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世迷迭書6(2 / 3)

“唔,沒有。”和尚笑得如春風一樣溫柔:“——施主貴姓?”

連城:……

“小僧給施主誦一段經文,可好?”

連城:你幹脆給我超度好了!!!

到三天過完,無論和尚怎麼殷勤挽留,連城都堅決地打包開溜了,至於玉玨什麼的,早被她忘得很幹淨了。

但是從那天起,連城總時不時覺得有人在耳邊念經,嗡嗡嗡,嗡嗡嗡,比蒼蠅還煩人,偶爾還敲一下木魚,像敲在她的天靈蓋上。所以說好人做不得,偶爾一回都做不得,連城自歎命苦,很懊悔沒有做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一路往南,天與地的色澤漸漸鮮明,那仿佛不是肉眼能夠看到的變化,而是粉紅黛綠的印子,融在空氣裏,在呼吸之間,在行人的眼眸裏,路邊攤子上,整竹摳的香盒兒,到這時節,還清脆如新。

稍大的城鎮,就有廟舍林立,供奉的神佛百態千姿,或悲天憫人,或拈花微笑,或金剛怒目,前來朝拜的信徒川流不息。連城牽馬走過的時候,有阿婆熱情地招呼:“舍粥了舍粥了,小郎不來一碗麼?”

“粥?”連城風塵仆仆地看著她。

“臘八粥啊。”阿婆笑得見牙不見眼:“我杭州大明寺的臘八粥可是江南一絕,每年都有很多人特意從外地來,就為這一口粥呢,你瞧——小郎真不來一碗麼?”

竟然是臘八了,連城怔怔地想,時光的影子怎樣匆匆地從手底飛過去?過完臘八,再往後,會一天比一天冷,卻一天比一天熱鬧,到處歡聲笑語,煙花爆竹,然後除夕,恁誰說,斯人獨憔悴?

不知道為什麼會忽然想起,想起有人曾吹噓他家的煙花,開起來比天上的星子還璀璨,想起某個深如夢魘的夜裏,他說想有人陪他,聽風雨的聲音。而如今,風吹了這麼多天,雨也下了這麼多天,他大約已經找到另外一個人,和他坐在溫暖如春的亭子裏,聽,風聲如歌,雨聲如琴。

他大約已經忘了她。

他一定會忘記她的。

連城微微仰起麵孔,深吸一口氣。

她的駐足不前,讓路人十分費解,有人隻偷偷打量,也有熱心相詢:“小郎可是身體有不適?”或者“小郎可是丟了財物,可需要幫忙報官?”更有甚者,把聲音壓得低低地,神神秘秘地問:“小郎莫非是在觀天象?”

連城:……觀你妹的天象!

連城悲憤交加,暴走找了家客棧住下,過了老半晌才反應過來不對,疏疏一查,備用應急玉墜少了一雙——要不怎麼說呢,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連城倒並不十分心疼這些無用的身外之物——反正是不義之財麼,還不敢拿出去——隻是憋屈,憋屈得蒙頭就睡。

許久不曾做夢,忽然又做起夢來,夢裏她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沉睡的小鎮上,在積滿塵埃的舊屋裏,兩個人守著灶台,肉香還沒有飄出來。

是誰在說:“……要是沒有當初天下大亂,或者天下大亂了,我阿爺沒有從軍,就算從軍,沒有出人頭地,那我就該在這裏長大,五歲,十歲,十五歲成人,做個一窮二白的軍漢,或者獵戶。”

那是誰在應:“那如果你哪天去偷雞,我就給你把風。”

那是誰轉頭來看她的眼睛,和月華一樣明亮的容顏:“你不嫌我?”

那又是誰的歎息,和夢魂一樣淒然:“我隻怕找不到你。”

那些清醒時候從來不敢細想的事,那些清醒時候從來不敢細想的戲言與誓言,忽然就像是水開了閘,嘩嘩地都湧了出來,她拚命地想要堵住它,堵住它,卻怎麼也堵不住,水漫過她的足尖,水漫過她的腿,水漫過她的膝,水漫過她的胸口,然後是脖子,口鼻,眼睛,她看不見,她聽不見,她呼吸不過來——

是真的呼吸不過來!

