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世迷迭書4(3 / 3)

這一唱一和,也不知是事先安排,還是臨時起意,世子攥緊了酒杯,柔然人重英雄,他要是不應戰,以後在柔然王麵前可抬不起頭來,這一趟出使任務……可是要應戰,他卻是真不會摔跤。

心裏暗暗叫苦,就聽得連城郎朗又道:“這就是可汗不對了。”

“哦。”阿那瓌可汗這才注意到世子背後那個小個子侍衛。要說文弱,這位才真文弱,單薄得像是一陣風能刮到似的,膽子卻不小,阿那瓌眯起眼睛,想起牧音的介紹,她是怎麼說的來著,她說這小子是渤海王世子的禁臠。大約是很得世子寵愛,所以才這樣沒規沒矩。口中卻道:“本汗又有什麼不對?”

連城輕描淡寫丟出來半句話:“我家公子什麼身份!”

世子一聽這話,手足冰涼,在心裏大罵了幾句“蠢材”——他不應戰,他們雖然瞧他不起,總礙著他身份尊貴,不至於過分強逼,但是逼她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卻不好在席麵上與她發作,隻盼著柔然王不與她一般見識。

阿那瓌一想也對,渤海王馬上得來的天下,底下幾個兒子,卻沒怎麼聽說過上戰場,想是養得嬌貴,聽說漢人家的貴公子,比大姑娘還嬌貴。他這樣擠兌他,不過是想試他能耐,看他值不值得下注,要真傷了他,也是禍事一樁。當下微微沉吟,塔寒卻插嘴問:“那連侍衛你呢?”

——他不知她名姓,隻聽世子喚她連城,就以為她姓連。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世子麵色一沉。

連城倒真有些小聰明,眼睛也不眨,回答得天真無邪:“我不過是個給公子鋪床疊被的,哪裏會什麼摔東摔西。”

這話一出,帳中諸人無不大罵“無恥”,世子知道其中誤會,強忍住笑,斥道:“還多嘴,下去!”

連城大獲全勝,幾乎要仰天大笑出門去,不料才走得幾步,席間就有人淡淡地道:“我怎麼聽說不是這樣呢。我聽說,陸公子路上遇劫,是得連侍衛拚死救護才逃出來,這樣智勇,要說還隻會鋪床疊被——”

言至於此,微微一笑。

渤海王世子循聲望去,說話的是個麵白無須的中年人,阿那瓌曾介紹他是柔然的國相,這國相話音方落,塔寒接口就道:“原來連侍衛謙虛了。”

又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地嚷:“連侍衛是瞧不起我們草原人吧。”

渤海王世子不是容易受激的人,連城就更不是了。都說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但有時候碰上豬一樣的對手,也討不到什麼好——話趕話到這份上,庵羅辰是無論如何都按捺不住了,他瞪視連城,踏前一步,鐵塔一樣攔在她的麵前:“你瞧我不起麼?”

連城無語問蒼天。

連城仰望一下庵羅辰的高度,其實她是想繼續示弱的,但是柔然方麵明顯不肯善罷甘休,她再示弱,他們也還有別的法子逼她或者世子出手。連城沒有回頭,她知道世子會做怎樣的決定——如果是明雪阿洛,她默默地想,哪怕之前護衛裏任意一個留在他身邊,他也不會這樣為難。

要到這時候才深深懊悔當初學藝不精。

隻聽得“啷當”一聲,世子擲杯於案,開口道:“國相大人此言差矣——”

“比試算什麼,”連城微微一笑,接過世子話頭,流利地說下去:“要打就真刀真槍,這位柔然的英雄,你要讓我瞧得起,就與我立生死狀,刀劍也好,拳腳也好,見個高低,生死無尤!”

