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世迷迭書5(2 / 3)

連城搖搖頭:“接下來怎麼做,還請王子殿下指教。”

斛律王子也不客氣,低聲吩咐她如此這般,因他中了軟筋散,隻能連城獨自突圍。斛律王子多少同她說了些柔然內部的派係與鬥爭,以及對形勢的推測,末了問:“鬱娘子可有法子找到我阿妹?”

連城笑道:“我找不到,還有我家公子。”

那個滑不溜手的渤海王世子麼……斛律王子一陣牙疼:“我阿妹是個精細人,空口無憑,隻怕不會輕易信你……”

有璿璣竊他信符調虎豹騎出城這個惡例在先,就算連城手持信物,多半也無法取信牧音。要說一兩件私密事做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渤海王世子……餘光裏瞥見地上濺開的鮮血,斛律王子靈機一動:“不如……讓我在你手上畫個印記?”

——他的筆跡,牧音自然認得。

連城聞言,一捋袖,露出皓白一段手腕道:“行。”

她這樣坦蕩,斛律王子反而驚住。

連城見他遲遲不動手,低頭一瞧,瞧見橫七豎八斑駁的傷痕,想是方才打鬥落下,羞愧得一縮手,換上另一隻:“這隻手傷少,也許好畫一點。”

斛律王子意識到她想岔了,喟然道:“連累鬱娘子了。”

因無筆墨,指尖蘸血,細細描來。依稀是個狼頭。斛律王子說:“我幼時帶阿妹打獵,遇狼,當時年紀小,沒能打死,隻傷了一隻耳,後來狼領群回來複仇……”言止於此,微微一笑。

連城凝神看去,狼頭果然少了半隻耳朵。

不用問也能猜到狼群的結局——多半被打了牙祭。但是醜奴可汗的女兒,未必就是那隻倒黴的狼。

連城道:“如果——”

“嗯?”

“如果我沒能出得去……”這麼多人想出去,而最後葬身於此。連城比斛律王子更知道這陣法的力量,她隻有一次機會,一擊不中,有死無生:“如果王子殿下遇見我家公子,就和我家公子說——”

未戰先算敗,倒暗合兵法。斛律王子詫異地想,她大約是求他同渤海王世子說,不要忘記她。這世間女子不都如是麼。但是意料之外,稍頓之後,連城道:“就說我回蜀中去啦,我還是覺得蜀中好。讓他不要找我,我不喜歡鄴城,不會再回去了。”

欲擒先縱麼。斛律王子添上一筆,指尖血色已經淡漠如胭脂。

“但是如果我僥幸,有命把信送到牧音公主手裏……”連城眼波一轉。

斛律王子看得真切,不由又好笑又好氣,他自然知道渤海王世子的來意,卻不能不感歎連城用心。就著指尖血,撕下半隻衣袖寫上“以牧音公主和親於齊”九個字,按了手印,方才笑道:“如此……鬱娘子可滿意了?”

連城訕訕然:“連城替我家公子謝王子殿下。”語聲裏似有歉意,麵頰上梨渦卻悄然深陷,活脫脫得意的小狐狸嘴臉。斛律王子看得直搖頭,如果、如果當初他遇見的是她,一個沒有怨恨沒有仇恨甚至沒有太多心機的中原女子……也許,會不一樣罷……隻是這世上哪裏來的如果?

等了半盞茶的功夫,腳步聲響起。連城與斛律王子繃緊了神經。

腳步在門外停下,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得不到回答,顧盼之間猶豫的呼吸,然後是推門聲,他推得這樣慢,這樣謹慎,以至於木門發出嘹亮的“吱——呀”,入目滿地狼藉,一眼過去,沒看到斛律王子,有人趴在床欄上,半身染血,認出是同僚的背影。

這裏像是發生了一場打鬥,打鬥的結果,是斛律王子被劫走,看守人生死不知。

來人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先試探下同僚的生死——最好是活著,活著就能擔去大部分的責任。

一麵想,一麵慢慢走過去,到同僚身後站定,幾息之後拍肩道:“老胡、老胡?”

沒有動靜——難道真死了?

