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雖然素來沒皮沒臉,到這當口,也隻能紅著臉低頭,斛律王子又說道:“……你有公主這個身份,總好過沒有,如有一日,在中原過得不順意,回到草原來,我這裏,總還能容得下你。”
連城知道這是給她撐腰的意思,卻不知他為何如此,微微抬眉,斛律王子眼望著遠方,雲彩漂浮在他的眼睛裏:“你答應了要帶她回蜀中,就帶她回去吧。”
連城怔了一下才意識到他說的是誰,在心裏掂了掂,把話有咽了回去,隻簡潔答道:“好。”
歸程再漫長,也總比來時路短。書上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雨雪霏霏。這一來一往之間的悲喜,連城很能夠明白牧音公主這時候的心情。車走出去老遠,回頭還能看到斛律王子的身影,在蒼穹下,天藍得出奇的明淨,而風凜冽如刀。連城想,斛律王子好像有些什麼,和以前不一樣了。
一個時代的終結,總要有人付出代價。
她摸了摸身邊描金漆盒,想起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那個溫柔多情的斛律王子,是和她一起葬在這裏了吧。
斛律王子說,她要葬在蜀中無非是想離他遠一點,再遠一點,遠到即便是來生來世,也再不必相遇。
這樣決絕和剛烈的女子。
斛律王子卻在漆盒上,親手繪了無數的忍冬花紋,無數糾纏,盛放,凋零的姿態。忍冬花在中原也叫金銀花,隨處可見,隨春而發,絲絲縷縷,藤蔓枝連。她想要逃得遠遠的,他徒勞無功,想留下最後的牽絆。
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忽眼前一花,有人伸手搶漆盒,連城下意識躲開,抬頭看見是牧音公主的貼身侍女阿元,奇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阿元是個咬牙切齒的形容:“不能留著這勞什子!”
連城視線微斜,牧音公主麵無表情。自柔然動亂開始,阿那瓌死後,她就沒笑過,她恨,是應該的,所以阿元的舉動,縱然不是她支使,也是她的意思。
但是這盒骨灰,她是定然要帶回蜀中的。
連城也不理阿元,徑直對牧音公主道:“我家公子發過毒誓,公主是知道的。”
牧音公主眼波一轉:“連城,如今你也是我柔然的義成公主,‘我家公子’這等渾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是,阿姐。”連城從善如流:“但是君子一言既諾,駟馬難追。”
牧音公主麵色微沉。
阿元在一旁嘟囔道:“公主是公主,又不是什麼君子。”她是曾跟著牧音陪斛律王子迎親的人,見過連城最狼狽的一麵,雖然連城被晉封了公主,在她看來,也不過是隻飛上枝頭的麻雀。
連城素日愛歪派別個,被別個這麼歪派,還是開天辟地頭一回,也不說話,隻瞧著牧音公主冷笑一聲。
牧音知道她的意思,斥道:“放肆!”
阿元撇撇嘴,沒有請罪。
連城知道她不情願,隻是她這個公主底氣太虛,計較不了這麼多,索性眼不見為淨,低頭拿果子吃,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聽得牧音幽幽道:“我是和哥哥一起遇上她的,大約在兩三年前……”
連城雖然沒有動,麵上卻添了凝重之色——她自然知道牧音口中的“她”是誰。
“當時我和哥哥追獵獨耳狼,引來狼群圍攻,後來狼群被打退,收拾殘局的時候發現狼群在此之前攻擊了一支車隊,她就縮在馬車裏,周遭橫七豎八的死了好些人,哥哥瞧著她可憐,就把她帶了回來。”
連城心道這姑娘既會奇門遁甲,又擅攝魂之術,狼群也未必就奈何得了她,所謂英雄救美,多半一開始就是個局。
