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世迷迭書5(1 / 3)

第四章 驚變

斛律王子成親,就在三日後。

一切都平靜得像是什麼都不會發生,但是木未城的人漸漸就多了起來,草原上大大小小部落的使者,無不攜厚禮而至。城裏忽然多了許多佩刀帶劍的人——雖然草原人佩刀帶劍實屬尋常,但世子偏就從裏頭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也許是——這些佩刀帶劍的人,實在多得有點不尋常了。

世子心裏盤算著那個“等”字,出王帳,入相府,周旋於各色人中,一天兩天,忽然就過去了。

到第三天,阿那瓌可汗擺下流水席,喝不盡的美酒,吃不完的烤羊腿,整個木未城都陷入了歡樂的海洋。歡宴一直持續到太陽下山,柔然人點起篝火——從未有過這樣旺盛的火,焰光熊熊地,直衝到天上去,與星光交互輝映,將夜幕暈染得分外奇麗。

柔然人的成親儀式其實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篝火邊美人載歌載舞,喧鬧非常,連城看得目不轉睛,世子隻管含笑轉動手中金杯。

忽一人高呼:“斛律王子來了!”

長路盡頭,斛律王子身穿寶藍色窄袖錦袍,頭戴七寶金冠,被一群護衛擁著,緩緩走了過來。他原本就人物俊雅,這一番裝扮,眉目裏更催生出三分英氣。這時候左手彎弓如滿月,右手執箭,指尖一鬆,箭去恍若流星。

一箭正中。

底下轟然叫好,響聲雷動。

有奴子跪呈美酒,斛律王子唇邊含笑,取酒,舉杯,環顧貴賓,仰首要飲盡,忽然有個尖細的聲音叫道:“他不是斛律王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

所有的目光都往王子集中過去,場中一時竟靜了,靜得能聽到篝火劈裏啪啦的聲音。

斛律王子麵不改色,一氣兒把酒喝了個幹淨,倒轉酒杯,向眾人亮出幹幹的杯底,方才漫不經心笑道:“我不是,誰是?”

這話問得機智。世子卻是心裏一沉,果然!果然有變故發生了——這人不是斛律王子。他與斛律王子、牧音公主相處時間不短,早看得分明,斛律王子性情優柔寡斷,反是牧音果敢幹練。

眼前這人不是斛律王子,若無意外,多半是牧音公主了——那王子呢?

世子忽地想起進城之前跟了他們一路的歌,那歌裏唱:“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婉轉又淒然。

他的目光下意識在人群裏搜尋國師的影子。國師的黑袍是很容易被發現的,何況以她的地位,自然是單獨坐在高台上,琥珀色的眼睛靜如古井無波。

那還有誰?

他這一念未了,人群中那尖細聲音竟又叫道:“你是牧音公主!”

“斛律王子”身邊護衛早留了心,都等這一出呢,聲才停,幾個兔起鶻落,餘人隻覺眼花繚亂,人群裏就被揪出一個人來,是個二十餘歲的漢子,麵白無須,護衛首領喝問道:“你是什麼人?”

“我、我是塔娜公主的奴子。”那人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回答有點結結巴巴。

塔娜是高車族的公主,也是斛律王子的王妃,今晚的新娘。這身份一亮,倒吸一口涼氣的何止一二。再瞧向“斛律王子”的目光,即便不是狐疑,也多了幾分探究:總不成新娘派人來搗亂吧。

“哦,”“斛律王子”大約是這其中唯一一個麵不改色的,他笑吟吟走近那奴子,笑吟吟道:“是娘子怕我喝多了不勝酒力,遣你前來試探麼?娘子好意,為夫心領了。”

他神態從容,語聲平緩,笑容鎮定。那奴子睜大了眼睛,卻沒有出聲反駁。底下雖然還有嘀咕疑慮的,卻也都不由自主想道:便真是牧音公主代兄行禮,難道誰還能湊上去一辨雌雄不成?要知道牧音公主和斛律王子可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兒,不扒掉衣裳,誰能辨出真假!