來人稍一猶豫,掰過他的肩,滿麵血汙撲進眼睛裏,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眉眼,腹中就是一涼,來人不敢置信地低頭去,刀尖透入氣舍穴,不深不淺,剛剛好半寸,製得他動彈不得,神誌卻還在。

連城抹一把臉笑道:“煩先生帶我出陣。”

連城覺得馬快得像在飛,但還嫌飛得不夠快——即便是有人帶來路,從陣裏脫身出來,也隻剩下半個時辰的時間。

半個時辰之後,生死門易位,她進去可就再出不來了。

“站住!”

“站住!”

吆喝聲中轉眼圍過來四五騎,連城知道是自己旁若無人的縱馬快奔引起了注意,她吃過上次的虧,自然不想再不明不白殺上一場,當下高聲叫道:“我是齊國的使者……帶我去見你們主子!”

幾名柔然將士麵麵相覷。他們不過是尋常牧民,平日放牧,戰時為兵,一輩子都沒走出過草原,縱然聽說過齊國,也都覺得遠在天邊,怎麼會突然到眼前來?這短暫的遲疑中,隻聽得“撲通”一聲,有人身子搖搖,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然後就像是受了傳染似的,圍兵一個接一個,倒下得無聲無息,不過眨眼功夫,連城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已經死得一個不剩,取而代之的是七八個手持弓箭的將士,那裝扮迥異柔然。

領頭一人叫道:“跟我走!”

連城驚疑不定中,被他們卷裹著前行,眼見得麵前的道路越來越熟悉,正要開口問:“你們帶我去哪裏?”忽然一騎風一樣卷過來,連城還沒看清楚那人的模樣,就聽得長鞭破空之聲,須臾而至——

“啪!”

分明鞭聲響亮,但分明並沒有痛感,連城小心翼翼睜開眼睛,迎麵一張齜牙咧嘴的臉:“混賬!”

一瞬間,一瞬間連城覺得所有的恐懼,擔憂,著急,連同歡喜與驚訝……所有的情緒都被抽幹,她變成一片什麼都不想,也什麼都想不了的葉子,周身流光溢彩的金,在風裏飄飄蕩蕩,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呆呆地:“你、你抽自己做什麼?”

周遭傳來低低的嗤笑聲,壓抑得像悶在撲滿裏,才露了個頭又縮了回去。

連城忽然就明白過來,某人顯然是氣得狠了,氣得想要抽她一頓,事到臨頭,到底不舍,奈何他控鞭能力有限,所以一鞭子抽在自己腿上,痛得麵孔扭曲,聲音沙啞:“該死,你跑哪裏去了?”

“我……”連城說了一個字,然後咬住了唇。

渤海王世子餘怒未消:“我不是讓你在這裏等麼!你、你、你氣死我了!”

“我找到斛律王子了。”連城一看勢頭不對,趕緊顧左右而言他,把周遭將士也扯進來:“他們是——”

“阿洛回了洛陽,阿爺讓二郎過來了。”渤海王世子道:“二郎碰到阿飛他們,會合到一處,今早才進的城。”

世子沒有解釋阿飛是他之前派出去偷襲周營的護衛,連城也忘了問,她完全被“二郎來了”這個消息嚇傻了:太原侯來了?

她該怎樣麵對他?如果他還叫她去行刺世子怎麼辦?不,如果他揭穿她的身份怎麼辦?也不對,如果他揭穿她的身份,豈不是暴露了他自己?太原侯是個聰明人,萬萬不會做這等損人損己的傻事。

可是萬一呢——

萬一他有法子把自己摘出去,指證她——不對,她是刺客,世子又不是不知道。

還是不對,萬一太原侯怕她泄漏他指使行刺之事而先下手為強,不成也就罷了,萬一成事,難道世子還能為了她手刃兄弟?就算他肯,渤海王與王妃也不肯。那她豈不是會死得很冤枉?

