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世迷迭書6(1 / 3)

第五章 離歌

次日晨起,連城吃得格外多,雖然嚐不出什麼滋味,卻是一口一口強迫自己咽下去。她需要體力,她知道。

一旁阿元冷笑:“想是怕進了晉陽沒吃的。”

連城素來裝聾作啞慣了,這時候卻抬頭看了她一眼。

阿元心裏發慌。她敢說三道四,無非仗著牧音寵愛,而連城又神思倦怠,不與她計較,真要發作起來,她是公主,她是奴婢,可討不了好去。卻不見連城發怒,隻淡淡地道:“你不怕,是因為你沒見識過王爺虎威。”

言下之意,你現在放狠話算不得什麼,一會兒在渤海王麵前還吃得下飯,才算你有種!

牧音聞言,不由多看了連城幾眼。她自遇見連城以來,還真從未見過她怕過誰,無論是他們兄妹,還是她的父親。可見位高權重,或者久經沙場的煞氣,她是不怕的。莫非渤海王貌如夜叉?

心裏一沉,脫口問:“渤海王長得很威嚴麼?”

連城答非所問:“阿姐身份貴重,自然不必怕——我吃好了,我們上車吧。”

牧音細看她神色,不似作偽,這才放下心來,嗤笑自己想多了。渤海王世子和太原侯都是好相貌,渤海王能醜到哪裏去。連城出自世子府,想必是以前見渤海王的時候,因為身份卑微被渤海王訓斥過或者敲打過,所以心存畏懼,再加之如今身份變幻,由卑至尊,難免患得患失。

也就一笑了之。

——她這樣想的時候,卻又忘了,自古文以儒亂法,俠以武犯禁,連城這種天生天養的江湖人,從來不曾以尊卑為意。

車馬前行,又得半日,就有人來報,說渤海王親迎出城五十裏,朝這邊來了。牧音不敢拿大,吩咐停車。

轉頭同連城說:“跟我去見渤海王”

連城垂眸道:“都、都聽阿姐的。”

雙雙重整了妝容,戴上帷帽,牧音先行一步下車,然後是連城,連城臉色蒼白,連扶著侍婢的手都在微微發抖,牧音看得直皺眉:“連城!”

連城這時候正一步跨下車,被她一嗓子驚到,腳下一軟,身子就往一邊歪去——“哎喲!”

“又怎麼了!”

連城幾乎是帶著哭腔回答:“我腳葳了。”

牧音不知道在心裏罵了幾千句幾萬句“上不得台麵的東西”,麵上卻隻露出焦急和擔憂的神色:“那可如何是好?本來你就是……如今又是渤海王親自來迎,如果你不下車去見,隻怕……”

連城咬住下唇,一臉視死如歸:“我……我去!”

轉頭吩咐對身邊侍婢:“扶著我!”

咬牙要站起,顫巍巍才站到一半,又“啊”地一下全軟了下去,虧得侍婢一把抱住,才免了傷上加傷。

牧音急得直跺腳:“看來是不成了。”好端端的,也算是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馬的真漢子,一聽說去見渤海王,竟嚇成這個樣子,牧音是又好氣又好笑:“罷了,我跟渤海王請罪罷。”

“不行!”連城大叫一聲,聲如裂帛。

牧音惱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要怎樣!”

連城愁眉苦臉,左顧右盼,猶猶豫豫地把周遭侍婢都掃過一遍,牧音催道:“你到底要怎樣,時間不多了。”

連城又掃了一遍,最後目光停在阿元身上,直勾勾看得阿元都不自在起來,期期艾艾道:“義城公、公主可有什麼吩咐?”