沒準還真是人家小夫妻花槍呢。

恰柔然王阿那瓌聽得動靜,走來問:“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事,”“斛律王子”輕描淡寫地回道:“塔娜跟我鬧著玩兒呢。”

阿那瓌哈哈一笑,又舉杯環行全場,一一敬酒過去。以他地位之尊,來賓無不受寵若驚,方才那小小風波,自然就消弭於無形之中。

眼看歡聲又起,儀式繼續,阿那瓌就悄然退了場。

渤海王世子瞅著他消失的地方,低聲對連城說:“我跟去看看,你放機靈點,一會兒要是亂起來,別亂走,自己找安全的地方藏起來,等我回頭來找你。”連城對他的身手充滿了不信任,正要出言反對,世子自然知道她想說什麼,按住她的手,又添一句:“他們不敢殺我。”

連城點了點頭。她雖然看不出柔然王子的真假,卻推斷得出。成親之日,新郎丟了,柔然必然是起了變故,以世子眼下尷尬的身份,叫他不去查個明白,那還不如殺了他。

但是瞧著世子人影迅速沒入人群中,還是有些空空蕩蕩。

——她當然知道,無論阿那瓌還是別的什麼貴人,都不會要他的命,但是刀槍無眼,要不留神被哪個不長眼的兵一刀砍了,那可就有冤沒地兒哭去。

一恍神,卻見國師端坐蓮座上,連城心裏一動,想道:如果真亂起來……世子說國師叫他等,等的就是這亂?莫非……莫非她知道些什麼?

歡快的氣氛漸漸往高潮走。

篝火燒得越來越旺,歌聲越來越動聽,舞姿卻漸漸有了醉態,天上的星子簡直亮得灼灼直逼人的眼睛,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如玉山傾倒,所有人都在笑,在唱,在飲,突如其來的馬蹄聲,踏碎了這一場醉眼朦朧,馬上滾下來的武士,鎧甲染血,掙紮著向“斛律王子”稟報:“俟利發……反了。”

場中為數不多神誌還清明的人原本就一直盯著“斛律王子”,雖然隔得遠,聽不清楚武士說的話,但那血漬,傷口,狼狽的姿態,卻是明明白白。

就有人佯裝醉排眾而出,大聲問:“王子殿下,發生什麼事了?”

“斛律王子”雖然皺眉,倒並不驚慌,正要開口說話,竟又有將士飛奔二來,壞消息接二連三:斛律王子還沒有找到,柔然王的王牌軍虎豹騎在天黑遣就領命出了城,城門緊閉,守城護衛已經換成了塔寒的人,城裏到處都是騎兵,砍瓜切菜一般,不知道有多少貴人營帳遭了血洗。城裏護衛軍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根本無從反擊。

最最糟糕莫過於,柔然王阿那瓌失蹤了!

那簡直如晴天霹靂,即便剛強如“斛律王子”這時候也隻覺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哪裏還顧得上安撫眾人。

連“斛律王子”都露出這等神態,一時間驚惶就仿佛瘟疫,一傳十十傳百,整個場中都人心惶惶。

果然亂了。

連城趁這亂,跳出坐席就往國師衝過去。

國師陡逢此變,還在驚茫中,反應就比連城要慢上一拍,被連城兜頭兜臉把黑袍給掀了,露出底下燦燦金發,雪白雪白的臉。連城先是一驚,繼而叫道:“你、你不是——”

——這姑娘,分明是那日被國師遣來迎他們的緋袍少女。

心道斛律王子這親成得稀奇,不但新郎的假的,連國師也都是假的。當然以國師這身裝束,要假扮冒充,比其餘人等都要方便。這念頭一起,竟是一驚,想道:如果之前那個國師也是假的……

這轉念間,少女又劈手奪了袍子去,重新穿戴好,隻露出圓溜溜一雙眼睛,惡狠狠瞪住連城,用磕磕巴巴的漢語磕磕巴巴地說:“你你你……你、會、害、死、她、的。”

“你會漢語?”連城一怔,見她又要露出那種迷茫的神色,忙換上不甚流利的柔然話問:“國師呢?”