莫說世子,連牧音公主與斛律王子都是齊齊變色。

世子更是驚怒交加。他並不十分清楚連城功夫的好壞,雖然她行刺過他,但是當時萬箭待發的形勢,莫說連城,就是神仙,也不能不棄劍束手。到後來與明雪對陣,連城已經被製了內息。

這時候見連城胸有成竹,又疑惑起來。

連城擠出個沒心沒肺的笑容:“不過一身蠻力,有什麼可怕。”

——那不是真的,江湖人都知道,一力降十會,任你通天的本事,當不得有人天生神力。

這時候卻來不及多想了,阿那瓌已經命人取了紙筆來,庵羅辰不識字,就筆畫一個圈,連城卻一橫一豎把“鬱連城”三個字寫得極是清秀漂亮。沒準這是她留在這世上最後的三個字呢。

既然是沒有選擇,她揚起臉來笑一笑,既然沒有選擇,不如放手一博。

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摔跤變成生死決戰,庵羅辰自取了斧子做兵器,連城還是用劍最順手,唔,袖裏揣了世子那把吹毛可斷的刀,毒藥暗器雖然一時找不齊,荷包裏十幾粒圓滾滾的豌豆,卻是方才簽生死狀時候妙手空空自席上取來。

淡銀色一朵劍花,一個“請”的起手式。

庵羅辰“呼”地一斧子劈過來,連城不能力敵,側身讓開,趁機轉為守勢,庵羅辰一把鋼斧舞如狂風暴雨,連城仗著身段輕靈遊走四方。一時間整個帳中都是燭影斧聲,起先還能看到連城的影子,漸漸連影子都看不到了,她像是化為一縷輕煙,或者一片落葉,風吹向哪裏,她就隨風飄向哪裏,每每都以毫厘之差躲過滅頂之災。

個中驚險,帳中人無不屏氣凝聲。

世子手心裏捏出了一把汗,別人看不出來,他是知道的,以連城不肯吃虧的性子,能還手早還手了,可見她看似飄逸,其實並不輕鬆。再說,進攻是最好的防守,連城不能進攻,就是將自己置於不勝之地。庵羅辰眼下是沒有反應過來,一旦他意識到——

猛聽得“哢嚓”,兩人鬥得興起,沒留神,庵羅辰手起斧落,一張梨花青木案被劈得粉碎。

世子眼前一亮。

連城顯然如他所願地看到了這個契機,接二連三往席間亂竄,“哢嚓”、“哢嚓”連聲碎掉的案席,臉色蒼白的貴人,驚慌失措的侍女,一個是投鼠忌器,一個越發肆無忌憚,偶爾淡銀色劍影一亮,矯矯若驚鴻,又有豌豆滴溜溜滾出去,庵羅辰一時竟被逼得手忙腳亂,進退失措。

帳中貴人算是再次見識到了連城的無恥,紛紛走避,國相冷哼一聲:“你當這帳中沒有死角麼?”

世子臉色一白。

他看得出來,連城劍術並不十分高明,身法卻還過得去,一旦被逼到死角,無路可走,就不得不與庵羅辰的神力死磕。猛地又記起連城夜探公主營帳時候被奪去的刀,麵色更是難看到十分。

國相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沒什麼,但是不知不覺連城的影子就滯重起來,斧光裏現出身形,有鮮紅的血珠子飛出來,也不知是傷了哪裏,世子隻覺得心裏一緊,接下來那“啷當”一聲脆響,不像是長劍落地,倒像是有什麼砸在他心口,如暮鼓晨鍾,砸得他頭昏眼花,喉中腥甜。

而連城被逼到死角,退無可退,庵羅辰慢慢舉起的斧,罡氣振蕩,衣袍肅肅,即便是場外人,也能感受到其間驚心動魄。這當口誰敢插手,誰能插手?這一手插進去,稍有不慎,就是玉石俱焚!就隻能眼睜睜看著連城袖手於斧下,黑漆漆的眼眸裏映著斧刃雪亮的光,亮得就像是在燃燒——燃燒的,是誰的生機?

“當!”

這一聲來得奇之又奇。世子明明緊在弦上的心,不知怎地又分出去看了一眼,是斛律王子,他手中銀匙沒拿穩,落在案上,金石相擊,竟敲出這樣鏗然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這音才響,庵羅辰繃緊的肌肉一鬆,斧落,連城於斧下旋身,袖裂,裂而出刀,刀尖隻是一抹,庵羅辰轟然倒下。

那仿佛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瞬間的寂然無聲,直到大片大片的鮮血在雪白的氈毯上蔓延開來。

連城跌坐在地,麵灰如死。

劫後餘生的又何止是她。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但是沒準他們會當殿下你是啞巴。

“你要逞強鬥狠,等回了晉陽,我每天找十個八個人陪你打,何必在草原上出這風頭!”

——這風頭哪裏是她想出就能出的。

“他們不敢殺我,難道還不敢殺你!”