去掉一個萬一,又來一個萬一。

之前在世子府上碰見,他是視她如無物,但那時候她還滿心盼著逃出去呢,到如今……連城滿腦子亂麻,緊緊攥住馬鞭,勉強理出一個頭緒來,小聲道:“斛律王子答應讓牧音公主和親了。”

話出口才想起,眼下柔然內亂,世子手上有兵,雖然為數不多,卻都是以一當十的精銳,無論柔然王阿那瓌還是俟利發塔寒,都隻有討好他的份,要牧音公主和親,那完全就是一句話的事。

登時覺得自己蠢得沒藥救,連城低垂著頭,想找塊豆腐撞一撞。

“你、你跑出去就為這個?”

“也不是,”連城這時候哪裏肯承認她是想幫他盯住國師,支吾半天:“我就是、就是……順便,對,我就是順便!”

手腕一緊,是長鞭纏了上來,然後身子一輕,騰空而起,又落實在馬背上,有人環住她,硬紮紮的鎧甲貼著背上傷口,痛得她齜牙咧嘴,手腕被攥住,長袖稍褪,露出和藤蔓一樣醜陋的傷痕。

下意識縮手,不敢回頭去看背後那人的臉色,但是他的聲音像是從腔子裏傳來:“連城,我不需要你為我做這個——”

“阿兄!”是太原侯。

連城心裏一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打斷世子的話問:“城中動亂,可有了結果?”

世子也知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低聲解說道:“阿那瓌死了,眼下是牧音與塔寒對決,雙方都不敢輕舉妄動。”話語間太原侯已到,世子稍稍提聲:“二郎你來得正好,斛律王子找到了,走,我們去見牧音公主。”

阿那瓌既死,牧音的號召力哪裏能與塔寒比,而對隔岸觀火的齊國來說,錦上添花得來的好處又何如雪中送炭?

太原侯應道:“是。”

眼皮一撩,瞧見連城,目光裏有驚詫的顏色,那種驚詫,不似是因為相識,而是她出現在她不該出現的場合。但是也並不多問,撥轉馬頭,一行人齊齊去了。

牧音公主親自迎出帳來。

一日一夜,恍如隔世。如果說之前的牧音公主是一把刀,那必是長不盈尺的匕首,綴滿了珍珠寶石,有熠熠的光華,而現在的牧音公主,更像是碧血洗過的銀槍,槍尖冷冷,刺得每個人心裏都是一凜。

驗過狼頭印記,連城刪繁就簡說了斛律王子的下落。

“既如此,”牧音公主微微沉吟道:“牧音謹遵兄命。”

話這樣說,卻並沒有動身的意思,反將目光投往渤海王世子。顯然,她很知道在這裏能做主的是誰。

世子笑道:“公主知我來意——”

不就是求娶麼,連城納悶地想,斛律王子不是答應牧音和親了麼,牧音不也說了遵命,他又提這茬做什?卻聽世子慢悠悠道:“……是一心想與柔然結好,為此,不遠千裏,攜帶了大量珍貴的禮品,還有我國陛下親自簽署的國書……”

連城雖然還惦記著太原侯這檔子事,卻也忍不住瀑布汗:這個小氣鬼不會是趁火打劫想要柔然賠償損失吧?

事實證明,她猜對了一半。

牧音公主卻是全然明白過來,劫走禮物和國書的是周國,之前,柔然未亂,世子無兵,柔然不願與周國反目,雙方自有默契不提。而眼下世子是擺明了車馬要趁火打劫,逼柔然挑明此事,承認周國是敵國。

以牧音素日性情,是決然不肯受此要挾的。但是這一日一夜的焦頭爛額,形勢比人強,牧音到底果決,隻遲疑片刻,咬牙道:“願與齊共擊周!”

世子大喜,他原本還打算循循以誘,誰知公主如此上道,倒省了好多事。她投之以桃,他自然不吝報之以李,當下爽快道:“以我朝與柔然的情誼,自然不能坐視可汗受難,陸某願聽憑公主調遣。”

擊掌為約,歃血訂盟。盟約既成,牧音公主對渤海王世子道:“我陡逢此變,六神無主,還請使者答應留鬱娘子陪我。”

連城:什麼叫躺著也中槍啊!