少女扭頭不理她。

連城還要再問,一陣馬蹄疾落如驟雨,轉頭看時,數百甲胄分明的騎兵須臾而至,將滿場貴人團團圍住,亂聲大作,四麵潑灑的刀光,連城下意識偏頭,勁風擦著肩掃過去,兩騎兵一左一右,架起“國師”就走。

這變生肘腋,以連城反應之速,撲上去也隻來得及拽住馬尾,活生生被拖出十餘步外,不得不鬆手。

到底不甘心,恰身後馬蹄聲近,不假思索,就地一滾以避其鋒,隨即飛身上馬,袖中刀出。草原上的漢子雖然剽悍,卻哪裏見識過這般俊俏的輕身功夫,猝不及防之下,竟被連城一招得手。

但是奪馬取得了巧,追擊卻取不到巧,以連城三腳貓的騎術,上馬時“國師”還在視線範圍之內,隻一眨眼就沒了影蹤。混亂中也不知打哪裏冒出來的人馬,或以為她是什麼緊要人物,盯緊了窮追猛打,連番箭雨下來,連城被壓得抬不起頭,慌不擇路,被逼進一個逼仄的巷子裏。

眼看巷子奔到盡頭,沒有出口,連城心裏暗暗叫苦。偏這時候又一輪箭射進來,越發雪上加霜。連城勒馬,倉促四望,暗夜裏打量兩麵牆的高度,知是無路可走,隻能把心一橫,想道:事到如今,也隻能如此了。

迅速解下外衣,係在馬頸上,掉轉馬頭,連城深吸一口氣,足尖點到馬背,猛地躍起,往牆麵撲過去。

她原是算計過牆的高度,方才敢行此險招,孰料星月朦朧,判斷得並不十分準確,人到半空,展臂攀去,指尖才堪堪觸到牆頭,幸而那牆麵不光滑,勉強借得半分力,這才將人吊得穩了。

手心裏攥一把汗回頭看時,駿馬正撒開四蹄往前奔,係在馬頸上的衣裳被風撐開來,遠遠看去,果然如有人伏在馬背上。

又一輪箭如雨下,連城眼睜睜瞧著自己的外袍被萬箭穿心,不由暗叫一聲僥幸。

這一聲僥幸未了,追兵中就有人叫道:“有人在牆上!”

連城這一驚非同小可,眼看冷箭又嗖嗖嗖上來,別無選擇,隻能奮起最後的氣力,雙手一撐,翻過牆頭。當時耳邊“嘩啦”一下響,屋瓦破裂,連城一腳踏空,人直直就摔了下去,正七葷八素中,眼前又是一黑,有什麼兜頭兜臉蓋過來,連城掙紮著要掙脫,卻被按住,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稍安勿躁。”

是柔然話,但是這個聲音……連城心裏納悶:怎麼像是在哪裏聽過似的?

來不及問,牆頭就撲通撲通掉下來幾個人影,粗暴的喝問聲:“兀那漢子,剛才有沒有人進來?”

問話中夾雜著哐當哐當的聲響。

連城雖然目不能視,也猜得出滿地狼藉,房間不大,藏身之地原本就不多,被這麼一推一摔,就更少了。一床薄被能蓋住多少,長眼睛的都能看出底下有人。如是,就算此中人有意庇護,隻要把被子一掀……

到這時候才真真懊悔,沒事惹國師做什麼,管她知道了什麼,管她是真是假呢,他柔然的國師被擄走,和她什麼關係。她怎麼就昏了頭,冒冒失失跟上來,回頭世子可上哪兒找她去呢?

她這邊自怨自艾,外頭年輕男子已經溫和作了答:“有。”

心裏越發揪緊,想起草原逃命時候的牧民一家——誰不貪生?誰不怕死?說來說去總還是不得已。

追兵頭領又問:“人呢?”

“走了。”年輕男子的聲音依舊從容。

“哦?”聲音忽然近了,想是人近了,疑惑的調子遮都遮不住,忽地一聲大喝:“那這底下藏的是什麼?”

他原本就形貌凶惡,一喝之下,鬢發須張,很少有人能不驚不怕,但是陋室裏這個斯文雋秀的年輕人卻是難得的鎮定從容,輕咳兩聲,依然平平常常地回答他:“自然是在下內眷——君不聞非禮勿視?”

這當口竟然掉起書袋來,連捂在被子裏的連城都有些哭笑不得——什麼叫秀才遇上兵?

追兵更是哄笑,領頭之人笑道:“既然不讓看,那不妨試試我的刀!”

就手一刺,錦被下一聲慘叫,追兵頭領抽出刀來,彈指滑下一溜兒血,哈哈笑道:“果然是個女人——我們走!”