——那倒是真的,柔然人當然不敢殺渤海王世子,但是他們會掂量他,一旦不值得投入,則棄之如敝。在渤海王世子這個位置,進一步固然風光無限,退一步……如他自己所說,牽黃犬出東門獵狡兔且不可得。

“你真當他們都和本世子一樣心慈手軟麼!”

——唔,不讚同這句話的人,能從洛陽排到金陵去。

“柔然人崇尚的是狼、狼啊!你有幾個腦袋能給他們咬?”

——要命一條,要腦袋一顆。

“要是那一斧子砍下來——”世子語聲一噎,良久,方才歎息道:“連城啊,你可長點兒心吧。”

渤海王世子滔滔不絕的訓話持續了整個早上,他說一句,連城在心裏腹誹一句,當然不敢吱聲——她也知道世子這會兒恨不能一巴掌拍死她。可是如果她當時不出聲,世子怎麼答都是錯。柔然方麵是鐵了心要試量他,總須得有人出手,不是她就是他,他肩上如今還帶著傷呢。

然而這樣的話,終究不便訴諸於口——不必訴諸於口,他與她同樣心知肚明——就隻殷勤狗腿揚起麵孔,眼巴巴看著世子:“殿下要不要喝口水歇會兒?”

世子:……

忽門外有人稟報:“陸公子,斛律王子來訪。”

世子身子一僵,連城立時就察覺——之先在路上,斛律王子就說過要陪世子打獵。按說在晉陽,渤海王世子也是個喜好遊獵的,但那是什麼情形,須得風和日暖,三五知交,駿馬快刀,有親信奴子前呼後擁,千騎平崗,這時候卻孤身一人,有傷未愈。

連城也不知道是該埋怨斛律王子不通事務呢,還是歎息時機不湊巧,忽記起一事,問:“他們……還沒有消息麼?”

她問的“他們”是當初被世子派出去夜襲周營的護衛,如果他們能趕來木未城會合,他們處境會好上很多,無論打探消息,護衛安全,還是壯大聲勢,都需要人手。特別柔然王至今沒有承認世子是齊國使者,當然柔然王有柔然王的道理:世子不能出示國書,光憑印璽,哪裏就能證明他是使者呢。

——那些坑爹的國書,多半在當時就燒了,要緊的深埋於地下,連城和世子隻顧逃命,哪裏抽得出空回頭取。

要等消息傳回晉陽,渤海王另辦一份,派人送來,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

世子道:“我沿途留了記號,但是——”

但是草原這麼大,哪裏擦身而過都有可能。

連城“唔”了一聲,麵有愁色,世子卻笑道:“別急,還有別的法子。”

“哦?”

世子扭頭看看窗外日色,一笑:“你好好呆著養你的傷,回頭我再跟你細說——別讓王子等急了。”

連城:……不帶這麼坑人的。

世子這一去,到夜間才歸來,風塵仆仆,麵色疲倦,眼睛卻亮得驚人。

“國師?”連城心裏一動,直覺裏仿佛有個聲音在耳邊,輕輕“當”了一下。

世子一提,連城也記起來,昨日接風宴上確實有這麼個人物,在角落裏,闊大的黑袍,袍上金絲銀線繡有星辰和彎月,從頭遮到腳,隻露出琥珀色的眼睛。當時帳中人觸到她的眼睛,都會不由自主滑開目光。

在連城心裏,這等人物通常應該歸類為——神棍。

當然,國家級的神棍,國師這個行當,或與中原欽天監相似,平常所為,比如卜算吉時,預測天氣,業餘給貴人家小兒取名算命。

所以她遲疑了一下:“軍國大事,她能左右嗎?”

世子想了想:“我是不是跟你提過,當初我阿爺初起事,沒地方養兵,找上河東石家,是遣我出使?”

連城幹幹應道:“提過。”——是當時他們從馬上摔下來,她發現他肩上箭傷,他為引開話題顧左右而言他時候扯出來的。

“唔,那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那一年我八歲?”

連城:“沒有。”

——幾乎要拍案而起:有這樣的豐功偉績,他居然不大肆宣揚,倒叫太原侯快刀斬亂麻名揚天下,這人腦子是長了草還是灌了水!