渤海王世子料不到牧音公主會在這裏反將他一軍,麵上一時精彩紛呈,竟找不到合適的借口反對。卻是連城道:“時候已經不早,公主厚愛,要留我在此,那斛律王子那邊——”

牧音公主挑眉笑道:“我自有主張。”

“那敢情好。”連城接口道:“我正累得狠了,公子容我偷個懶,在公主這裏歇會兒。”

還真合了眼睛,作出閉目養神的姿態。

世子摸摸她猶自淩亂的發:“那你等我回來。”

袖底塞過去一樣東西,連城憑手感知道多半是隻手弩,口中隻乖巧應道:“好。”

牧音公主也不管她,一五一十調兵遣將,渤海王世子和太原侯先後受命而去,連城看看日影,半個時辰的極限已到,不由微歎了口氣。到底同生共死一場,她已經把消息帶到,牧音肯不肯相救,卻不是她所能左右的了。牧音聽得她這聲歎息,倒是微微動容:“鬱娘子莫非在擔心我兄長?”

連城冷冷道:“我在羨慕公主好大威風!”

牧音公主知她言不由衷,氣極反笑:“難道鬱娘子以為我見死不救?”

“連城不敢。”連城語聲更淡。卻想起囚室之中,斛律王子手握燭台的樣子。記得她曾問他:“你恨她麼?”他說不恨,連把他害到這個樣子的醜奴可汗的女兒他都不恨,那麼牧音見死不救,他大約也是不恨的。世道就這樣,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她還是安心做個禍害算了,做什麼好人。

“蠢貨!”牧音大喝一聲:“你當我什麼人了!我已經派了人兵分兩路,一路從巷子裏翻進去,給我兄長帶軟筋散的解藥,一路守在出口,一旦有人出入,就跟上去,繪製得路線送回來——你也不想想,半個時辰,你到我這裏時候已經過了大半時間,哪裏還來得及趕過去?”

連城一怔,不得不承認牧音說得有道理。

斛律王子是牧音的兄長,照理說關心則亂……牧音亂在情理之中,她亂算怎麼回事?連城忽然就疑惑起來,她是無意中闖入囚禁斛律王子的密室,而對斛律王子來說,救她與不救,在兩可之間,救,未必有好處,不救,至少可以規避當時風險,但是他兩次三番都出了手……連城猛地記起接風宴上,那奇之又奇的一響——“當!”

世子說,是斛律王子失手落下銀匙。

失手得這樣蹊蹺,蹊蹺到讓她心裏始終不安,她並沒有仔細想過那一響意味著什麼,隻恍惚覺得巧,太巧。

算起來那是他第一次救她。

一撥一撥的人馬出去,又一撥一撥人馬回來,天色漸漸就暗了。

“報——”

“說!”

匍匐腳下的戰士又快又急地說了幾句話,牧音豁地站起,大步往帳外走,到門口又停住,回頭喝道:“還不跟上!”

很多年以後連城還記得那個冬日的黃昏,天色青如水,暮雲四合,有如回光返照,曖昧和溫暖的色澤,他們穿行在劫後餘生的木未城,風蕭蕭地沉默著,零星有將士縱馬而過,零星的交手,零星的殺戮,零星有血跌落在塵埃裏,而塵埃湮沒。

軟禁斛律王子的囚室,在外頭看來,是一處平平常常三進的宅院,仿中原的樣式,朱門,銅環,白牆,黑瓦,光禿禿的柳枝垂下來,隱隱可見的樓閣——她從那裏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可並不是這些,連城默默地想。

有人上前推門。

朱紅色大門緩緩被推開,入門一方白石,石平如鏡,足足有兩丈之高,由回來報信的將士領路,然後連城被推了上去,再之後是牧音公主,以及十餘個親兵,以連城的眼力,也能夠看得出,這十餘親兵身手殊不簡單。

繞過白石,眼前豁然開朗,有屋舍,樓台,小小秋千,稀疏的花木,這時節花木凋零,唯雪鬆蒼翠,反而透出妖異來,又有微型的湖,亭,石,假山,畫舫,曲橋……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一行人都沉默著,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多走一步,有牧音公主事先的吩咐,人人都知道這一路危險,所以人人都握住手中兵刃,凝重如山。

碎石鋪就的小路,曲曲折折,直通往裏間去。

這樣謹小慎微,如臨大敵,結果卻什麼都沒有發生,走了有兩刻鍾,囚室就出現在麵前,領路的將士屈指叩門:篤、篤、篤!