本能地回手,摸到枕下匕首,一揮,手被攥住。

連城驀地睜開眼睛,月光下一截枯骨,正死死卡住她的喉嚨——

不,不是枯骨,是一隻手,色白如骨,形瘦如骨,連城的目光慢慢上移,月光的影子裏,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

這雙眼睛裏有這樣多的怨恨,這樣深的惡毒,這樣冷的殺意,就仿佛是冰河決堤,有寒意侵膚——她要殺她,不,更確切地說,是她想殺她,她絕對是想殺她的,但是這雙手,卻隻在一個讓她呼吸艱難的位置,停了下來。

連城與她對視良久,張嘴,一個無聲的口型:明——雪?

讓人窒息的沉默,連呼吸都粗重起來,脈脈月光裏驚起無數漣漪。

“……是殿下的匕首。”明雪用一種難得冷靜的語氣把這句話說出來——相對於她目中毫不掩飾的悲憤來說。

“我當初讓你走,你為什麼不走!”

“我要是當初就走了,你如今可以去給你家殿下燒錢了。”連城苦笑:“而且我現在不是已經離開了嗎,你又來找我做什麼?”

——奈何出不了聲。

眼前寒光一閃,緊貼著頭皮冰涼,匕首無聲無息沒入她的發間,恐嚇,威懾?她到底想做什麼?連城還沒有想清楚,頸上已經是一鬆,空氣嘩啦啦湧了進來,明雪雙手攏起,冷冷看住她。

連城毫不懷疑,隻要她稍有動作,必然會死得很難看。

她自知功夫遠不如明雪,自然不會做這等無用功。

雙方都沉默著,也雙方都沒有輕舉妄動。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連城扛不住這樣狼一樣的目光——那像是在把她一塊一塊肢解,再一塊一塊淩遲——終於忍不住開口:“你、你要做什麼?”

“帶你回去。”

比起之前的兩句話,這四個字,明雪幾乎可以說得上是心平氣和,但是落在連城耳中,那簡直如晴天霹靂——要說這世上最不想她連城再在渤海王世子麵前出現的人,那非明雪莫屬,她當初逼她走的那個狠勁,如今想來,心有餘悸,所以一時竟失聲問:“為什麼?”

“為什麼,”明雪冷笑:“公主殿下,你說為什麼。”

是了,她回了晉陽,自然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連城的目光暗了下去:“如果我說不呢。”

明雪陰沉沉地笑了:“你不妨試試看。”

“看”字落音,連城就動了,她隻做了一個動作:按下手弩。

這樣近的距離,連柔然的巫女都躲不過去。她並不想殺明雪,但是她不得不。連城有一瞬間的歎息,伴隨漫天的箭雨:明雪死了,他會恨她吧。一閃而過的念頭,瞬間又土崩瓦解——明雪還站在那裏,沒有倒下,沒有傷,連神色裏的冷意也沒有少一份,唯有身上披風,滑落到了腳邊。

不用看也知道,披風的另一麵,必然插滿了箭頭。

連城睜圓了眼睛。

“這隻手弩,是我做給殿下防身之用,他給了你,”明雪“嗤”地一下拔出深深插入床板的匕首:“這把匕首,是當初世子說降河東石家,王爺賞給世子的,他也給了你,能給你的,他都給了,你做了什麼。”

連城隻能苦笑,誰欠誰更多,到這時候,誰算得清?

他給了她這麼多珍貴的東西,他說了那麼多動聽的言語,為她做了這麼多,替她應誓,帶她故地重遊,在閑暇時候,甚至試過為她畫一雙眉,眉梢眼底,仿佛天長地久……脈脈如一場夢。

然後……夢醒了。

連城的沉默被明雪當成默認,明雪手一抖,袖裏飛出長繩,把連城從頭到腳捆了個嚴實,最後一提繩頭,推窗跳了下去,窗外等候多時的馬得了主人的指使,一揚蹄,朝著北方飛奔而去。

風呼呼地在耳邊響。

催命一樣逃出來,又催命一樣趕回去,但明雪的行程顯然比連城當初要緊迫得多。這一路都在不停地催馬,換馬,再催馬,連城動作稍慢,明雪就一鞭子抽過來——她使鞭子顯然比某人要熟練得多。

當然有試過跑路,不過下場麼……

日趕夜趕,好些天床都沒挨過,連城都覺得自己這不是在趕著回晉陽,是趕著去投胎!

