帳。既然貴人都不惜一死,我命如草芥,能得貴人攜手同歸於九泉之下,並不覺得寂寥。”
少女先前見她胸無成算,一上來就露了底,很有幾分瞧不起,聽到這話,倒是刮目相看了一回,笑道:“你膽識很不錯,他們一定舍不得你死。”
連城也笑,握刀的手一緊:“在貴人一念之間。”
“我可怕死得很,”少女展顏又笑:“也罷,不過帶幾個人進城,沒什麼大不了,你把他們都叫進來吧。”
連城這時候已經全然收了小覷之心,她知道這姑娘雖然笑容天真,心機卻難測得很。也不敢大意,左手握拳,到少女麵前,亮出掌心裏烏溜溜一枚藥丸,清香撲鼻。連城道:“對不住,我也怕死得很,貴人要真心應我,煩請貴人將這顆藥丸吞了,一進城,我雙手奉上解藥,來日若有機會,再登門謝罪。”
見少女眼底有不虞之色,又笑一笑道:“先前貴人問我是周人還是齊人,其實貴人猜錯了,我是蜀中人。”
蜀中唐門之毒,即便遠到柔然,也多少有所耳聞,尤其帳中少女這樣身份貴重的人。
果然,少女麵上變色,但隻片刻,又硬生生壓了下去,她冷冷看了鏡中人一眼,接過藥丸,仰首要吞,一直靜默在旁的少女卻是驚呼出聲,叫道:“公主不可!”
是個公主?連城心裏咯噔一下響:不會這麼巧吧。隻是到這時候,開弓沒有回頭箭,索性就當沒聽見。
眼看公主吞了藥丸,又道:“煩請貴人滅燈亮燈一次。”
公主命那嚇呆了的倚帳少女照做,燈亮燈滅驚動了外頭守衛,有人揚聲問:“公主?”
“無事,”公主鎮定得一絲兒顫音都沒有:“我和碧奴兒鬧著玩呢。”
這氣度,連城也是心下暗服,屏氣凝聲過得一盞茶功夫,連城又道:“煩請貴人再滅燈亮燈一次。”
——侍衛之問,與公主之答,在世子與連城料想之中,第二次滅燈亮燈,帳外就再無人問詢,到第三次,就見怪不怪了。
渤海王世子身手雖然不高明,聲東擊西卻玩得熟練至極,從引開侍衛,到擺脫侍衛,不過片刻功夫,到這時候在外頭已經等得有些擔心了,第三次燈亮起,疾步過來,才近帳,帳中燈火連閃幾下,忽地滅去。
再過得片刻,才第四次有燈亮起。
以渤海王世子精明,如何不知帳中起了變故,他該立時轉身離開,再伺機相救,那是最明智的選擇,但是人生那麼長,哪裏能每一次都隻做對的決定,哪怕英明如他的父親?陸子惠苦笑,隻躊躇片刻,就掀開了帳門。
帳中燈火明亮,公主握著連城的匕首,比在連城頸上,連城略低了眉,說道:“公主倒不怕我的逍遙丸。”
“怕,怎麼不怕,”公主笑吟吟道:“不過姑娘你的逍遙丸,就算要發作,也須得十天半月,我手中這刀,卻是須臾可至,你的命長還是我的命長,就在姑娘你一念之間了——叫你的同夥都進來!”
連城還要打誑語,世子已經接過話頭:“我已經進來了,公主要怎樣處置我們?”
公主一怔,她原想這夥人有膽子劫持她,再怎麼著也得十幾二十人,武藝高強,身手不凡……結果鬧半天就這麼倆,一個心慈手軟,一個腹內草莽,不由大覺晦氣,說道:“原來是個傻子。”
世子尚未答話,連城已經叫道:“你才傻!”
公主冷笑:“他要不傻,怎麼連帳中有變都看不出來。”
世子聽連城直呼她公主,心裏已經閃過無數念頭,這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數以百計,但是多數部落都貧苦,能出動這麼長車隊且底下人甲胄分明,衣飾鮮亮的卻不多,隻怕……口中隻管冷笑回去:“公主殿下倒是聰明,又為什麼使出這般拙劣的手段?”
公主一挑眉:“哦?”