世子瞧見她詫異得眼睛都紅了,噗哧一下笑出聲來:“別以為我是能言善辯還是口吐蓮花了,說穿了就不稀奇,河東石家是漢人,自天下大亂,到五胡亂華,這百年來,漢人就沒在中原占過上風,所以我當時其實隻做了一件事,就是穿漢人衣冠,行漢人禮節,尊石家老頭為長者……唔,就這樣。”

他說得簡單,但是把人心揣測到這種地步,本身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更何況以他當時稚齡,又在邊境長大,幼時貧苦,耳濡目染都是胡音,讀過幾本書,會寫幾個字尚未可知,能得到世家大族的認可,殊為不易。

卻聽渤海王世子又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軍國大事,雖然多半由利益決定,但是還有一樣東西——”他指了指心口的位置:“每個人都會相信他願意相信的,無論是中原人還是草原人,無論是王者還是平民。”

這話卻是不錯,柔然王雖然精明,他也是人,不是神,越是身居高位,越容易信鬼信神,不然雄霸天下如秦始皇,為什麼會讓徐福漂洋過海,而英明神武如漢武帝,也會盼著李夫人姍姍遲來。

“但是國師為什麼要幫我們?”連城道:“如果阿那瓌這樣信她,她在柔然的地位必然尊崇已極,這樣尊崇的地位,我們拿什麼打動她?”

“尊崇麼,卻不見得。”世子笑道:“我聽斛律王子說,這位國師是前一位國師豆渾地萬的弟子——你知道豆渾地萬的下場麼?”

短短幾天功夫,連這等秘辛都被翻了出來,連城心下佩服,揚眉示意世子繼續。

渤海王世子卻沉吟片刻,他知道連城對柔然一無所知,要解釋柔然王這些年的政權更迭,母子反目,兄弟成仇,驅逐與逃亡,及至卷土重來,實在是太複雜的一段恩怨,就隻能刪繁就簡,扼要說道:“前任國師豆渾地萬,原本是個奴隸,因為救了阿那瓌的命,阿那瓌的哥哥醜奴可汗感激她,封她作國師,又納為妃,後來阿那瓌與母親聯手,殺了醜奴可汗,豆渾地萬就被賞給了他帳下奴隸。”

“恩將仇報?”連城從齒縫裏擠出這四個字。

世子不說話。這種事,無論在草原還是中原,在江南還是江北,遠古還是當今,都太多太多,以他的出身,際遇與見識,自然不以為奇——他們父子難道不是踩著別人的腦袋爬上去的麼。

榮華與顯赫的背後,有多少忘恩負義,不過是一床錦被都遮了。

就隻道:“阿那瓌是柔然王,考慮得更多,眼光更遠,胃口也更大,而國師……國師就好對付多了。”

——畢竟兔死狐悲,有豆渾地萬這個前車之鑒,國師不能不多為自己打算。

又想起途中被周兵劫去的十幾車珍寶,倒真有些肉疼,隻能指望去劫周營護衛能多撈點什麼回來了。——論理,應該也不會少。

一連許多天,世子都在應付各方邀約,早出晚歸。有時行獵,有時宴飲,還有些別的,連城聽都沒聽過的遊樂名目。邀他的人多半是斛律王子,但是斛律王子大婚在即,有太多事忙亂,所以也有別人,比如塔寒,也有牧音公主,甚至阿那瓌可汗,以渤海王世子玲瓏手段,自然又得到不少消息。

這日入夜,世子決定去拜訪國師。

連城好奇心起,叫道:“我跟你去。”

世子搖頭:“你去做什麼,你的柔然話……你這功夫……你還受著傷呢。”

連城隻管看著他身上普通牧民的裝束冷笑:“如果殿下在路上撞見貴人,貴人問殿下,陸公子這是往哪裏去,殿下怎麼回答?”

世子露一個堪稱邪惡的笑容:“總有話答。”

連城歪頭看住他:“哦?——殿下就不怕柔然王起疑心?”

“帶上你,難道柔然王就不起疑心了?”連城這個表情,表明了要死纏爛打,世子有些頭痛。

連城哄他道:“可是我也有事想問國師呢。”

世子狐疑:“你能有什麼事?”

連城撩起眼皮掃一眼窗外暮靄沉沉,眉目間就撩出三分哀怨,渤海王世子與她相處日久,卻哪裏見過這般作態,一時背後涼意颼颼,苦笑道:“也罷,帶上你就帶上你——你到底有什麼要問?”