“進來。”是斛律王子的聲音,平穩,從容。

門外十餘人,連連城在內,無不麵露喜色。

得牧音公主點頭示意,領路將士推開門,所有人都驚住,連城更是張大嘴怎麼都合不攏來:囚室之中早不複之前破敗,清一色花梨木家什,紅彤彤喜字貼得到處都是,琉璃燭台上一雙喜燭高照,木壼門床上百子千孫帳繡得精細無比,梳妝台前端坐的斛律王子更是一身大紅喜服!

而給他梳發的少女穿了寬大的黑袍,袍上閃爍的日月星辰。隻是那黑袍如是之大,風空空蕩蕩地穿過去。

琉璃鏡中清晰地映出她的眼眸,眼波流轉,晶光閃爍。

她就是國師,她才是真的國師吧!連城在心裏呐喊,那雙眼睛竟有意無意朝她看過來,忙忙低頭避開,又忍不住想道:難道醜奴可汗的女兒,就是現任國師?那為什麼世子隻說,現任國師是前任的徒弟呢?難道是,她已經殺了國師,取而代之?畢竟有一襲黑袍遮掩,能做的手腳多了去了。

想到這裏,竟有隱隱的不安。

卻聽斛律王子道:“……是阿妹來了。”

“哥哥!”牧音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哥哥你、你在做什麼!”

斛律王子斜飛一個眼神,笑吟吟道:“我在做什麼,阿妹不知道麼——今兒是我成親的日子啊。”

牧音越發糊塗:“塔娜不在,哥哥和誰成親?”

斛律王子劍眉上挑,國師眉眼微微一彎,那就仿佛是月牙泉裏漾著月華,莫說是近在咫尺的斛律王子,就是幾步開外的連城、牧音、一眾將士,都隻覺心裏一蕩,有種沉溺的錯覺:“王子大婚,公主遠道而來,不先恭賀王子殿下麼?”

同在木未城,有什麼“遠道而來”,牧音卻仿佛全然聽不出其中機鋒,隻怔怔重複:“恭、恭賀?”怔怔轉頭看了連城一眼,又回頭看身後親衛,竟是個六神無主的張惶模樣,張惶到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半步的距離,連城汗毛直豎,餘光裏但見執銀梳的手素白如玉,水蔥一樣的指尖捏著精致的銀梳,寇丹如血,梳齒不偏不倚,抵在斛律王子頸邊,看得見淡青色血管。——真真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親衛手中的刀劍,悄然又收了回去。

瞬息功夫,牧音與國師已經過了兩招,銀梳沿著淡青色血管下滑,國師慢悠悠道:“還是說,王子殿下成親,公主不高興?”

牧音緩緩收起之前惶然的神色,低垂著頭,低垂著手,聲音裏無須藻飾的悲痛:“可是、可是哥哥,父汗死了。”

斛律王子微微抬起半張麵孔,看住鏡中的自己,隻輕輕回了兩個字:“是麼。”

“哥哥!”

斛律王子抿了抿嘴,國師卻開了口:“那塔寒呢?”

連城聽她提起塔寒的名字,口氣裏殊無敬意,越發納悶,忽然身後有人朗聲應道:“塔寒也死了!”

是渤海王世子。

話音才落,一顆頭顱骨碌碌滾來進來,到國師麵前,國師纖足微抬,阻住去路,又輕輕踢了踢,口中道:“陸公子好快的手腳。”

——這幾個字裏,卻聽不出喜怒,連驚訝都沒有。

“不及國師大人!”這樣的鎮定,世子也心下暗服,他和牧音不同,他並不怨恨她,甚至還有隱隱的感激,所以到這時候,還能溫言相勸:“塔寒已死,群賊作鳥獸散,國師大人素識時務,到這一步,不如……放手?”