連城又搖頭,十二分害怕的樣子。

牧音卻猜出她的心思,將阿元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連城不是貨真價實的公主,自然遠不如牧音矚目,又有帷帽遮住麵孔,隻要身形相仿,不多話,不多事,放機靈一點,十有八九,能夠蒙混過關。

但是要不要這麼做呢,不是沒有風險,好處也顯而易見,有,不多,牧音腦子轉得飛快,連城不說話,隻一臉的恐懼彷徨,眼睛裏依稀淚光。不知怎地想起當初柔然內亂,連城擔憂斛律王子處境,對她冷嘲熱諷時候的形容,竟生出三分憐惜來,環視左右,道:“我們回車上說。”

連城於是哼哧哼哧又爬回到車上。

莫度可汗派來的兩個侍婢阿遐與阿邇寸步不離守在門口。

牧音遣退侍婢,隻留了阿元在側,她發了話,連城“無可奈何”,隻能“勉為其難”與阿元換過衣裳。阿元重梳了發型,戴上簪釵環佩,十分忐忑又十分歡喜地放下帷幕,被一眾侍婢擁著,跟隨牧音下車,起初腳步還有些滯澀,後來越來越流暢,就好像她根本就是真的公主一樣。

人去車空,連城筋疲力盡地癱倒在車座上——要騙過牧音,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連城深吸了一口氣:“阿遐,幫我把杏仁拿過來好麼?”

杏仁碟就在牧音座旁,不遠,但是連城“行動不便”,偏偏就夠不著。不過舉手之勞。阿遐果然沒有推辭,取了杏仁碟,送到連城手邊,連城拈起一顆放進嘴裏,“啊”地一聲,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阿遐不得不問:“公主怎麼了?”

連城手舞足蹈,連著“啊啊啊”了好幾聲,像是甚為著急,偏又什麼都說不出來的樣子。莫非杏仁裏有古怪?阿遐心中疑惑,不知不覺就靠近了些,更近一些,有人出手如電,阿遐隻覺雙頰一麻,不由自主張了嘴,然後咕咚一下,也不知道吞了個什麼東西下去,隱約像是有腥氣。

連城這一下出手突然,角度又選得極好,即便幾步開外的阿邇也沒有察覺有異,隻聽連城“啊”了半天,終於把話說出口:“……好苦,不信你嚐嚐。”

阿遐定睛看時,連城手裏果然捏了一顆杏仁,舉到自己眼前。

阿遐是有苦說不出來。

莫度可汗把任務交給她們的時候說過,這位義城公主身上有些功夫,不高明,有點小聰明,但是也聰明不到哪裏去。而根據她和阿邇這些天的觀察,這位義城公主讓吃就吃,讓睡就睡,乖巧得很。也就漸漸放鬆了警惕,誰想,一時大意,竟然著了道。

她是個很識時務的人,知道連城讓她吞了東西,必然還有下文,便大大方方接了杏仁,屈膝行禮道:“謝公主賞。”

連城口中說:“不謝不謝。”手裏毫不客氣塞過去一枚烏溜溜的大丸子,往阿邇的方向指了指。

阿遐猶豫了片刻,決定屈服——她聽說蜀中有個可怕的門派,會製作各種可怕的毒藥,據說比草原上最可怕的刑罰還要可怕一千倍。有無數的人,寧肯把靈魂賣給魔鬼,也不願意中他們的毒,而義城公主,正是蜀中人。

主意一定,阿遐的處理比連城更幹脆利落,她走到阿邇麵前,隻一拍,一送,藥丸就進了阿邇的腹中。

跪在麵前兩張驚惶的麵孔,連城格外鎮定和從容:“阿遐你扮成我坐在這車裏,隻要我不死,三天之後,會有人送解藥上門。”

“可汗會殺了我的。”阿遐低低地說,一頭一臉的汗。

“不,不會的。”連城肯定地說:“你們是本公主的侍婢,莫度可汗不會輕易動,因為他也不會想讓人知道本公主……跑了。”

特別是,在她連解決問題的方案都給他們指明了的時候——阿元一定會很滿意她的安排,連城毫無愧疚地想。

“如果我被抓回來,我無非是乖乖認命去和親,而你們……”那是阿遐和阿邇第一次看到連城笑,天真如小獸,不經意亮出的獠牙,森森:“無論是對莫度可汗還是牧音公主,我的分量,大約都比你們要重一點,也許重得不多,但是足夠你們落到我手裏,至於到時候我會做什麼,那我可不敢保證了。”