好在明雪吃不慣幹糧,每每打尖,多少能歇會兒,酒肆飯點都是人多嘴雜之處,難免有對連城這身五花大綁生出好奇的,如有來問,明雪會言之鑿鑿:“舍妹頑劣,私下離家,我做兄長的也是萬般無奈……”

連城狠狠咬一口湯餅。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入耳,連城沒來由抖了一抖,湯餅就從箸上滑了下去,濺起一碗水花。

抬頭,果然是死和尚笑眯眯站在食案前,眉目裏很有些風塵,也不知是特意還是湊巧,腳程倒是不慢。她自然看得出,和尚多少有些騎射功夫,但也就比常人強些,莫說明雪,連她都不及。

也就不指望他什麼——

“施主,小僧可以坐這裏麼?”和尚彬彬有禮地問。

明雪掃他一眼:“不可以。”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和尚再喧了一聲佛號,優雅地坐了下來。對和尚來說,佛號可真是個萬能的東西,足以讓死和尚理直氣壯麵對任何尷尬與意外。

連城忍不住羨慕嫉妒恨。

明雪陰沉著臉,到底顧忌往來人多,沒有發作。可惜她想息事寧人,和尚明顯沒有這個打算,他凝眸看了明雪一會兒,十分認真地道:“我看施主印堂發黑,怕是近日將有血光之災。”

明雪還沒有表示,連城先自風中淩亂了:這死和尚到底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啊!這句話,難道不該是道士的口頭禪麼!

但是一想到這個死和尚多半是來救自己的,心裏又多少有點暖,不等明雪開口,搶先道:“光天化日,你這和尚胡說什麼,要化緣到別處去!”

和尚轉頭來衝她一笑,慢悠悠道:“那施主又要往哪裏去?”

連城也沒想道他問得這麼直接,絲毫不拐彎抹角,微怔,明雪那頭已經幹脆利落丟出答案:“晉陽。”

餘光裏瞥見明雪的嘴抿得緊緊的,連城心裏咯噔就是一響,不好,這丫頭又動殺機了。她與明雪算是舊識,對明雪多少有些了解,知道她雖然魯莽,卻並非嗜殺之人,但是這次重逢,卻是一而再,再而三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她快壓不住心中的殺意了。

是什麼讓她心性變化如此之大,莫非她被擒去周國時候發生了什麼?連城這轉念間,和尚以指代筆,蘸水在食案上寫了個“晉”字,讓連城吃驚的是,這個死和尚的字,竟然異常的漂亮。

“既然施主說了晉陽兩個字,小僧就鬥膽,為施主算上一算。”得得得,算命先生的活也被他搶了,死和尚還真是多才多藝呐,若非他實在眉目清秀,氣度高華,恐怕這會兒店主的掃帚應該已經在手邊了。

隻聽和尚有板有眼說來:“晉者進也,明出地上,順而麗乎大明。”

連城才出師時候,在青城山的道觀裏很混過些日子,自然知道他說的是《易經》中的晉卦,意思是隻要在下者順從於上,就會有光明的前景。隻不知和尚這句話裏的“在下者”說的是她,還是明雪。

“……從‘明’字上解,”和尚掃一眼食案上大大小小的餐具:“明下有皿,是個盟字,施主此次奔走,莫非事從盟約上起?”

這句話出來,莫說明雪,就是連城,也都大吃了一驚:要說起這件事的源頭,可不正是柔然與齊國的盟約!莫非這和尚,真有些什麼神通?

“再說‘陽’字,”和尚又寫了一個字,連城注意到明雪的眼睛也盯了過來,顯然心思有些活動:“明字是日月並舉,主為日,從為月,雄為日,雌為月,而陽……不知施主可聽說過,孤陰不長,獨陽不生?”

明雪冷冷道:“那又如何?”

“還是要回到‘盟’字來,”和尚微微一笑,若非光頭實在亮瞎人的眼睛,宛然竟是個翩翩公子:“陽字雖有不祥,這個盟字卻湊得實在巧,事既由盟字起,也將由盟字終,施主若能得到有力的盟友,事情就可迎刃而解。”

明雪冷哼一聲:“鬼話連篇!”

和尚隻雙手合十,眼觀鼻鼻觀心低低念誦:“阿彌陀佛。”

又來這一招!連城抽了抽麵皮,也有些糊塗了,到這時候,對和尚是來救她這一點她已經深信不疑,可是這個“盟友”是怎麼回事?總不成是要明雪拿她當盟友吧,那還不如逼明雪去死呢。

而且明雪要什麼盟友,她的功夫,對付她綽綽有餘,隻要把她帶到晉陽,往世子或者太原侯或者牧音,甚至渤海王麵前一送,什麼事情都解決了,還有找什麼盟友?