“……你一定想,哥哥怎麼這麼傻。”
連城道:“怎麼會,王子殿下心善,我是知道的。”
“王子殿下?”牧音公主嗔怪地看她一眼,連城隻微微一笑,並不接話。
“她是豆渾地萬的女兒,國師敬豆渾地萬有如天神,自然對她言聽計從,而假扮國師……是很難察覺的。”牧音歎了口氣:“我聽說你們中原,有個叫東郭先生的人,救了一頭狼,結果卻被狼吃了,我和哥哥的際遇,大抵也如是。雖然我和哥哥沒有被她害死,但是為人子女者,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言至於此,到底露出一兩分厲色。
連城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我哥哥是你哥哥,所以我爹就是你爹,所以你須得與我同仇敵愾”,心裏十分別扭,一雙眼睛往牧音麵上瞅了半晌,說道:“阿姐說得對,我聽說醜奴可汗就死在父……父汗手裏,她要複仇,在為人子女,無可厚非。當然咱們跟她,肯定是不共戴天的,可是她已經死了,咱們想共也共不著啊。”
原本還想給牧音普及一下“冤冤相報何時了”,或者“以德服人”,可是看牧音和阿元的臉色,又覺得以一對二,實在沒啥子勝算,於是頭一縮,又裝烏龜去了——反正在世子府這招早練得熟了。
這時候反而懷念當初一路逃亡,萬般困苦,回頭想的時候,又覺得不無樂趣,無論是掏田鼠窩,還是挖陷阱逮兔子,偷人家繡花針作釣鉤釣魚,雖然餓得眼睛發綠,卻總還能笑得出來。
如今錦衣玉食,卻須得離世子遠遠的,日裏行路,是與牧音同車,夜裏紮營,還與牧音鄰帳,周圍上上下下都是柔然的人,她夾雜在其中,醒目如一堆狼混了頭熊。
呸呸呸,拿什麼打比方不好,連城暗自鄙視自己。
好在連城是個不肯自苦的人,既然格格不入,索性多吃多睡,渾渾噩噩走了好多天,逐漸連日與夜都有些顛倒。
日子過得糊塗,什麼時候出了草原都不知道。
世子偶爾會差人送東西給她,有時一隻野雞,有時一隻兔子,前兒晚上破天荒送了半隻麂子過來,連城於是對世子的打獵技術心有戚戚焉。
連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醒來,在午夜裏,萬籟俱靜的時候,帳外隱隱狼嗥,也許是在山丘上,應該有很好的月亮,但是聽起來為什麼這麼……不靠譜?三短一長,兩短一長,一短一長……連城失笑,合著狼群在唱堂會呢,是高山流水,還是十麵埋伏?
轉眸掃視帳內,一幹侍女毫無動靜,像是睡得死了。
這當然不是真的,連城默默地想,睡死的公主常有,而侍女不常有。所以多半是被下了蒙汗藥。
披衣起身,赤腳踩在氈毯上,一點點硬紮,掀開帳門,冷風迎麵撲過來,連城打了個寒戰,月色朦朧裏恍惚聚起個人影。
連城聽人說過“心花怒放”這個詞,可是再沒有一刻比這時候感受更真切。那必然是在春天裏,那必然是才苦熬過漫長的寒冬,那必然是有柔軟的風過去,那必然是金燦燦的顏色,在忽然之間,嘩地一下,亮了。
也邁不開步子,也發不出聲,就傻傻站在帳門口,笑得像個傻瓜。
“就知道你一定悶壞了。”世子說。
夜間的天地這樣空,說話的聲音格外清晰,一個字一個字出口,都被月光凍成冰玉,恨不能捂在心口,等它一點一點化成涓涓細流,可惜沒有下雪,如果是在雪地裏,兩個人並肩走過的路,都可以輕易留下痕跡。
連城吸了吸鼻子,被世子狠狠鄙視:“裹得跟隻熊似的還冷成這樣,瞧,臉都白了!”
——連城也不知道,一隻熊再加裹一層皮毛成什麼樣子,反正她覺得自己可以直接在地上滾著走了。
世子捏捏她的臉:“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
“我還以為你會反駁我說,我天生臉白呢。”晴天霹靂晴天霹靂啊!連城欲哭無淚:她怎麼會認識這麼不要臉的人,還以為她和他一樣不要臉!