連城換上阿邇的衣裳,掀起簾子往外看。

冬日的下午,天藍得很稀薄,日光淡漠如輕煙,整個天與地之間,遊動著蒼白的氣韻。

連城的目光越過重重兵甲,隱約可以看見渤海王,他身邊站了個大紅衣裳的女子,也許是王妃。連城模模糊糊地想,這一對患難夫妻,貧賤相守,富貴不移,能到這一步,也算是不容易。

目光稍稍回收,就看到牧音公主和莫度可汗的背影,還有阿元,阿元在牧音身側。

雙方大約是在寒暄,一些禮節上的客套話,毫無疑義,但是必不可少。

連城摸著自己的心口,同自己說別急。時機是等出來的,實在等不出來再行險不遲——可是她知道自己在著急,不是急於離開,而是她快要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連城默默垂下眼簾,指甲掐進掌心裏,一點一點滲出來的殷紅,要這痛,才能製止她抬頭,要這痛,才能製止她尋找。

可是即便是痛,也抵消不了——

猛聽得一聲箭嘯,連城精神一振,循聲看去,羽箭衝天而起,一隻大雁應聲而落。九萬裏晴空的寥落,隻剩下孤雁哀鳴,一聲一聲。然後是渤海王的笑語:“公主的箭法,可精妙得很哪。”

是牧音放的箭麼,連城心裏警鈴大作,好端端的,放什麼箭。

又聽得一聲笑,卻不是牧音。連城隻覺自己一生之中從未聽過這樣的笑聲,那仿佛是一朵玫瑰的盛放,妖嬈到了極致,豔麗到了極致,熱烈,也到了極致,那簡直就像是燃燒,要一刻,就燃盡一生的容光。

世子竟然有這樣一個娘?

連城這片刻的怔忪,蒼穹下箭影又現,就仿佛是閃電劈開日光,奪目非常。

機不可失,連城三步兩步跨下馬車。馬車裏沒有貴人,守護的侍衛原本就不多,這時候所有人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王妃與公主的箭術大比拚上,竟讓她暢通無阻,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

在她的身後,歡呼雷動:“雄鷹、雄鷹……夫人射下了一隻雄鷹!”

沒有人注意到世子轉頭時一瞬間褪去的笑容。

連城沒有順手牽馬,因為馬的目標太大,但是那不妨礙她在離開和親使團的勢力範圍之後立刻買馬,換上男裝,狂奔而去。

沒有方向,沒有目標,隻管一日一日打馬狂奔,渴了喝水,餓了啃幹糧,到精神和體力都再不能支撐的時候倒頭就睡,有時在客棧裏,有時在荒廟,更多時候,是路邊民居的屋簷下,有時風雨飄搖。

如是,方可不想,如是,方可不痛,如是,方可連夢也無。

連城也不記得自己這樣過了多少天,漫長得就仿佛一生一世。風一天比一天冷,忽然又下了雨,雖然天光還早,連城也不敢胡亂再跑,就近找了個廟,裹緊衣裳,蜷成一隻蝦米在角落裏窩著。

——她隻想把時間熬過去,在哪裏,以怎樣的姿態,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半夜裏凍醒,映入眼簾,是熊熊的火光。連城一怔,第一反應是:她被抓了?隨即就意識到不合理,如果真是有人追上來,不會容她睡到這個時候。眼珠這才又活過來,一轉,就看到火堆邊上的人。

月白僧衣,光頭,念珠……是個和尚。——難道是這間寺廟的主人?不對,這廟裏破敗得連個泥菩薩都沒有,怎麼會有主人。多半和她一樣,是進來遮風躲雨的,隻是湊巧,職業為僧。