“公主殿下若是真聰明,就該一開始就攏住她,等我們人到齊了,好吃好喝招待著,好言好語安撫著,到進了木未城,以送行為由,一碗酒全放倒,到時候要殺要剮,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何必行此險著?”
公主聽他侃侃說來,竟真是個給她出主意的架勢,抬眼看見那少年在燈影裏,一半兒明一半兒暗,也沒穿錦衣,也沒束玉帶,偏生就站出個翩翩公子的形容,心裏暗暗吃驚,嘴上不肯服輸,卻道:“拙劣也好,險著也罷,反正你是給騙進來了。”
世子笑而不語。
公主也知道自己是強詞奪理,眼珠一轉又道:“既然知道事有變故,卻還一頭撞進來,豈不是比不知道還傻上三分?”
世子微微偏轉眸光,看連城一眼,連城也在看他,倒沒有多少吃驚的顏色,隻是擔憂,她知道他會進來,但是那不表示她讚同。心口一暖,笑道:“她落在你手裏,我自然是要來的。”
公主抓到他錯處,心裏得意,道:“可是你也進來,可就兩個都脫不了身啦。”
渤海王世子仍是微笑:“即便是這樣,我也是要來的。”
他笑得平平常常,也說得平平常常,就仿佛這本身就是個平平常常的事,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像春天裏花會開,秋天裏葉會落,冬天的晚上,有白雪茫茫——她在這裏,所以他在這裏。
便縱是公主秉性剛強,聽得這話,心裏也是一動,想道:若是這世上有人肯為我,明知是刀山火海,也不皺一下眉……竟是微微低歎一聲,方才束起心思,再問道:“你們進木未城做什麼?”
世子收起笑意,整裝肅容道:“我是齊國的使者,去木未城向柔然可汗提親,求娶公主。”
連城也沒想到世子這麼幹脆利落就把底牌給掀了出來——簡直比她還幹脆。
更意外的是,公主雖然震驚,但是在驗過世子身上一堆雜碎,唔,是玉牌和印璽——連城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帶出來的——之後,竟然就承認了他作為齊國使者的身份。
連城被巨大的幸福擊倒:幹淨且用不完的熱水,柔軟如雲彩的手巾,異族的衣袍有微微青草的香。之前的艱難和困苦,忽然都變成了不那麼真實的一場夢,讓連城恍惚記起初入晉陽城,初見太原侯。
擺在麵前潔白的酪漿和剛烤好的羊肉,有人殷勤刷上蜂蜜、孜然、胡椒和鹽。
連城問世子:“這位公主——”
“是柔然的公主,陪同兄長出城迎親。”世子自然知她心中所惑,解釋道:“如今柔然是草原的霸主,無論哪個部落,哪國使者,哪怕是汗王,要動柔然的車隊,也要先掂一掂自己的分量。”
這話一半說給連城聽,一半說給邊上人聽,言下之意,他並沒有行險。
——那不是真的,誰都沒有把握,此公主就是彼公主,更沒有把握,和周國結盟之後的柔然,對於齊國,是怎樣一個態度。
但是他想她安心。
但是這世上,總有些險,是不能不行的。
次日晨起,柔然公主向渤海王世子引見她的兄長。柔然王子斛律是個斯文清秀的少年,如果不是穿了草原人的袍子,左耳還掛了金燦燦一隻耳環的話,說他是中原貴公子也是有人信的。他與公主牧音是雙生兒,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連城甚至覺得,如果公主把頭發挽起來,比王子還更像王子。
朝食十分豐富,奶酒,烤肉,餑餑,甚至還有茶。連城坐在世子身側,公主笑吟吟問她:“倘若使者是齊國的使者,那姑娘也還是蜀中人?”
“倘若”兩個字讓連城心裏一突,卻還是答道:“自然還是。”
“唐門弟子?”
連城知她是對昨晚的“逍遙丸”耿耿於懷,卻不說破,隻坦坦蕩蕩在心裏應一句“唐門隔壁”,偏頭衝公主齜牙一笑。
“這麼說,”公主若有所思:“姑娘就不是齊國為使者配備的侍從了?”