“到這一步、到這一步……”國師喃喃重複了兩聲,猛地抬頭來。

連城無法形容她這時候的神色,那像是融極悲與極喜於一體,又像是所有悲喜都過去之後的寂滅,那種寂滅讓連城心裏的不安越發強烈起來,強烈到她幾乎想要戰栗,要後退,要拔腿就逃——但是再遲鈍她也知道,國師既然能在這裏守株待兔,他們想要全身而退,沒那麼容易。

她不會這樣輕易放過他們……

而國師的眸色裏越發放出光彩來,燦如春花,皎如秋月,卻讓每個人心頭都如冰水漫過:“陸公子說得對,到這一步,既然已經到這一步……不如放手。”

這個“手”字出口,牧音與諸親衛方才鬆一口氣,麵上露出半分欣喜的意思,世子方才轉臉向連城,張口要說話,連城的手已經按下了手弩機關,當時漫天花雨,銀光點點,疾射而去。

國師睜大了眼睛,琥珀色的眸光流轉,像漣漪,像漩渦,像無數的漩渦,大大小小,連城眼前一花,一條人影衝了過去,竟比弩箭更快,快到她來不及看清楚,來不及判斷,來不及想,隻脫口喊:“阿惠!”

肝膽俱裂,痛如鑽心。

弩箭穿透了他的身軀,鮮血嘩嘩地流出來,她伸手去捂,鮮血又從指縫裏滲出來,黏稠的,滾燙的,沉重的,無窮無盡。

她再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矮下去,直至雙膝跪地,冰涼。她聽見風過去的聲音,她聽見水流過去的聲音,她聽見禿鷲嘎嘎的笑聲,她聽見極遠極遠的地方,有人懶洋洋地問:“你會繡花?”

自彼時起,至此時終。

一個刺客的職業操守,風蕭蕭兮易水早寒。她想起晉陽紛紛揚揚的雪,陷落在雪地裏玲瓏的閣樓,大紅鶴氅的少年轉臉來看住她,不不不,他不是太原侯,但是她問了和當初一樣的話:“如果我失手——”

“我不會殺你。”他說。

不不不,如果是這樣一個結果,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你還是殺了我吧。”

——如果一定要死,如果不是他就是她,她願意早他一步,在九泉之下,三生石畔,等一個久別重逢。

那是她許過的諾言,在那個夜雨淋淋的深夜裏,在他推她讓他走的時候。

光影仿佛是透明的羽翼,微微一顫,少年問:“當真?”

連城道:“當真。”

漸漸亮了起來,連城發現自己摔在地上,眼底一雙繡花鞋,鞋麵一對胖鴛鴦,活靈活現。

“啪嗒!”落在鼻尖,是一滴血,冰涼。

連城心裏一緊,手按在地上,不敢抬頭——抬頭,天知道抬頭會看到什麼!

“起來吧,”聲音清清冷冷,不容質疑的權威:“我放過你了。”

黑袍,然後是銀梳,尖利的梳齒穿過誰的掌心,鮮血淋漓,連城猛地往上看去,是斛律王子蒼白的臉!

“我在這裏!”聲音從身側傳來。連城困惑地轉頭去,世子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趴在身側,正要開口問“發生什麼事了?”忽地頭皮一緊,喉中失聲,不得不仰起麵孔,直麵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國師淡淡地說:“帶我回去。”

“什麼?”

“你發個誓,帶我回蜀中。”

連城一怔,她心裏有無數的問題,卻不由自主回答:“我發誓,帶你回中原。”

“如有違誓——”

“如有違誓——”

“必死於至親至愛之手。”

連城張嘴,尚未出聲,邊上世子已經搶先代她應道:“我必死於至親至愛之手。”

國師轉眸看了他片刻,微微頷首,鮮血到這時候才湧出來,這樣多這樣多,多得就仿佛天與地一齊都染成了這驚心動魄的顏色。

連城腿一軟,又摔了回去。

斛律王子抱住國師冰涼的身軀,良久,一句話都沒有,就如同她最後沒有看他,一眼都沒有。

到底是怎麼從園子裏走出來的,連城一點都不記得,陣勢到最後都沒有發動,這一路算是有驚無險,連城甚至覺得,自己方才出手,是多此一舉,白白連累世子發毒誓。

一行人沉默得古怪,壓抑中風聲都蕭瑟,歸營帳的歸營帳,歸戰場的歸戰場,世子送連城回驛館,匆匆吩咐幾句好生休息,又匆匆出了門。連城左想右想不得勁,索性蒙頭睡了一覺。

醒來窗前一盞燈,燈把人的影子貼在窗上,婆娑如水墨畫。

“……弩箭齊發,全打在國師身上,一點都沒有浪費,但是國師麵不改色,反而我冒冒失失衝了上去?”如果這話不是出自世子之口,連城定然以為是天方夜譚,但是他不會騙她,她知道。