連城還在猶豫要不要過去烤個火,那人已經覺察到她的動靜,回頭來和氣地笑了一笑。

唔,被發現了。

既然被發現了,索性臉皮再厚一點。連城悶聲不響移了過去,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腳經火一烤,酥酥麻麻地癢。這時候才有閑心抬頭來打量。是個年輕的和尚,眉目出奇的秀致和溫柔。

臉色卻不算好,詭異的陳灰。

柴火畢剝畢剝地響,連城從包袱裏翻出幹糧來,掰下一塊,遞了過去。

和尚微微一怔,卻搖頭,雙手合十唱了個喏:“施主好意,小僧心領了。”他的聲音略略低沉,卻意外地好聽,就仿佛是銀質,有華麗如月光的顏色。連城忍不住想,如果這和尚念經,想必動人得很。

連城細細碎碎咬著幹糧,吃了足足有一盞茶功夫才吃盡,雙手籠在火上烤了一會兒,忽聽和尚又道:“施主——”

“嗯?”連城看見和尚麵上猶豫和為難的顏色:“小和尚有事?”

明明不過十五六歲的小丫頭,卻叫他“小和尚”,和尚很有些啼笑皆非,卻老老實實答道:“是。”

連城揚眉:“什麼事?”

“小僧不慎受了點傷,眼下要、要……”不知道是火光作用還是別的什麼緣故,和尚的臉有點紅:“施主莫怕,小僧並非惡人。”

連城心道你盯著我的手看了這麼久,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我是個江湖人,江湖人慣過的刀口舔血的生活,還提什麼怕不怕。但是和尚這樣客氣,硬生生捱到她吃完東西才開口,又問得這樣溫柔,連城也不好冷語相對,就“嗯”了一聲表示“我不介意,你隨意”。

縱是如此,和尚還是又躊躇了一會兒,方才抽出刀來,在火上烤了片刻,微微側身半解開僧衣,瞧也不瞧,探手就是一剜!血流如注!深黑色一團血肉丟進火裏,滋地冒出一股黑煙來。

連城眼睛都直了:“小和尚你這是——”

“中了……毒。”音色的華麗動人,終究掩不住微微的顫意。和尚的額角滾滾淌下汗來。

還以為這世上有人熱衷於扮演東山謝安談笑定胡塵已經夠傻,不料還有更傻的想冒充關二爺刮骨療毒!連城默默吐槽,冷聲道:“都中毒這麼久了,這法子管什麼用!”

和尚歇了口氣,頭也不抬又下一刀:“生死有命。”

這強悍堪比小強的神經,就是連城,也不能不寫個“服”字。

連城多看了和尚幾眼,又看了一會兒火堆,豁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和尚張張嘴,到底沒吱聲——也吱不出聲了。

出廟門就開始後悔,夜這麼黑,天這麼冷,風如刀雨如箭,紛紛地往臉上手上招呼,連城狠狠打了幾個寒戰,搓搓手,揉揉臉,再一跺腳,才上了馬。

荒郊野地裏自然沒有藥店,找藥店要到城鎮去,但是連城這一路走得稀裏糊塗,又如何知道哪裏有城,哪裏有鎮,隻能信馬由韁胡跑一氣,也是和尚命不該絕,雖然很走了些彎路,竟然也讓她走到了。

隻是這時候二更已過,到處黑燈瞎火,又哪裏還有藥店開門。

連城是橫了心,牽著馬一家一家拍門去問。

好在這偏遠小鎮,民風樸實,連城年紀又小,眉目又生得好,裹在並不十分厚實的衣裳瑟瑟發抖,實在是個我見猶憐的“小郎君”,雖然半夜裏擾人討嫌了點,人命關天,也算是情有可原,所以倒也願意指路。

來來回回折騰了半個時辰,終於摸到藥店。

“馬勃兩錢,青果一錢,錦燈籠三錢,連翹五錢,白草兩錢,木芙蓉一錢,穿心蓮……”連城一口氣念出十七八道藥,分裝五份,攏起來紮紮實實一大包。藥店老板算盤一響:“七兩二錢銀。”