卻聽明雪問道:“看和尚這身風塵仆仆,是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小僧將到杭州去。”

明雪心裏一鬆,失笑:“那正與我們南轅北轍。”

和尚亦拊掌大笑:“可不正是南轅北轍!”

明雪像是想到了什麼,笑容頓斂,手按在食案上,長袖無風自動,明雪柔聲道:“和尚你到底想說什麼?”

“既是施主誠心相詢,小僧自然誠心相答,”和尚肅然道:“小僧路過此處,見施主印堂發黑——”

連城“噗”地笑出聲來。

和尚一眼也不看她:“……認為施主此行,非但於事無補,反而會扼殺最後一線生機。”

明雪眼皮一跳,連城分明瞧見她指縫間閃閃有刀光:“就這些?”

和尚像是全然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逼近,猶自怡然道:“事緩則圓,施主再仔細想想。”

明雪不怒反笑,指間刀光也滅了去,起身道:“我們走!”這句話卻是對連城說的。連城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情勢急轉直下,卻也看出來了,和尚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打了半天誑語,最後一句泄了底。

又安慰地想:好歹沒被明雪殺掉不是。

和尚還有要跟上的意思,連城不忍他枉丟了性命,經過時又輕又快一句帶過:“我是和親的柔然公主。”

至於一個來齊和親的柔然公主,為什麼長了一張中原女子的臉,為什麼會出現在離晉陽幾千裏之外的破廟裏,又因著什麼緣故,把中原話說得這樣純熟無比……都是不需要解釋的事。

連城沒有料到的是,和尚比她想的還要更聰明,不過稍稍一愣,又追了上來,雙臂一張,攔於馬前,低聲道:“小僧以為,施主與其去晉陽,不如去鄴城。”

明雪眯了一下眼睛,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滾開!”

一鞭下去,駿馬要揚起前蹄,緊接著卻是一聲長嘶,竟是被生生按住,和尚麵不改色:“施主,回頭是岸!”

明雪不答,又一鞭抽下,卻是抽往連城。

連城對這種“躺著也中槍”的待遇已經習以為常,口中嘟囔“怎麼又是我”,鞭梢已經呼嘯而至——

眼前一花,竟是和尚擋在她麵前,低誦佛號不絕,在連城的角度,隻能看到他瘦削的後背挺得筆直,月白的僧衣染了塵埃,漸漸又染了血,驚心動魄的豔色,暗了誰的眼眸。

明雪的長鞭,一鞭比一鞭快,一鞭比一鞭狠,漸漸密如疾雨,竟是個氣急攻心,要活活抽死和尚的架勢。連城心道,和尚不過說了幾句風涼話,雖然不好聽,也無甚妨礙,明雪何至於此,連對漸漸圍觀過來看熱鬧的人都視而不見?莫非、莫非世子因為這件事又被渤海王打了?

不不不,挨打在世子,從來都是小事,能讓明雪這樣失態,隻怕是更嚴重的刑罰。

是誰說“牽黃犬出東門獵狡兔且不可得”?心口猛地一跳,又生生按住。每個人都有弱點,她有,明雪自然也有。之前和尚對他們之間的恩怨一無所知,都能把明雪哄得一愣一愣,無非是——

連城依稀抓到一點靈光,壓低了聲音:“如果你貿然帶我回晉陽,如果柔然人一口咬定我是假冒的,把我殺了,你能到哪裏給她再找一個義城公主來麼?”

明雪麵色一白,手到半空,再揮不下去。

和尚何等機敏,立刻意識到最大的轉機就在連城這半句話裏,打蛇隨棍上:“施主,去晉陽不如去鄴城。”

“去鄴城……”明雪麵上瞬間的迷茫:“找皇後麼?”

皇後是渤海王次女,渤海王世子的妹妹,但論到在渤海王麵前的影響力……連城和和尚幾乎是異口同聲:“當然不是!”

“那——”明雪茫然地看了和尚一眼,又轉看連城,忽然就醒悟過來:“你、你們……”

“阿彌陀佛!”和尚雙手合十,微微低眉,連滿麵風塵都陡然聖潔起來:“公主生死,在施主一念之間,施主還能找到比我們更好的盟友麼?”