“那定然是攝魂術了。”連城歎了口氣,以幻術窺她弱點,逼她毒誓,是江湖人的做法,連城忽然迷惑起來:“那國師到底什麼來頭,為什麼卻求我帶她回蜀中?”這時候才懊悔沒扯下她的麵紗,看一眼那人的臉。

也許是故人呢?想法如春草萌芽,又被她掐死在腦袋裏。

“她不是國師,那天來接我們的那位才是。她是豆渾地萬的女兒,當初在柔然受盡了屈辱,也許是曾流落蜀中,所以大約在她心裏,蜀中反而是個好地方。”世子想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當時你怎麼會突然出手,莫非你一早就知道?”

“知道什麼?”

“知道……”世子看她神色,不像是知道什麼的樣子,遂壓低聲音道:“斛律同我說,國師在園子裏埋了數十斤火藥,隻等她下令——”

連城倒吸了一口氣,乖乖,她是要同歸於盡啊。她還一直以為她的殺手鐧是奇門遁甲呢,錯了、全錯了!忽又想起:“斛律王子是知道的?”

“他當時也是猜,後來才證實。”當真相被揭開,世子也倒吸了一口氣。這回的大難不死,也不知道是該佩服連城對於危險野獸一般的直覺,還是純粹隻能欣慰這個結果——脖子上這玩意兒終於穩當了。

連城沉默了一會兒,把心情從狗屎運裏拽出來:“其實——”

“嗯?”

“其實殿下大可不必——”

——稱呼又換回為殿下。太原侯和護衛趕到木未城,他身份上微妙的變化,她固然還可以呼他阿惠,但是掩耳盜鈴,連城不屑。

世子不曾細想這許多,隻猜中她言中所指,笑嘻嘻道:“我福大命大。”

連城瞅著他直犯愁:就這運氣,還敢說福大命大?

這連番波折,莫說連城,就是世子也歸心似箭,催斛律王子簽署國書跟催投胎似的。斛律王子一麵處理叛亂後事,安撫,懲戒,恩威並施,一麵應付世子,雖然有牧音相助,也忙了個焦頭爛額。之前已經許諾的和親與出戰自然不好有異議,具體細節卻做到了寸步不讓,一條一條論下來,到全部談妥,又疏疏半月過去,為了安撫暴走邊緣的世子,斛律王子主動提出,認連城為義妹,以酬其功。

消息傳到,連城張大嘴,悲憤莫名:“不會吧,我要留在這個……見鬼的地方?”

——莫說公主,給個皇帝也不幹啊!

世子大笑:“何止何止,回頭斛律還打算給你找個牧民嫁出去,一年到頭都洗不了幾回澡,滿身膻氣,等你年老色衰了,拖兒帶女回我大齊來,本世子定然額外恩典,允你在宮裏賣烤羊肉。”

連城:……香蕉你個巴拉!

世子雖然沒有說穿,連城也知道那是笑語,斛律要真這麼幹,那就不是市恩是市仇了。

得了好處就得賣乖。連城因為要躲著太原侯,一向很少出門,這回是不能不去金帳謝恩,牧音遣了自己的侍女過來給她梳妝,足足花了有半個時辰,結出十幾條小辮子,最後歸攏成一股,戴上金燦燦的冠飾和紅寶石額飾,錦繡衣袍,錦繡長裙,叮叮咚咚掛一身環佩,有項圈,半臂,亮晶晶的鳳嘴琉璃簪。

到連城裝扮好出來,世子淚流滿麵——這丫頭真是灰頭土臉太久太久了。

冊立公主的儀式走完,斛律王子給她加上最後一支圓頂金簪,對她說:“我會把你和牧音一起嫁到齊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