連城心道齊國至於窮到用女人做侍從麼,果然蠻子就是蠻子,口中隻道:“自然不是。”
公主眼珠一轉:“使者這樣年少——”
“有誌不在年高。”連城截口就攔下。
照理說,世子出使柔然,連周國都得了風聲,柔然沒理由不知道。但是看柔然公主和王子的態度,不像是假裝。又想起昨晚世子隻說自己是使者,化名陸沉,沒有提其他。連城雖然不清楚世子是有意如此——因身邊護衛損失殆盡,要提防對方奇貨可居,拿他的身份作文章——卻十分機警,並不透露口風,到底不樂意世子被嫌棄,狡辯道:“公主沒聽說過甘羅十二為丞相麼?”
——世子雖然年少,比之十二歲的甘羅,自然是要大上許多。
公主卻不是這個意思,當下笑道:“姑娘既不是齊人,與使者萍水相逢,那想必是看上使者年少多金,舍不得離開了。”
這話十分之不客氣,隻差沒指著連城鼻子罵她攀龍附鳳。
連城卻是個臉皮極厚,扭頭看一眼世子——世子正與斛律王子寒暄。他原本就是個八麵玲瓏的人物,柔然王子又極仰慕中原風雅,這時候你念小謝的詩,我比劃王羲之的字,再見縫插針問候幾句國相國師之類,感應到連城的目光,抬頭一笑,卻是個風流倜儻的光景——竟是得意洋洋:“年少多金,公主說得真好。”
公主笑容一僵。
連城乘勝追擊:“太原侯也是年少多金呢,公主一定會喜歡的。”
公主險些咬碎滿口銀牙。她當然不會沒皮沒臉去接連城的話,卻壓低了聲音,像是對連城說,又像是自語:“區區一個齊國使者算什麼,我哥哥是草原上的王!”
這、這……公主這話裏的意思,是要給斛律王子拉皮條麼?連城心裏好笑,麵上隻一本正經:“王子殿下看起來確實知書達理。”
公主一口老血忍到內傷。
一直到上車啟程——因世子有傷未愈,斛律王子慷慨調了一輛馬車給他們——連城唇角還揚著,世子問她笑什麼,連城不答,掀起簾子往外看,一望無際的草原,小小起伏的山丘,更遠的地方,隱隱雪山的鋒芒。
世子說:“那是祁連山。”
“失我祁連山,使我嫁婦無顏色。”連城笑嘻嘻拍手拍腳唱前朝的歌謠。
“牧音公主一定想打你,”世子無可奈何糾正她:“那是胭脂山。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藩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念完這兩句,猛地想起龍城飛將,想起霍去病為人詬病的奢侈背後“何以家為”的少年意氣,想起即便到漢王朝的衰弱時期,仍有人冷冷回複“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國書,四百年過去,山河染血,天地變色,仍然沒有一個不世出的英雄,能結束這個亂世,重現當初威加海內,臣服四方的赫赫榮光。
不由就歎了口氣:“我小的時候,阿爺奔走過很多地方,沒有人肯用他,或者用了又猜忌,所以總在逃亡,深夜,清晨,最冷最冷的冬天,我問阿爺,我們在懷朔鎮的日子,雖然窮苦,可是安穩,為什麼要走這樣的路?”他怔了怔,將聲音壓得更低:“阿爺說,他要澄清天下。”
這四個字,在當初一文不名的渤海王說來,天下人都笑他狂妄,但時到今日,聞者隻能敬服。
連城想不到一首歌謠會讓他想起這麼沉重的話題,微怔回眸:“那……你也想麼?”