不知不覺走出去老遠,矮小的民居漸漸連成片,這是個荒僻和貧窮的小鎮,滿目土黃色的屋牆,不及人高,連棵像樣的樹都看不到,可想而知,如果有人縱馬奔過,會揚起一層一層的灰……
連城眉目一動:“這是——”
“懷朔鎮。”世子麵上露出笑容:“之前我們往木未城去的時候,我就想,回來的時候定然要帶你來看看。”
他出生的地方,一個住滿了流民,罪人,軍漢的小鎮,在別人看來,這是渤海王最不堪的過往,但是對他來說,是他最快活的時光,父親和母親都在身邊,日子貧窮和安穩,他可以天真,可以頑劣,可以不知世事。
那些愉快的記憶,他想和她分享。
世子指著街頭一處說:“那是狗子叔的家。”
“狗子叔那時候就一瘸一拐地,大夥兒都愛拿石頭丟他,然後一哄而散……唔,他現在是河南道大行台了。”
言若有憾。
“這是張二嬸家,噓——”一隻狗警覺地睜開眼睛,張口要吠,瞟了世子一眼,果斷躺下裝死。
“乖乖,它這是……認得你?”連城目瞪口呆,世子得意洋洋:“瞧見沒,它尾巴上禿了一塊。”
“嗯?”
“我揪的。”
連城腳下趔趄:欺負一隻狗很有成就感麼!
“張二嬸家釀蘿卜最好,”世子像是想到了什麼,歎了口氣:“這一戶姓韓。”
順他目光看去,韓家門口掛了老大一把鎖,連城道:“他們也沒住這裏了。”就和陸家一樣。亂世裏的傳奇,有人落魄天涯,有人飛黃騰達,有人妻離子散,一敗塗地,就有人扶搖直上,平步青雲。
“可不是,”世子嘴角上翹,一抹諷刺的笑容:“都住我家裏去了……唔,三弟的母親姓韓。”
連城有點明白為什麼三郎會有這樣羞怯和謹慎的舉止了……兔子不吃窩邊草啊渤海王!
渤海王舊宅就在韓家對麵,雖然年久失修,也看得出比周遭幾戶要像樣很多。門上也上了鎖。兩人對望一眼,世子眼中分明閃爍著興奮的光:“跟我來!”
偷雞摸狗你興奮個毛啊,連城心裏腹誹,跟著左行幾步到窗前,世子單手一撐,人就翻了過去,又伸手給連城:“來!”
連城囧了個囧:逆天了這都,你江湖人還我江湖人!卻當真把手交給他,就像一點輕功都不會,由著他死拖硬拽拉上去,換來世子小聲嘟囔:“連城你看起來沒這麼重啊。”連城悻悻翻了個白眼。
屋裏家什很少,到處都是厚厚的灰,世子卻利落找到了一隻破碗,一具壞掉的彈弓,還有三兩枚泥球,寶貝一樣捧出來:“當時走得太急,好多東西都落下了,我急得直哭,要回來取,被阿爺劈頭打了一巴掌。”
連城想起那個五歲小兒,失了最心愛的東西,在母親懷裏大哭的樣子,不厚道地笑了。
世子見她笑,也撐不住笑:“你餓不餓?”
走了這大半夜,肚裏真有點空,連城瞄一眼世子全身裝備,卻隻搖頭。
世子道:“你不餓我可餓了,你等著,我去弄吃的回來。”
不等連城應話,手一撐窗台,又翻了出去,不過片刻就轉回來,左手一摞柴,右手居然拎了一隻雞!
連城一時真不知說什麼好,人才啊!就算他爹不是渤海王,這廝也到哪裏都餓不死。識趣地不問他東西從哪裏來,隻瞧著他麻利地殺雞,拔毛,給雞裹上泥,埋進灶台裏,火折子一亮,把火燒起來。
幽幽歎了口氣。
世子斜眼看她:“好端端歎什麼氣?”
“我倒不是歎氣,是感慨,”連城一本正經地說:“王爺帶著殿下你一不去複返,這懷朔鎮的街坊們,想必慶幸得很。”
世子惱羞成怒:“我就不信你沒幹過!”
連城臉色一垮:他什麼身份,她什麼身份!乾封九年一路逃難,不偷不搶她早掛了!