“這麼多!”連城一怔。

她雖然在被封公主的時候得了許多賞賜,手裏卻一直沒摸過什麼銀錢,用牧音的話說就是“哪家貴人自己帶錢的”,結果到出走,就隻有隨身佩件。她估摸著塞外佩件的式樣迥異中原,要直接脫手,隻怕會被人看出來,所以一開始就單選金的銀的,半夜裏摸進鐵匠鋪,一氣兒都融了餅。

那些金簪銀釵固然精美絕倫,分量卻都不算重——誰家貴人會在頭上手上掛一秤砣的金子銀子啊,雖然連城心裏是很想的——這一路醒來,雖然花費不多,卻也所剩無幾,竟湊不上七兩二錢的數。

要不怎麼說呢,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連城這廂為難,藥店老板哪裏看不出,經他手,無非生老病死,亂世裏人命如草芥,就算有心,也顧不來這麼多,最多退得半步:“小郎君要是一時銀錢不湊手,這藥老朽給你留著,湊足了再來取,可好?”

連城心道等我湊足了錢,和尚早墳上長草了——如果他有墳的話。躊躇再三,到底摸了枚玉玨出來。雖然油燈不甚明亮,藥店老板卻看得分明,這枚玉玨玉質溫潤,玉色純淨,叩之有清音,實在不是凡品,心裏就對連城的來路起了疑,連連擺手道:“這、這太貴重了,老朽收不起。”

“救人要緊!”連城看出他的心思,也不強求,隻道:“老丈放心,我不是歹人,這枚玉玨,也絕非偷盜贓物,我且押在這裏,如果三日之內,我能籌到銀錢,就來贖它,如果實在籌不到——”

連城歎了口氣,戀戀不舍,十分肉痛的表情:“我聽說天下之物,有德者居之,我既留不住它,那是修為不到,還請老丈成全。”

藥店老板見她說得誠懇,又確實不像是盜賊,思索再三,也就應了,連城得寸進尺,又問他要了瓦罐和碗。

出店門,雨下得越發大,一串兒一串兒串下來,光看著都冷冰冰牙疼。馬不安地遛著蹄子。連城拍拍它的頭,抬眼看看依舊濃黑化不開的天色,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何苦來,明明她從來都不是什麼好心人。

也許是被和尚的狠決驚到,也有可能是無事生非,自己找罪受——誰知道呢。

歎完氣,還是上了馬,一路迎著風雨狂奔回廟,火尚未熄,人已經倒在地上,連城心裏咯噔一響:完了白費勁了。

包袱沉沉掉了下去,“啪”地脆響,碎了一隻碗。

倒在地上的人卻慢慢睜開了眼睛,原本十分明亮的眼睛裏這時候隻剩下微弱的光,微弱就仿佛隨時會滅去。但是他笑了,笑得這樣艱難,卻出奇地溫柔:“……施主。”

微若蚊呐。

連城衝了上去:“你聽著你的毒我能解我已經買了藥回來我這就給你煎藥但是你不能睡你睡著了我就不管了。”

和尚瞬也不瞬地看著她,說:“好。”

這樣漫長的一個夜晚,連城也不知道和尚是怎麼撐下來的。隻記得雨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那聲音簡直如轟鳴,就仿佛是深山裏的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連城總恍惚覺得這破廟會在什麼時候被衝垮,橫梁壓下來,他們會被活埋在這裏,等漫長的冬天過去,雜草叢生……再沒有人能夠找到她。

沒有歎息,沒有哀悼,所謂生得無聊,死得無聲麼。

但是並沒有,連火,都自始至終沒有熄過。

漸漸能聽到瓦罐裏水沸騰的聲音,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然後水漸漸淺了下去,濃縮成小小一碗,藥汁濃且稠,一定苦得讓人想哭。但也許是欲哭無淚。那是誰呢。連城冷冷地想,恍惚那是與自己無關的另外一個人。和尚睜著眼睛看她,眼神溫潤,溫潤如月。