世子道:“別人說不想,尚能保全婦孺,悠遊於泉林之下,我若不想,則牽黃犬出東門獵狡兔且不可得。”
他用的是秦相李斯的典故,一句話,千古權臣的宿命。
同樣一句話,出自太原侯之口,連城會覺得正常,但是出自世子之口,連城不能不意外。在她看來,渤海王世子是個不著調的人,雖然她覺得他好,但是那絲毫無損於他的不著調,也絲毫無損於她和其他人一樣,認為有這樣一個繼承人,渤海王實在太悲催了——作為一代梟雄,渤海王的繼承人,就該像渤海王一樣,英明,冷酷,文可運籌帷幄,武能止小兒夜啼,而世子……
這樣的世子,會在忽然之間,讓連城覺得陌生。
這種陌生讓連城稍稍不安,她用手背貼貼世子的臉,溫熱,世子回一個黯淡的笑容,車裏一時靜下去。
冬日清晨的風,初時但覺清新,漸漸就生出利刃一般的凜冽,,當它從窗口過去,隱隱的歌聲,就從凜冽裏透出來。是異常單調的曲調,反反複複,反反複複,連城竟然聽懂了歌詞,那歌裏唱:“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原本旖旎,因這反反複複的吟誦,竟然生出脈脈的淒楚。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世子輕輕哼了兩句,頓一頓,道:“是《西洲曲》。”
《西洲曲》是江南采蓮女的歌,竟然在這裏聽到。起初以為是巧合,到後來漸行漸遠,那歌卻如春草,一路漸生,連城與世子對望一眼,都知其中必有蹊蹺。連城道:“……不是衝我們來的。”
那是自然。沒多少人知道他們在柔然的迎親車隊裏,就算知道,這兩人一個蜀人,一個齊人,江南風光,也勾不出多少鄉愁。
世子沉吟,忽道:“前些年……那時候還是鄭國,阿那瓌可汗,唔,就是斛律王子的父親,曾被迫南下,寄居洛陽,斛律王子也在洛陽好多年……”
連城“啊”了一聲:“你的意思是——”
世子微點點頭,不再言語,車輪默默輾過塞外的塵煙。
晚上安營紮寨,柔然人堆起篝火,架上鐵絲,羊和麂子架在火上,滋滋地滴下油來。有人手挽手,繞著火踢踏跳舞,也有人抱琴,自彈自唱,營地上熱鬧得很,可是風這樣幽,連城悄悄推世子:“阿惠你聽!”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還是那兩句。遠遠近近,斷斷續續,時有時無,原本就婉轉的曲調,和著風聲如泣,生生送來三分哀怨。她一直跟著他們,隻怕也不止一日兩日了。世子微抬了眼皮,餘光掃去,牧音公主和斛律王子的麵色都微微蒼白。
世子唇邊一朵輕笑如花綻放,又如花凋零:“連城!”
“嗯?”
“你會唱這首歌麼?”
“江南小調,我怎麼會。”連城咬一口肉,金黃的油汁把她的嘴唇浸得紅潤潤的,像百靈鳥的喙。
世子也幹脆:“我教你。”
他與連城原本就坐得近,這時候手一長,連城被帶歪,被他攏在身畔,有微微暖的氣息在耳後化開,就仿佛冰雪消融。也許是火光太熾,連城忽然覺得熱,熱得整張臉都紅了,紅得眼睛水汪汪的。外間嘈雜一時都遠去,就隻聽得有人一句一句輕如耳語:“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轉眼唱到“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那曲子原是采蓮女想念情郎而歌,有情人天各一方,眉梢眼角,難免三分輕愁。渤海王世子卻是個佻達活潑的性情,這一番唱作,就近似調笑了。難得音調卻準。連城一麵聽,一麵訝異,斜睨他道:“你怎麼會的?”
“聽多了就會了。”
他這都是在哪裏聽多了呢,秦樓楚館,還是勾欄酒肆?連城似笑非笑再看他一眼,世子低低隻笑,忽然提高了聲音:“承蒙公主和王子殿下一路照顧,連城說,要唱支曲子給兩位貴人聽呢。”
“什麼!”連城差點沒被噎死:他當她什麼人了,曲子聽一遍就會的?
聽得有人獻藝,篝火邊的歌舞一時都停下,風猛烈地刮過去,幽聲如遊魂。公主轉頭來,目色灼灼:“哦?”
連城但覺頭皮發麻。
支支吾吾要說“我家公子開玩笑呢”,世子卻問邊上人借了胡琴,錚然一聲,調門頓起,連城微微回頭,就看見他瀲灩的眸光,那仿佛是千年古井的幽麗,翩綴出燦燦星光,又或者江南春的綠,層層疊疊地鋪展,潑如水墨,連城被他蠱惑了,不覺竟發聲:“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她原本不擅歌——有這本事她就去當歌姬了,也不至於餓到走投無路——但是聲音清脆稚樸,又占了地利之便,再加之口齒清晰,便縱有走調忘詞,也有世子的胡琴代為遮掩,風裏幽聲登時就被壓下。
隨著一句一句展開,寒冬的草原上,竟仿佛有水汽氤氳,碧波蕩漾,蓮葉田田,霧靄之中,但聽得清清亮亮一聲“咿呀——”杏子紅衫的少女,雙鬟如鴉,素手如玉,撐一竿澀青竹蒿,自水巷深處,劃來扁舟一葉。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聲音漸漸拔高,俯仰之間,希望與失望,展望與絕望,嬌憨怯怯的淒楚,就仿佛真有那麼一個少女在江南水鄉,劃著扁舟,弄著蓮子,舉首翹望,她明眸皓齒,她望穿秋水,她相思如畫。
曲終,唯琴音嫋嫋,如流水不絕,就連公主,也不得不拊掌說了聲:“好!”