倏忽而來,倏忽又去。

到馬蹄聲終於遠去,年輕男子蒼白著麵孔,遲疑半晌,方才歎息一聲,緩緩揭開被鮮血浸透的錦被,卻見少女烏溜溜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扯出一個虛弱至極的笑容:“謝……謝王子殿下救命之恩。”

少年微微一怔,答道:“是我分內之事,鬱娘子何必客氣。”

——說話的不是別個,正是失蹤的斛律王子,他穿了漢家衣冠盤坐,煢煢一盞孤燈,映見他雋秀的眉目,越發像個中原世家子弟,若非連城心無成見,偏又與他同行一路,這樣不親不疏的關係,隻怕也認不出來。

這一謝一答流程走完,場麵就有點冷。

在連城的印象裏,斛律王子是個溫和守禮的人,婚禮上失蹤這麼混蛋的事,渤海王世子做出來不奇怪,斛律王子……卻教人想不明白了。她有滿腹的疑問,不知該從何問起,想了半晌,還是先撕了半幅衣裳包紮傷口。

刀傷在小腿,深可見骨,連城痛得嘶嘶嘶直抽冷氣,卻還是暗暗慶幸,幸而自己一直以男裝示人,追兵雖然追了一路,到底不曾近身交手,也就不曾看清楚,否則哪裏這麼容易糊弄過去。

斛律王子用一根木釵把油燈剔得更亮一些。

沉默壓著燈影,良久,還是斛律王子先開了口:“外麵很亂麼?”

“很亂了。”連城說。

作為這個“亂”的始作俑者,斛律王子顯然並沒有半分反思的意思,隻抿了抿唇,問:“你家公子呢?”

“我家公子瞧出形勢不對,出去察看,然後就……”話至於此,連城忽然反應過來,當時渤海王世子所在席麵上雲集了各方貴人,光為了他們背後的勢力,無論牧音公主,還是她的敵對方,都不會輕易撒手,所以那些追兵,起初隻是想帶她回去,但是她的不合作,導致了最後的無法善了,隻好痛下殺手。

——不為我用即為我敵!

連城抬頭看一眼斛律王子。

燈光並不十分明亮,打在他的眉目裏,暈染出一重一重的陰影。他為什麼會在這裏,他知道外頭的情形麼,他為什麼不出去?雖然牧音公主比他更為果敢和決斷,但是毋庸置疑,在這草原上,斛律王子擁有更多的號召力!

此念一起,神色就有些不同,斛律王子看出她心中所想,卻是苦笑一聲,歎息道:“鬱娘子是覺得,我還能出去麼——但凡我有出這個門的本事,方才就不會讓鬱娘子你硬扛這一刀。”

連城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了自己的困境。

斛律王子自然是被軟禁在這裏。

下了軟筋散,雖然行動無礙,卻一分力氣也都使不出來,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也有可能是人手不夠,或者是怕人多打眼,弄巧成拙,所以對方並沒有派太多人看守,否則這麼大動靜,早該有人進來查看了。

如果看守的人不多……連城按了按傷口,目色幽深往門口探。

“……進這裏容易,出去卻不容易。”斛律王子刻意忽略她眼中的躍躍欲試。他已經失蹤兩天了,自然有人來找他,也自然有人誤打誤撞找到過他,試圖帶他走,而結果,是一具一具血淋淋的屍體。

“也就是說——”連城心裏吃驚,忽然想起方才那些追兵,斛律王子點點頭。

夜靜得忽然就蹊蹺起來。外間的亂象是連城所親曆的,那些火光,慘叫,呼喝,但是在這陋室裏,偏生一絲兒聲音都聽不到,一絲兒火光都看不見。連城轉頭向窗外,燈光照不透這黑,暗色裏不知道埋伏了多少魑魅魍魎。

有進無出,是何等手段!連城心裏一動:“……是誰?”

“什麼?”

“誰將殿下軟禁於此?”