世子撥著火,不懷好意地笑,連城隻好安慰自己吃虧是福——人要擅長安慰和自我安慰,這個她早就知道了。
香氣過了許久才透出來,世子有一搭沒一搭跟連城說他幼時趣事,無非東家打狗,西家攆雞,連城倒也想絞盡腦汁翻出一兩件鎮鎮他,可惜和世子的“豐功偉績”相比,她小時候那些賴床,偷懶,實在擺不上台麵。
“……那時候我阿爺在鎮上做隊正,不知怎的得罪了上頭,挨了四十軍棍,回來都不成人樣了。”世子聲音裏的幸災樂禍,連城完全能夠理解:你丫成天打我,原來也有挨竹板炒肉的時候啊。
“是晚飯時分,全家上下亂得一塌糊塗,我餓到不行,叫誰都不理我,就從韓……家摸了兩塊湯餅,學著阿娘在灶台燒火,沒想到燒大發了,足足燒了兩個時辰,把廚房燒了個幹淨。”世子笑嘻嘻地說:“阿爺和阿娘還以為我燒死了,等我烏七八黑從裏頭鑽出來,光顧著抱著我哭,倒省了一頓打。”
連城終於找到渤海王看見兒子就手癢的根源了,一個字:該!
轉眸看住樂不可支的某人,淡銀色月光清晰描摹出他的眉眼,濃如潑墨的一對眉,斜斜飛入鬢發裏去,水光瀲灩的眼睛裏,流動的像是月華,像是夜色,也像是破曉時分,西子湖上,若有還無的霧氣。
是哪支曲子裏唱過,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這樣好的顏色,連城心裏一蕩,悠然道:“可惜我當時不在。”
“嗯?”
“如果我當時在,就能英雄救美了。”
“英雄救美?”世子一愣,好像有什麼不對?
“可不是,”連城伸出手指勾他的下巴:“來,美人兒,給本大爺笑一個。”
世子頓時生出被調戲的覺悟。
沒有期盼的晚上,天總是亮得特別早。世子送連城回帳,臨別塞給她一隻描金漆盒,竟與斛律王子那隻一模一樣,連城知道他的意思,是偷梁換柱,卻不知他如何打探到牧音對這東西的耿耿於懷。
世子輕描淡寫:“錢可通神。”
連城淚流滿麵。
遊蕩了整晚,這一天的行程,連城在車裏睡得特別死,連續不斷地做夢,夢裏她又回到小時候,夢見許久不見的師姐,還神氣活現穿著繡花長裙,喋喋不休叮囑她這也不可以,那也不行。她心不在焉地聽她教訓,忽然耳朵一痛,整個人被硬生生提起來,張口要喊冤,猛地瞧見師姐的眼睛,一怔。
忽然就醒來。
醒來恍惚還有些浮,正詫異,撲鼻一陣異香,心裏一動,沒有睜眼。
來人這樣小心,連行動間衣物窸窸窣窣的聲音都輕不可聞,但呼吸時候微微的風,還是似有似無拂到麵上來。連城感覺得到,有隻手托起她的枕頭,像是在把一件什麼東西慢慢慢慢往外挪。
略一思索,便知多半是阿元,衝的,自然是她枕下的骨灰盒。
到底還是出了手……這許多天的絕口不提,也算是沉得住氣了。幸好世子多想一步。連城暗叫僥幸。
軟枕緩緩放下,過得片刻又托起,緩緩推進來另外一樣,應該是替代品。
到所有這些動作都完成,極輕極輕的腳步就漸漸遠去了。
“沒醒。”阿元的聲音低得像隻有一個口型,牧音滿意地點點頭。方才這樣折騰連城都沒有醒來,想是真睡得沉,也好,免得撕破麵皮。東西到手,少了許多顧忌,當然聲音也還是低的:“不挫骨揚灰,總教人不甘心。”
阿元附和道:“正是,可恨那個野丫頭護著它。”
連城愣了一下才確定“那個野丫頭”說的是自己,不由好氣又好笑,尋思自己實在好像也並沒有得罪過她。
“那倒不怪她,也是哥哥的意思。”牧音公主的聲音淡淡的:“哥哥心軟。”細微的簌簌的聲音,也許是牧音公主將在傾灑骨灰。
“可不是,”阿元怨憤地說:“奴婢就不明白了,這個野丫頭有什麼好,讓王子認她作義妹,竟然與公主平起平坐。”
“你個小丫頭懂什麼!”牧音公主笑了:“你以為,這個公主,是這麼好當的。”
連城覺得額角青筋,跳了一下。
她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這個問題。
在她看來,如果說她給牧音通風報信,帶他們找到斛律王子還可以與斛律王子幾次救她相抵的話,後來她殺了豆渾地萬的女兒,避開了玉石俱焚的結局,斛律王子封她一個公主,實在不為過。
但是她覺得理所當然,未必就真的理所當然,特別對上位者來說。阿那瓌可汗死後,斛律王子就是新的柔然王,他的每一個決定,都不再那麼簡單。那麼他封她為公主,到底是什麼用意?