斛律王子卻道:“鬱娘子不是蜀中人麼?”
——蜀中人,如何會這江南小調?
連城尚未開口,世子已經代為答道:“這支曲子從江南傳至江北,沒多少年,就人人都會了。”
“人人都會麼?”斛律王子眉尖一挑,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你以為獨一無二,卻原來賤如春草。
低頭飲一口酒,營地上歡聲笑語又起。
夜漸漸就深了,篝火滅去,各自回營歇下。
正要吹燈,忽聽得叩門聲,連城握刀在手,喝問:“什麼人!”
“是我,煙容。”牧音公主的貼身侍女,連城還記得她的聲音,開門來,煙容疊手腰側,正正行了一個中原禮,低聲道:“我是替公主來,替公主行禮,公主說,使者好意,她心領了。”
世子在身後笑語:“公主言重了。”
世子沒有解釋,但是連城猜,大約是斛律王子先前寵愛過的歌姬,唱過這支曲子,如今斛律王子成親,歌姬或是不服氣,或是不甘心,吊著車隊,遠遠跟了這一路——卻不知什麼緣故,沒有被驅逐。
也許斛律王子多少念著舊情。
在公主的角度,自是恨不能殺之後快,隻礙著兄長不好下手,連城這一曲,狠煞了她的威風,當然要拍手叫好。連城把這些推斷說給世子聽,世子枕著手臂,笑吟吟道:“即便不中,也應不遠。”
連城默然想了半晌,道:“那也可憐。”
“可憐什麼?”
“可憐癡心枉付,有情人不成眷屬。”
世子從鼻子裏哼一聲:“江南人不習慣草原,她所念者,無非斛律王子的寵愛,說穿了就是榮華富貴,什麼癡心癡意,是癡人說夢了。”
也不是沒有道理。
連城素來心粗,隻是被那曲子撩撥得,歎惋了一回,倒頭睡下。不知怎地做了夢,夢裏回到世子府,府中春色已上梢頭,桃花正逐流水,有少女淺色衣裙,裙上梅開如雪,琴聲淙淙,她看見世子的衣袍,人就在眼前,卻怎麼也夠不到。
恍惚聽到自己的名字。
然後是世子的聲音:“……蜀人不習慣中原,她所念者,無非我的寵愛,說穿了就是榮華富貴,有什麼癡心癡意,是癡人說夢了。”
當時怔住,心口一陣絞痛,竟然就醒來。寒夜星冷,連城在冷光裏看世子的麵容,濃眉,薄唇,桃花眼,卻是個負心薄幸的形容。
到天明依依說給世子聽,渤海王世子聞言大笑:“正是正是,我有潑天的富貴,你當初,為什麼還要殺我?”
連城登時就記起自己的身份,麵色一垮:要細究起來,她比那個歌姬還多有不如呢。
難得連城胡思亂想一回,渤海王世子隻暗暗好笑,伸手揉亂她的發:他與她,又哪裏是柔然王子與歌姬所能比擬,她沒有與他共享過富貴,卻一同遭了這連日的苦難,他怎麼就會以為,她貪圖的,是渤海王世子?
車輪轆轆,不覺就進了木未城。
這座塞外僅有的城池,有堅固的城門,高高的城牆,有寬闊的街道,繁華的市井,有筆直的胡楊木,直衝向蒼穹,那是個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三千年不腐的傳說,連城豔羨地說:“要拿來做棺材……”
世子抽了抽麵皮,覺得連城真是朵奇葩。
連城與世子被安置在驛館,稍事休整過,就求見可汗。
因顧慮堂堂齊國使者,孤身一人,連個侍從都沒有,實在不好看,連城扮了男裝,跟著世子進了可汗金帳。
守門侍衛揚聲通報道:“陸沉覲見——”
渤海王世子聽得通報裏沒提“使者”兩個字,心裏一沉,有人打起帳門,就有人迎上來,當頭一個,綠袍黃須,滿身掛得金光燦燦,銅鈴大的眼睛,顧盼之間,甚有威勢。嗓門也大,開口就是:“難怪今兒早上雄鷹下降,盤旋不去,原來果真是有貴客登門。小兒家瑣事,竟驚動公子不遠萬裏來賀,真是該死該死!