“姻緣。”連城涼涼地說。

世子頓覺滿口黃連。

連城換上牧民少女的衣裳,和世子偷偷溜出驛館。國師的住所和驛館頗有些距離,起初還有零星的燈火和人煙,到後來路段漸漸荒蕪,連天衰草,夜色闌珊,隻有腳步,一聲一聲跟著,平白驚心。

連城忍不住問:“確定沒走錯?”

“怎麼會走錯,”世子不以為然:“看,前頭不就有燈了麼?”

燈倒確實是有,隻是隔得遠,風又黑,一點螢火,顫顫巍巍,隨時都可能滅去,在這天蒼蒼野茫茫的時候,反而更添三分鬼氣森森。連城不著痕跡往世子身邊靠了靠:“它、它在動!”

世子拉住她的手笑道:“大約是有人提燈趕夜路吧。”

“不、不對。”連城唧唧咕咕地說:“是衝我們來的。”作為一個江湖人,連城對所有危險的東西,都有野獸一般的直覺。

世子卻從未見過她這樣小心謹慎的樣兒,隻覺可憐可愛,正要調笑幾句,忽然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從風裏灌進來:“……公子。”

慘白慘白的光影裏一朵紅,像是素白絹衣上陳年的血跡。世子嚇了一跳,凝神看時,卻是個穿緋色袍子的少女,連配著緋色頭巾,發絲一根兒也不露,低垂著頭,就隻能看到她窄窄的額,素白如玉。

“……公子。”少女眼望著燈,又喊一句。

“你是——”

“公子請隨我來。”她低低地說,一個字一個字,像是從唇齒之間蹦出來,如鸚鵡學舌,全沒有抑揚頓挫。

世子抬頭瞧一眼她的來路:“你是誰家婢子?”

那少女像是沒有聽到他的問話,或是聽到了,也並不回答,隻機械重複:“公子……請隨我……來。”

聲音飄渺如鬼火。

世子還要再問,連城扯了扯他的袖,低聲道:“她聽不懂我們的話。”

世子聞言,再瞧一眼那緋色袍子的少女,少女的頭垂得太低,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因暗忖能在這地界上裝神弄鬼得這麼專業的,除去柔然國師,也再沒別人了。他握一握連城的手,說:“我們去看看?”

連城轉臉來,衝他一笑:“好。”

倒有些心有靈犀的意思。

跟著少女,又前行三五百步,國師的營帳就出現在視野中,門口另守了個翠色衫子的少女,約是十五六歲,梳了雙鬟,白生生一張圓臉,濃眉大眼,未語先笑,兩個酒窩深深,竟是字正腔圓的洛下口音:“國師等公子很久了。”

果然是國師。

世子舉步而進,連城卻被攔下:“國師隻說讓陸公子進帳。”世子聞言,回身摸摸連城的鬢角:“在這裏等我。”

連城急得跳腳:“可是我有事要問她!”

世子目色一幽,遲疑,卻還是道:“我幫你問。”

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連城欲哭無淚,她哪裏是真要問姻緣,她、她是……但是世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裏,就隻剩下緋色袍子的少女蹲在火盆前,手執銀簪,有一下沒一下撥弄著炭火。

連城一步一挪,挨到翠色衫子少女身邊去,擠眉弄眼問:“你是中原人麼?”

國師盤坐帳中,還是一襲黑袍。帳中甚為寬敞,卻隻點了一盞孤燈,燈影淒淒,國師的麵容裹在袍子裏,眼睛在影子裏,越發幽暗如一抹輕魂。那袍子上的金絲銀線卻切切放出光來,照見咫尺之前,坐席空空。

角落裏有許多鬼鬼祟祟的眼睛,一恍神還能聽到孩子是嬉笑與哭泣,當然這左近並沒有孩子。世子收回目光。

國師說:“坐。”

她的聲音有一點點沙啞,就仿佛是臨近黎明,半明不暗的星子。應該的,像連城這樣清脆的聲音,怎麼去裝神弄鬼,世子默默地想。

撩起袍子坐下。

“公子的來意我知道。”國師說。

人人都知道他的來意,但是要算準他會拜訪誰,什麼時候拜訪,卻不容易。也不知她會給怎樣一個回答。

國師並不賣關子:“公子來得不是時候。”

“哦?”當然不是時候,要趕在周人與柔然結盟之前抵達,也許這趟出使會順利一點,卻道:“但是我已經來了。”