斛律王子的眉眼越發晦澀,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低低哼了一句,因靜,分外分明:“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連城隻覺腦袋裏嗡了一聲——好吧渤海王世子已經足夠的不靠譜,沒想到這世上還有比他更不靠譜的,柔然王與渤海王這對難兄難弟可以抱頭痛哭了。

但是——

區區一個歌姬,哪裏來這樣的能耐?就算她能夠誆得這多情的王子殿下從婚禮上失蹤,但是後來……連城想起假王子當時的神態,想起那些連續不斷衝進來通報消息的將士,以及後來的輕騎兵。

這一切都顯示著,柔然正在發生一場兵變。

且不說一個歌姬,絕無可能調動大軍,就算她有這個本事,她圖的是什麼?柔然動亂至此,難道斛律王子還能原諒她?

“她——”斛律王子微微垂下眼簾:“……她是前任國師的女兒——鬱娘子有沒有聽說過國師?”

“前任國師豆渾地萬原本是個奴隸,因為救了阿那瓌的命,阿那瓌的哥哥醜奴可汗感激她,封她作國師,又納為妃,後來阿那瓌與母親聯手,殺了醜奴可汗,豆渾地萬就被賞給了他帳下奴隸。”

渤海王世子的話,忽然記了起來。寥寥數字背後的屈辱與血淚,怨與恨,連城隻覺渾身發冷。這樣的身份,接近斛律王子必有所圖,她是有心,斛律王子無心,有心算無心,斛律王子栽得不冤。

這樣的身份,國師聽命於她,就不奇怪了;

以這樣的身份,聯絡醜奴可汗舊部報仇雪恨,也是理所當然,名正言順。

但是既然已經做到這一步,情意什麼的注定隻能付諸流水,為什麼還留著斛律王子的性命,莫非是……以備不測?這小女子心思之縝密深沉,隻怕不是她所能揣度的。連城長歎一聲,隨手又按了按傷口。

斛律王子見狀,溫言道:“鬱娘子受了驚,不如先歇下。等天明再做打算,成王敗寇,無論最後得手的是誰,都不會過分得罪你家公子。”

這斛律王子倒是個明白人。

但是連城環顧四周,發現鬥室之中就隻有一張床,麵上就露出些躊躇的顏色。雖說江湖兒女不講究這許多,終究有不便。更何況她眼下帶傷……斛律王子何等靈省,隨手拿一卷書,笑道:“正好秉燭夜讀。”

他這樣坦蕩,連城越發羞慚,奈何她這晚幾經變故,又箭傷刀傷不斷,撐到這時候,已經是極限,掙紮了幾下,就睡了過去。

這一覺無夢到天明。

天明聽得鳥叫,尋聲望去,但見窗外各種山窮水盡,嶙峋怪石,擺出千百種凶神惡煞的姿態,越發襯得愁雲慘淡,陰灰色的天宇下禿鷲盤旋,一聲聲叫得慘人,仔細看時,爪間似有碎的血肉簌簌撲落。

昨晚……昨晚她就是從這裏摔進來——那是一條狹窄的巷子,她記得清清楚楚。

所以這禿山,這枯水,這愁雲,有幾分真,幾分假,都值得斟酌。

尋思了半晌,又扭頭去,案上燈芯燃到盡頭,猶自苟延殘喘,斛律王子歪坐,手撐著頭,倒是睡得熟了,古黃色書卷舊得十分幹淨,是《戰國策》。這時候還能靜心來看書,如果不是裝模作樣——

“篤篤篤”。敲門聲,並不等王子應話,緊接著就是吱呀一下。

連城心裏一驚,不由自主握緊了袖中的刀,思忖著如果來的隻是一個人兩個人,突擊一把,沒準還有得手的可能。心念才動,有人按住她,斛律王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來,正衝她做口型:“床底!”

倒是個好主意。

這時候腳步已經進門,連城矮身,抱頭滾入床下,腳步就進了屋,從床底看過去,一雙皂色靴子,每一步落下不疾不徐,是相同的間距,相同的輕重,光這力道控製的功夫,連城就自愧不如。

一把蒼老的聲音:“請公子進食。”

——也不知是真不知斛律王子的身份呢,還是假作不知,聲音裏聽不出恭敬,但是也絕沒有挑釁的意思。

斛律王子並不答話,窸窸窣窣的進食聲,連城縮在床角,大氣不敢喘,起初還不怎樣,到後來,飯食的香一縷一縷送進來,漸漸竟勾人魂魄,連城咽一口口水,猛聽得“咕嚕”一聲,響亮得讓人無法忽視。