正是柔然王,阿那瓌可汗。
牧音公主和斛律王子低眉垂目跟在父親身後。
世子何許人也,聽這口聲作派,心下了然:阿那瓌分明是知他身份,也知他來意,他雖與周國結盟在先,卻也不願意得罪齊國,所以一麵隻說是“遠客來賀”,不承認他的使者身份,一麵又給出這樣超乎尋常的禮遇。
但是使者身份得不到承認,求娶就無從提起。
麵上隻管不動聲色,右手撫肩,微微折腰,行的正是草原禮節:“久聞可汗熱情好客,如今方知聞名不如見麵。斛律王子大婚,陸某雖然不肖,卻也準備了豐盛的禮物,奈何路上遇賊……還請可汗做主!”
阿那瓌自然知道所謂“馬賊”雲雲多半是周人,不肯接話茬,雙手扶起世子,打了個哈哈:“你們漢人有句話說得很好,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在我們柔然人看來,公子人到了,情意就到了。
這樣滑不溜手,即便七竅玲瓏如渤海王世子,也是無可奈何。
寒暄過後,世子被請入尊席,席位還在斛律王子之上。主賓落座,歌舞聲起,帳中人從上至下,一一向世子敬酒,竟如流水一般,沒個完了的時候。世子知這是草原上的敬禮,雖然頭痛,也不能拒絕。
連城侍立在他身後,雖知不妥,但是覷他神色,哪裏好出言勸阻。
一時賓主盡歡,說些言不及義的雄鷹,駿馬,草原上的祝福與問候。
歌舞漸倦。
阿那瓌下首的褐衣老者低語幾句,阿那瓌微微點頭,那老者雙手一拍,幾人聞聲而進,卻都是彪形大漢,連城奇道:“他們這是要做什麼?”
世子不勝酒力,以手撐額道:“……大約是摔跤。”
果然,那幾位抱拳行禮之後,就兩兩成雙,捉對廝殺起來,下盤紮穩,雙臂發力,低吼,嚎叫,帳外傳來鼓點,聲聲如戰,幾個回合,有人倒地,有人歡呼,有婢仆下人進來,把重傷的摔跤手抬出去,阿那瓌大笑著頒下賞賜,醉醺醺問世子:“我們柔然的這些健兒,可還看得?”
世子笑答:“都是好漢子。”
那褐衣老者卻舉杯,有意無意道:“中原人也會摔跤麼?”
世子看他一眼,認得是阿那瓌的弟弟俟利發塔寒,這明顯挑釁的話,自然要回得不軟不硬:“我中原地大物博,摔跤這回事麼,自然是有人會的。”
塔寒逼問一句:“那陸公子可會?”
牧音公主眉梢一動,欲言又止。世子覺察,衝她一笑。這話不好應,說會呢,隻怕對方打蛇隨棍上,要說不會,又未免墮了威風,教人小瞧——莫看阿那瓌一副醉醺醺的樣子,這頭老狐狸,要真醉了才奇怪了。
世子還在思量,背後卻傳來一個清朗朗的聲音:“我家公子文武雙全,區區摔跤,有什麼不會的。”
世子的臉色登時就難看起來,喝止道:“休得胡言!”
塔寒卻不容他把話圓過來,轉頭就問方才得了賞賜的漢子:“庵羅辰,可敢與齊國的勇士比試摔跤?”
那漢子遠遠瞧了世子一眼,竟是搖頭。
“懦夫!”塔寒沒料到竟有人敢掃他麵子,大怒,按刀而起。
庵羅辰看著憨直,卻還不笨,忙道:“俺不是懦夫。”
“那是為何?”
“是、是這位貴人瞧著文弱,俺怕傷了他。”
話音落,滿室哄然。
其實世子雖然不比塞外漢子高大,和文弱卻是不沾邊,塔寒未及說話,阿那瓌先自哈哈大笑起來:“兀那漢子,卻是小瞧了陸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