連城說:“你命真大。”

“我跑了好久才找到藥店。”

“……藥店老板說,把藥給我留著,讓我去湊錢。”連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嘮叨這些事,她並不是在表功,隻是告訴他,把他這條命從閻王爺手裏搶過來有多不容易,如果他這時候眼睛一閉,腿一蹬,那還不如一開始讓她掐死:“我上哪裏湊錢去,總不能拿個破碗上街頭乞討,這半夜三更刮風下雨的……”

“我費了這麼大勁,小和尚你要是敢死,我就把這罐子藥潑你臉上,看你家佛祖還收你不收!”

和尚濃密的睫閃了閃,像是想念一聲佛號,對抗這位女施主惡毒的詛咒,奈何氣力不濟,隻能眼睜睜瞧著。

到藥終於熬好,連城扶起和尚,灌下藥汁,天已經快亮了。雨下了足足一夜。

和尚喝完藥就睡死過去,連城也想睡,但是折騰了大半夜,反倒睡意全無,瞪著眼睛看漸漸亮起的天色,想,接下來往哪裏去呢。想了半天不得要領,火堆卻燒得盡了。連城看一眼和尚平靜無波瀾的容色,雨下成這個樣子,指望撿些枯枝敗葉回來烤火,顯然已經不可能,倒是去鎮上買比較實際。

索性又走一趟。

白天的小鎮不比夜裏,荒靜得慘人。雖然是清晨,市集卻說得上熱鬧,而且越來越熱鬧,漸漸人頭濟濟,各種食材,藥材,果脯,布料,瓷器,廉價的銀飾與胭脂,品種意料之外的豐富。

連城牽著馬,腳步不知不覺停在捏麵人的攤位前。

“小郎要捏一個嗎?”攤主熱情地招呼她:“保準像,不像不要錢!”

連城怔怔看了好一會兒,猶豫了又猶豫,還是搖頭,忽然耳邊傳來馬蹄聲,一驚,慌得腳下趔趄。

邊上賣鞋的婆婆見她神色不對,笑道:“小郎君是外地人罷,莫怕,是周國的兵過來買東西。”

“周國?”連城無意識地重複。

捏麵人的攤主仍存著做成生意的希冀,也搭腔道:“是啊,周國的兵,他們不敢久留,來了就走,倒也給錢,沒有強搶的。”

原來是到了周國與齊國的邊境。

往常總聽說,周國和齊國隻隔著黃河,河這邊是齊,那邊就是周了。兩岸常年囤兵。但是這時候既無戰事,又逢著黃河水枯,過河就很容易。過了河,就算是離開齊國了,離開齊國,算不算一刀兩斷?連城恍惚著,又聽身邊有人問道:“這些兵怎麼今兒都穿白,跟給誰戴孝似的?”

“可不是戴孝!”又一人插嘴進來:“聽說……那位駕崩了,周國舉國齊哀。”措辭這樣文雅,多半是個讀書人。

“那位”是哪位?說得這麼含糊……能稱得上“駕崩”的……幾個模糊的念頭在連城腦袋裏一過,又沒了影子。

回到廟裏,生起火,胡亂吃了幾口幹糧,又熬上藥。和尚一直到傍晚才醒來,睜眼先是茫然,猛地瞧見連城還在,驚喜交加,十分誠懇道:“多謝。”

這回卻忘了加施主兩個字。

連城自然不提,扶他喝了藥,一一指給他看道:“這是柴,藥在這裏,另外是幹糧和水。”

“你要走?”和尚吃了一驚。

連城疏疏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更何況我與大師素昧平生。”

“小、小僧不敢稱大師。”和尚一陣胸悶,昨兒還“小和尚”,一覺醒來,就老母雞變鴨了:“施主要往哪裏去?”