國師沉默,帳中氛圍登時就凝滯起來,孤燈隻影,劈啪一朵燈花,世子聽到自己的呼吸,舒緩綿長,而國師縮在黑袍裏,安靜得就像是亙古未明的夜,她沒有呼吸,最先閃過的念頭,立時又被他否決。

微光裏琥珀色的眼睛,那像是貓,或者別的什麼長期雌伏在草地裏,隨時可能躍起來給對手致命一擊的動物——她的對手是誰呢,不、不是他!這個結論出來,世子笑了:“但是我已經來了。”

簡簡單單一句重複,卻像是威脅,世子的眼睛越發亮得驚人,在這晦暗的營帳中簡直如星子熠熠生輝:“你知道我要什麼,也應該知道我能給些什麼,國師大人,咱們就不兜圈子,你直說吧。”

“是麼。”國師慢吞吞地吐出這兩個字,又是漫長的沉默,沉默到令人窒息,但是世子有難得的好耐心,等,等燈花又落下一朵,帳外傳來誰喁喁低語,也許是連城,側耳要聽,到底不分明。

寒夜的風呼嘯而去。

“那麼,”國師忽然又開了口:“公子且等等。”

等?讓人意外的答案,等什麼,等多久,光是等,就能等到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世子不信,但是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態度,即便不偏向於他,也至少也是中立,於是並不窮根究底,一笑,拱手道:“那陸某先謝過國師了。”

起身走不得幾步,國師忽道:“跟你來的那位姑娘——”

世子身形略滯,止步於門前。

“……那位姑娘,”國師低低地說:“和公子沒有姻緣之分。”

渤海王世子是個不信天,不信地,不信鬼神,不信報應的,這會兒猛地聽國師提及“姻緣”兩個字,心裏卻忍不住一動,想道:連城想問姻緣,除去我,再沒有別人知道,這人、這人莫非是真有鬼神莫測之能?

竟默然不能作聲。

“我有一個故事,公子要不要聽一聽。”國師雖然問“要不要”,其實並沒有給他選擇的餘地,她口裏所謂故事,也隻幹巴巴幾句陳述:“以前,有個貴人,因為憐愛一個女子,收她為姬妾。後來,貴人出了事,那個女子……”

言至於此,國師又陷入了沉默,沉默裏燈火的呼吸,明明暗暗的影子。

世子不得不出言問:“……如何?”

“下場十分不堪。”

貴人,姬妾,而下場……她用不堪來形容,世子沉吟道:“國師說的,莫非是令師?”

國師沒有答他的問,卻道:“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如故事裏位高權重的貴人,到大難臨頭,也同樣什麼都護不住。跟公子來的那位姑娘,也是良家好女子,公子若教她為奴為婢,他日——”

言下之意,他日他有事,連城會受他連累麼?

心裏不是不驚的。這一路,即便斛律王子與牧音公主,也沒真猜出連城的身份,隻當是他家養的侍婢,至多是個寵姬,這個國師,卻不但一口道破連城想問的“姻緣”,還認定她是個“良家好女子”。

但是這一路,連城難道不是一直都為他所累麼,這個念頭一起,又被他狠狠按下去。

偏還生出不服來,駁道:“我並沒有教她為奴為婢。”

“既不教她為奴為婢,”國師也不動怒,聲音裏照樣一絲兒煙火氣也無:“她與公子,就不止沒有姻緣之分了。”

渤海王世子按捺不住冷笑一聲:“有沒有,我說了算!”

大步就出門去。

他沒有回頭,所以也沒有機會看到國師緩緩抬起的眼睛,眼睛裏的歎息如陰雨綿綿。

帳篷外,連城哄那翠色衫子的少女與她說話,少女十句答不得一兩句,連城漸漸失了耐心,守到火盆邊上去打盹,眼皮子都快搭下來了,忽然聽到腳步聲,一抬頭就看見世子滿臉冰霜,揉著眼睛起身道:“說完了,該我了麼?”

“嗯……”世子口中這樣應,腳下卻沒有停的意思。

連城見狀,“哎”了一聲,提起裙子就追了上去:“等等、等等我——她跟你說什麼了?”

“她說,讓我等。”

“等?”連城問:“等到什麼時候?”

“我猜……大約是斛律王子成親之後。”世子淡淡地說,麵上仍然一絲兒笑容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