室中三人齊齊變色。

送飯的老人最先反應過來,也不言語,幾步到床前,單手一掀,生生將一張五尺壼門床抬起,亮光瞬間湧進床底,床底飛起一把塵埃,老人被迫閉了一下眼睛,隻一個瞬間,就在這個瞬間!連城猛地撲上去,刀出,刀入,鮮血嘩地噴了出來。

像是被下了一場紅雨。

連城深知這老人厲害,不敢戀戰,一招得手,抽身就退,但是她快,老人更快,枯瘦的十指眨眼就到麵前,而連城已經退無可退,勉強再揮刀,刀光才起,勁風就至,連城眼睜睜瞧著自己的手腕被壓得回折,雪亮的刀尖對準心口,一寸一寸逼近、逼近,刺入肌膚之中,鮮血滲了出來——

老人獰笑,就要再進一步,忽然後腦一痛,猛地轉身,斛律王子握住燭台站在他身後。

連城忍痛大叫:“快走!”

但是哪裏來得及,老人的雙掌已經朝著斛律王子天靈蓋落下,若教他這一掌落實,斛律王子有九條命都不夠用,連城渾身是傷,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縱身一跳,跳到老人背上,雙手死死卡住他的咽喉。

斛律王子蹣跚後退。

連城這猝不及防的一擊,把老人的凶性完全激發了出來,他吼叫著,揮舞著雙手,試圖把連城的十指掰開,或者把人摔下去。拳打腳踢中,家什被推倒,盞碟碎裂,連書頁都被拍散,一頁一頁飛得漫天都是。

斛律王子根本近不了身,隻一步一步挪到門口,將門閉上。

連城知道此誠危急存亡之際,雖然被顛簸得渾身骨頭都散了架,雙手雙臂更是鮮血淋漓,傷深處白骨森森,卻死也不肯放手。

不知道過了多久,連城的神誌幾乎陷入了昏迷,她唯一的信念就隻剩下不能鬆手,至於為什麼不能鬆手,她已經記不起來了,甚至連眼下是生是死,都不能確定,直到……直到有人在耳邊說:“放手吧……人已經死了。”

這樣溫和,溫和到仿佛值得全心地信賴,連城心神一鬆,徹底昏了過去。

連城是被推醒的,揉了揉眼睛,看清楚近在咫尺的麵孔,不是她期待的那張,許許失望——大約每個人心中都有過英雄救美的情結,連城常常覺得自己勉強也算是個美人,但要把英雄兩個字和渤海王世子扯上關係,這難度……

……所以,該幹嘛還得幹嘛。

斛律王子聲音裏有明顯的歉意:“事急,不能不從權——鬱娘子原諒則個。”

連城點頭表示明白:他們殺了看守,自然會有人前來,他們兩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一個遍體鱗傷,就隻有等死的份,可是要走……連城怔怔地把目光轉向窗外:“王子殿下聽說過奇門遁甲麼?”

“什麼?”

果然不懂。連城也不意外,徐徐說:“那些想出去的人出去不了,不是因為有高人看守,而是因為奇門遁甲。”

斛律王子雖然在中原住過幾年,耳濡目染,詩詞歌賦紅袖添香之類的毛病得了不少,要說江湖門道,自然遠不如連城。當時困惑,連城也不待他問,解釋道:“……譬如諸葛武侯的八卦陣。”

斛律王子神色一凜:“這門外擺的是武侯八卦陣?”

“那倒不是,擺八卦陣須得天時地利人和,諸葛武侯經天緯地,自然有這等本事,尋常人麼……”連城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斛律王子聽她說得頭頭是道,不由升起一絲希望:“那鬱娘子可會破此陣?”

連城蔫了:“生門一,死門九,還有天幹地支變幻,多少人命填進去都不夠……我師父才不會教我這麼缺德的東西呢。”

若是渤海王世子在此,多半就知道是這丫頭自己憊懶不肯學,但是斛律王子是君子,自然不作這等想法,隻皺眉道:“那如何是好。”

環視室中,並無趁手兵器——就算有,以他眼下情形,又做得了什麼用。唯一的藏身之地也被毀得幹淨……斛律王子的目光掃過劈爛的家什,家什邊上送飯老人的屍體,心裏一動,脫口道:“那要是有人帶路呢?”