連城撥一撥火,沒有說話。到哪裏去,天知道,她自己還沒想好呢。先過河再說吧。

和尚大約也察覺自己問得冒失,忙忙補救道:“小僧聽說周國貧瘠——”

那倒是真的,當初災年逃難,選齊不選周,也是因為這個緣故。而且她在周國還很有幾個仇家,譬如李達之流。雖然他們未必記得她。這和尚倒是生了一雙利眼,不知怎的就看穿她貪圖享樂。

“那就去江南吧。”連城無所謂地說。

——西行不成,南走也一樣。江南有小曲兒可聽,想必日子也不錯,雖然當初師父曾叮囑她,說南晉四十年未動幹戈,人心輕浮,一旦有戰,多半會死得很難看,但是眼下不是還沒開打嘛。

照常理,周國和齊國這一對生死冤家總要等分出勝負,才會揮戈南下吧。

和尚聞言,微笑道:“施主如果不急,不妨多等幾日——小僧也要往江南去。”

這話是沒錯——她沒處可去,當然不急,真急早走了,哪裏還會在這裏窮蘑菇——但是怎麼聽,怎麼都像是這個死和尚挖了坑在等著她跳?連城哪裏肯入彀,隻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不相幹。”

“可是施主救命之恩……”和尚結結巴巴重複:“可是施主救命之恩,小、小僧實在無以為報——”

“要以身相許麼?”連城似笑非笑。

和尚:……

空氣詭異地凝固了,連城仿佛能看見一萬頭草泥馬的咆哮在和尚心中蕩漾。

良久,和尚才又重新鼓起勇氣問:“施、施主懂醫麼?”

——這時候才想起這個問題,死和尚反應也太慢了吧。

話說回來,她還真不懂,她要懂,當初在草原上就不會慌得六神無主。當然那也許是因為……連城製止自己往下想。生硬地轉到“師父當初以死相逼逼我背下的方子,沒想到還真管用嗬嗬”上去。

再看一眼和尚無比糾結的臉,揚眉問:“怎麼,怕吃了我的藥毒死了?”

和尚卻無比認真地點了點頭。

連城:……

“有這功夫,還不如擔心我把你賣了呢。”連城涼涼地說。

和尚無比認真地地又點了點頭。

連城……連城算是徹底服了這個死和尚,但她終究不傻,立時就反應過來:“你是想用激將法留住我?”

和尚無奈地再點了點頭:“請施主多留兩日。”

“如果我不留呢?”

“阿彌陀佛,”和尚無比虔誠地喧了一聲佛號:“那小僧隻有以身相許了。”

連城:……

看在死和尚不惜破戒打誑語也要留住她的份上,連城在破廟裏多呆了兩天。

又下起了雨,沒完沒了的樣子,從廟裏往外看,像是門上掛了張水簾。蒼灰的天色,風無孔不入。從最東端走到最西端,是二十步,從最南端到最北端,是二十五步。無聊得令人發指。

和尚看出她坐立不安,問:“施主會下棋麼?”

就仿佛有人在耳邊輕笑:“琴棋書畫詩酒花,你總該有一樣會吧。”漫不經心拂開,如拂開河岸上柔軟的柳枝,漫不經心說:“不會,一樣都不會。”

和尚歎了口氣。還是從褡褳裏摸出一副棋來,黑白棋道縱橫,落子叮咚,如琴。竟是左手對右手,你來我往,黑白分明。連城經過時隨意瞟一眼,發現戰況異乎尋常的激烈。這死和尚還真是個妙人。

這個妙人不但一心兩用下棋,尤有餘力同連城話家常:“施主欲致江南,可有什麼事?”

“若是無事,倒可來大明寺走走。”

“我聽說杭州有一泉名為虎跑,此泉烹茶,味道甚佳。”

“再過得幾個月,杏子該青了。”

“施主明明會棋,又為什麼推托不會,莫非是嫌小僧棋藝太差?”

連城生平沒有見過如此饒舌之人,忍無可忍,脫口道:“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你話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