連城這心念電轉間,阿元已經把她想問的話問出了口:“公主的意思是?”
牧音公主微微一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到時候,她求咱們的時候多了去了。”
連城雖然抓心撓肺地想知道自己有什麼會求到牧音頭上去,卻也明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晉陽還遠,她有足夠的時間弄清楚。
所有,在柔然經曆的,接風宴上的挑釁,真假國師,動亂,救人與被救,一直到到最後,石破天驚的一擊,這時候一點點想起,其間驚險與蹊蹺。斛律王子說,如果在中原過得不順意,就回草原去……他為什麼會覺得她會在中原過得不順意?而牧音的話更為直接,公主不好當,她以後求她的時候多了去了。當公主與求人,這其間有什麼必然關係?又到底什麼事,會讓她折腰相求?
莫非是……太原侯?
連城想來想去,也隻能想到這個最大的把柄。尋思起,她與太原侯始終隻有口頭約定,並無白紙黑字,他們能找到什麼證據呢?如果他們確實有證據,那她該如何把這個證據找出來銷毀?
總不能坐以待斃。
連城揣著心事,靠著車壁往外看,視野中漸漸繁雜的屋舍,店鋪,廟宇,河流。橫平豎直的街道,街道上熙熙攘攘都是人,有埋頭趕路,也有沿途叫賣,年輕的賣魚郎提著魚簍邊走邊吆喝。
一個老者叫住他:“兀那小郎,來一尾魚!”
賣魚郎蹲下身,開魚簍讓老人挑魚,那老人提起這條,琢磨著又翻出那條,一個不留神,一尾魚蹭地跳了出來,賣魚郎急著去捉,不小心帶翻魚簍,這下可好,滿簍活魚開始了集體大逃亡。
活蹦亂跳的魚在人群裏掙紮得水花四濺,人群被攪亂,東走西顧,顧此失彼,圍觀的小娃兒樂得嗬嗬直笑,連城看在眼裏,心想如果世子在,多半也會拍手叫好。
忽然生出個主意。
自被普及“錢可通神”這個常識之後,連城和世子的聯絡倒是方便了許多,世子收到到連城的消息,雖然意外,也沒有多問,那原本就是他常玩的把戲,估摸著連城是被欺負了,要欺負回去。
自然一一辦妥。
這晚柔然人的送嫁車隊就遭了殃,半夜裏冒出許多活物,比如本該冬眠的蛇和青蛙,吃飽了撐著的貓和老鼠,受驚的兔子,蠍子和蜈蚣沉默著滿世界亂爬。滿世界驚叫,被激怒的馬,翻亂的庫藏,連文書都被糟蹋得一塌糊塗,混亂裏跳來跳去的人,誰都沒有留意到,有人冷眼旁觀。
沒找到任何意料之外的東西。
連城鬱悶又納悶,到底不甘心,等所有人都歇下了,偷偷潛進莫度可汗的營帳——他是牧音的叔父,奉命送親。所有人都折騰得累了,滿帳鼾聲,而放置貴重物品的位置,早讓連城看得真真的。
琳琅滿目的珍寶,然後是各種文書,清單,印璽,連城再看了一遍,目光在文書上,停了一停。借著夜明珠柔和的光影,一目十行往下看,和親文書,前麵是牧音的名字,後麵跟著義成公主鬱連城,全無可疑。
大約真是自己多心了,連城羞愧地想。
順手展開最後一卷,白紙墨字一行一行,忽然睜大了眼睛,所有的表情一時都僵硬,連城甚至覺得,連心跳,也在這時候停止了。
“誰?”光影乍亮。
連城鈍鈍地抬起頭來,看見莫度可汗微笑的臉:“本汗也正覺得奇怪,大冬天的,什麼牛鬼蛇神都出來了,想是有貴人駕臨……卻原來是公主殿下。”
連城不作聲。
莫度可汗又道:“公主殿下想要什麼,和我說一聲就是了,何必這樣大費周章?”