連城眼睛一亮,立時又黯淡下去:“要是來的人多……”

“不會,”斛律王子肯定地道:“此間機密,她、她如何肯讓太多人知道,總共不過六人,分三班輪守,辰時和申時交班。”

他說得輕鬆,連城卻不能不對他刮目相看:那名送飯老人進門之後,統共就隻說過一句話,顯然是交代過的。這樣的高度戒備,斛律王子還能將對方的底細摸得這麼清楚,實在不容易。

斛律王子輕描淡寫地道:“她知我,我自然對她,也比別人知道得多一些。”

至親至疏,至遠至近,莫過於是,連城忍不住問:“……你恨她嗎?”

這話放在別的場合,就過於失禮了,但是這時候室中就隻有她與他,他們剛剛聯手殺了一個人,也許還要聯手殺另外一個,也許能成功,也許不能,如果不能……所有所有,都會深埋於地底,與草木共朽。

在生與死的邊緣,人與人之間,難免百無禁忌。

所以斛律王子並沒有動怒,他微微偏頭,看晨光裏的山窮水盡。這個少女問他恨不恨她,他想起回木未城的路上,他們架起的篝火,載歌載舞的仆從,她靠在英俊少年的身邊,一句一句唱給他聽:“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她唱得並不流暢,隻是動人。他記得他初初遇見璿璣的時候,也是這樣。那是多久以前?他微微仰起頭,想要從記憶裏挖出一個準確的時間,以免自己總是以為,他與她,是三生石上結下的情緣,從前世,前世的前世一直羈絆到如今。

那其實是一個笑話。

這世上笑話多了去了,不多他一個。隻是當時並不覺得。當時是什麼時候?他的父親聯合祖母殺了醜奴可汗,又被予成可汗驅逐出了草原,他沒有妹妹機敏能幹,討父親歡心,但是和父親一起流落中原的是他。

中原的皇帝封他的父親朔方郡公,讓他們父子久居洛陽。他記得那些時日,他的父親始終鬱鬱寡歡,而他逐漸習慣中原溫軟的風,淅淅瀝瀝的雨,玲瓏園林,習慣中原女子秀麗的麵容和嫻雅的舉止。

但是他知道,總有一日,他是會回草原的,他生於這裏,就注定要死在這裏。

那時候他沒想到,誰也沒有想到,回草原的路,走了整整十年。

回到草原,如虎歸山,鮮血染紅弓箭與刀槍,鋪就父汗的王者之路,但是中原……中原的和風細雨裹著他過去的歲月,試圖忘記,但是他從狼口裏救下了那個少女,但是他在深夜裏 聽到了斷斷續續的歌。

那歌裏說:“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他記得她被帶到他麵前的樣子,緋色長袍,空空蕩蕩的空,她低垂著頭,纖弱得像江南一支蓮,她說,她在洛陽長大。她說,她在洛陽看見過他,是白馬輕裘的五陵少年,有倚橋招紅袖。

她是他命裏的劫。

時隔多年,他已經忘記,當初她怎樣一點一點滲入他,她的笑容,她的聲音,她的眼淚,然後他逐漸以為,她就是他的記憶,他的過往,他生命裏最明媚最多情的一段時光,直到……他成親。

他總是要成親的,他注定要娶一個公主。

而她……她總是要報仇的,豆渾地萬的女兒、她是豆渾地萬的女兒啊!這個念頭像一根刺深深紮進在他的心上,他卻出奇地希望它能紮得深一點,再深一點……足夠的深,新生的血肉會覆蓋它,那裏頭再怎樣腐爛,化膿,怎樣血流成河,他都看不到了。

隻要看不到……就好。

因他知道,他拔不出來。

是不舍,亦是不能。

斛律王子長長出一口氣,卻道:“我要說不恨,鬱娘子你信麼?”

他目中的黯然,化為連城不能出口的歎息:“我……信。”

信又如何。

這世上有各式各樣的無可奈何,尋常人有尋常人的無可奈何,比如她不得不離開師門,不得不四處流浪,不得不遵命行刺渤海王世子;王孫貴族自然有王孫貴族的無可奈何,比如渤海王世子不得不接受一個熱愛坑兒子的父親和專業黑兄長的弟弟,斛律王子不得不娶一個公主,牧音公主不得不為溫柔多情的兄長收拾首尾,而那個傳說中前任國師的女兒……她不能不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