連城還是不作聲,隻呆呆看著他,眉梢眼底一片茫然,竟是個嚇傻了的形容。莫度可汗皺了皺眉。
他是知道連城做過些什麼的,並不信她會被自己嚇住,隻以為是裝傻,很有些不耐煩,也懶得繞圈子,徑直說道:“我老了,斛律和牧音要做什麼我不管,你打算怎麼著,我也管不到,我隻想順順利利完成這趟任務,順順利利回草原去。所以,隻要你乖乖去晉陽和親,不惹事,我不為難你。”
連城起初仍是很茫然的神色,像是全然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到聽得“和親”兩個字,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閃電出手,拽住莫度可汗問:“和親……到底是和誰成親?”
莫度可汗咧嘴一笑,一揮手:“來人,送義成公主回營!”
有人應聲而至,一左一右架起連城往外拖,連城奮力要掙脫他們的轄製,但是她就像是在一場噩夢裏,手和腳都是軟的。
她定然是在夢裏,夢裏所有人都沉睡,隻有她睜著眼睛,聽帳裏帳外的呼吸,長長短短,短短長長,濃墨一樣的天色一層一層褪下去,一層一層浮起魚白的雲,一層一層,她看到明藍的天色——天亮了。
連城於是知道這不是夢。
不是夢,那就是真的,真真的,和親文書上寫著鬱連城和陸子進的名字,太原侯陸子進。
她應該當機立斷毀掉那卷文書,碎屍萬段再挫骨揚灰,但是……但是……但是……連城幾乎要捂住耳朵大喊我不要聽這個“但是”,但是一點用都沒有,它不依不撓地跳出來,是的但是毀掉也沒有用,所有的盟約文書都一式兩份,除了莫度可汗手裏這份,世子手上應該有另外一份。
是的世子是知道的,是首肯的,是願意的,在國書的最後,想必還有他親手簽下的名字,陸子惠。
“我叫陸子惠,”他笑著說,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你讀過詩經麼?”
“我是江湖人,”她還記得自己當初橫刀立馬殺氣騰騰的回複:“殿下知道什麼是江湖人麼?”
但她其實是讀過詩經的,她知道詩經上的這句話,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如果你喜歡我,就提起衣裳過河來看我。她那時候忘了問,如果河水太深,太寬,太遠,她過不去怎麼辦?他會駕著輕舟過來接她麼?
她一度以為他是會的,他對她那麼好,好到所有從前,到如今都不忍細想。
他落筆的時候,筆尖有沒有發顫,她不知道。有些事她是永遠都不會知道了,比如世子是什麼時候知道她是太原侯的人,比如是誰提出將她許給太原侯,再比如這一路的生死相依,他究竟給了多少真心,多少假意。
也許是真過的。
應該是有過的,否則亡命途中,他不會推她:“……走吧。”否則緊要關頭,他不會替她應誓:“死於至親至愛之手。”如果不回晉陽,如果不回到渤海王世子這個身份,如果她不是行刺的刺客,或許他與她之間,還可以真得久一點,再久一點,久到……讓她誤以為會是一生。
到如今想起,才驚覺一生真是太漫長。
如果可以,她願早一步結束,如果死在一起逃亡的路上,或者在木未城,亂起的深夜,又或者就在此之前,他們在懷朔鎮的夜晚,如果有天外飛來的冷箭射死了她,如果……她就可以不必知道這個事實。
那未嚐不是一種運氣。
奈何她沒有這個運氣。
但其實這樣一個結果,倒並不是太意外,太原侯當初做得下初一,就不能怪世子如今做十五,把太原侯當初砸過來的石頭再砸回去,所謂自食其果。
作為那塊石頭,她想什麼,從來都不重要。
是哪一步錯了,到如今,步步都錯?
然而並沒有多少人知道深夜裏發生過什麼,所有秘密都為長夜所吞噬,清晨的光亮起,一切都從如前按部就班,連城機械地在侍女的服侍下起身,著衣,梳發,上妝,鏡子裏蒼白的麵孔,點了胭脂也還是蒼白,蒼白得全無血色,連牧音都忍不住問:“連城,你身體有不適麼?”
“沒有,”連城木然看一眼新來的兩個侍女,是莫度可汗所遣,看得出武功的底子:“勞阿姐關心。”
牧音微笑:“舟車勞頓,難免水土不服——我倒忘了,連城你本來就是中原人。”
連城低眉:“是。”
再不多說一個字。是的她是中原人,是的她不是真的公主,而他注定會娶一個公主,就和斛律王子一樣。斛律王子對那個唱“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的巫女何嚐沒有憐惜,何嚐不曾動心,但是在最後的最後,當她按下手弩,他和她挨得那麼近,弩箭能夠不偏不倚,全部打在她身上,他功不可沒。
所以……她最後,是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他,來生來世,永生永世,都不想再看到他。
而連城的救命之恩,斛律王子也未必沒有感激,所以給她公主的名分,但是那不妨礙他利用她。是把她嫁給渤海王世子所得的好處多,還是太原侯能帶來的利益更大,想必是仔細斟酌過。
回頭如果她問罪上門,大可以推脫,說並不知齊國使者就是渤海王世子,太原侯也是少年英雄,有什麼不好?
如果她嫁給太原侯,仰仗柔然處何止一二,就算明知他們誆她,騙她,欺她,木已成舟,她又能怎樣?
好在這時候能夠想明白,也不算太遲,連城歎了口氣,她以為的那個,溫柔多情的斛律王子,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個誤會。
就如同……連城如同被火燒了一下,迅速收回她的聯想。
是的不能想,不能去想那個名字,不能去想他的眉目,不能去想,所有他說過的話,每一字每一句,都如針。連城抱膝,把頭埋在手肘裏,漫長的白天與同樣漫長的黑夜,車輪轆轆地,像輾在誰心上。
不想,不聽,不看。悶坐在車裏,悶睡在帳裏,悶悶將自己困成一隻繭。
不知是幾時,聽到牧音吩咐阿元:“去問問,還有多少天到晉陽?”
須臾,阿元回來複命:“回公主的話,還有一天半。”脆生生三個字,連城忽然意識到,晉陽,就在麵前了。
進了晉陽城,就再沒有反悔的餘地,難道她真要乖乖嫁給太原侯?連城腦海裏浮現太原侯的麵孔,在陰沉沉的天幕下,紛紛揚揚的雪。他沒什麼不好,如果沒有遇見……隻要一想到日後還會和……有牽扯,還會見到他,哪怕隻是一個背影,哪怕隻是聽到他的聲音,她都要咬緊牙關才熬得過去。
那就走吧。她聽見自己心裏有個聲音在說,走吧,走得遠遠的,齊國也好,柔然也罷,什麼世子,侯爺,王子,公子,不過是大夢一場,和她有什麼關係,她就是個江湖人,簡簡單單,恩怨分明。
到底是……不能不走。
繞了老大一個圈,不如當初果斷離開。如果當初離開,大約眼下已經是天高任鳥,海闊憑魚,偶爾想起,也許會覺得在晉陽的奇遇是一場美夢,遺憾的是再長的夢都會醒,而最遺憾莫過於永寧寺沒有到手的三百兩……奈何她也沒有這個運氣。
連城果斷掐滅那些蹭蹭蹭亂冒的小念頭,瞟一眼侍立左右的侍女,不甩掉莫度可汗的這兩個眼線,離開就隻是一句空話。
最好的時機自然是在進城之前,渤海王多半會親自來迎,這時候所有人的警戒心會降到最低,而對渤海王來說,斛律王子的孿生姐姐牧音公主才是重中之重,她這個臨時加持的義成公主,不過是個附帶。
見過她的人不多,她的身份又經不起深究,她失蹤,柔然大可以來一出李代桃僵,太原侯多半不會有意見。
至於世子。連城小心翼翼繞開這個名字,如繞開命中注定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