明雪並沒有立時回答和尚,而是鞭馬就走,但是連城一點都不擔心,在她看來,明雪答應,隻是個遲早問題。

反是頻頻回頭,和尚在馬後一路狂奔,竟是沒落下多少,連城一時竟恍惚起來,難道說,這些天她總聽到的誦經聲,其實並不是錯覺?他跟了她多久?之所以之前,要留她三天,是因為他重傷未愈麼?

這時候都抽絲剝繭地想起來。

但是這個和尚到底什麼來曆,什麼身份,她竟是和明雪一樣疑惑了。

明雪一直到天色黑透才“籲——”地一聲停在客棧門口,她挺直了背脊坐在馬背上,頭也不回道:“進來。”

燈火有些暗,燭光搖曳,明雪並沒有把它剔亮一點的想法。她在光影裏冷冷看住連城。她還記得她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世子府的屋頂上,她果斷拋下長劍,在箭下,在燈影裏,對於世子的胡鬧,十分無語。

之後……發生了太多的事。

是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名字在世子心裏紮了根?也許是那次抄書之後,也許是之後的上巳宴,但也許是之前,很久很久之前,或者很久很久之後,誰知道呢。她也不知道那日她離開之後世子和她是怎樣脫的身,不知道那之後又發生了怎樣的波折,她甚至沒有仔細想過,亂起那日,連城為什麼沒有趁機要了世子的命。

就更不知她是幾時又攀上柔然王子,被封公主了,這一切當她從周國被贖回來的時候,就都已經塵埃落定。

如果當初留在世子身邊的是她……

連城看著明雪陰晴不定的臉,決定先撇清她和和尚的關係——絕不能讓明雪覺得他們是沆瀣一氣要坑她——雖然那未嚐不是事實:“我曾隨渤海王世子出使柔然,碰巧柔然內亂,我又碰巧救了斛律王子,斛律王子封我作義城公主,讓我隨世子回齊。”這個“回齊”自然是和親的意思。

她倒沒有說謊,隻多少有些含混。

“我在去江南的途中遇見小和尚,他受了傷,我給他抓了兩服藥,後來……後來你都看到了,他雖然不是個江湖人,倒也知恩圖報。”這是進一步解釋,在之前“和尚對我一無所知”的基礎上。

明雪是因藥店裏玉玨的驚鴻一現,順藤摸瓜找到的連城,自然知道她說的是實話。

到這時候,連城再把臉轉向和尚:“小和尚,你以後不要再叫我施主啦,你叫我……叫我連城就好。”

“阿彌陀佛,”和尚低眉:“小僧法號微之,原在鄴城瑤光寺修行,因修行不到,得罪了貴人,又聽說杭州虎跑泉泡茶甚佳,所以打算到江南去。”

明雪眉目一動:“得罪了什麼人?”

微之和尚略略遲疑,還是說出了口:“施主可聽說過鄴城四貴?”

鄴城四貴,是當初隨渤海王打天下的四個舊人,孫騰,司馬子如,陸成,陸明遠。因都有莫大的功勞,與渤海王情分又非比尋常,在鄴城橫行不法,大肆斂財,明雪也有所耳聞:“你不會把他們四位一股腦兒都得罪了吧?”

這樣大的手筆,就算是渤海王世子,怕也扛不下來,所以明雪隻是隨口一問,並不當真。

微之和尚卻苦笑一聲,算是默認。

這一默認,徹底把連城和明雪驚到了。連城心想惹了這麼大的麻煩,難怪要跑路,虧得他還把跑路的理由說得這樣風雅出塵。卻難為他肯回頭來救她。又想,有這麼個把柄在,明雪也能放心了。

果然,明雪雖然冷哼一聲“你本事倒不小”,麵上顏色卻緩和許多。

又沉吟片刻道:“我叫明雪,是渤海王世子的侍衛,在跟世子去柔然的路上出了亂子,我被周國俘虜,後來世子托人贖我回來,到我回到晉陽的時候,義城公主已經跑了,而世子……也被王爺軟禁了。”

隻是軟禁,連城心裏鬆了口氣,又一怔,原來自己還掛著他。

微之和尚卻聽出其中蹊蹺:“義城公主自己跑了,渤海王為什麼要怪罪世子?”

“那就要問義城公主了。”明雪冷冷道。

“我?我怎麼知道。”連城心道我跑路跑得半死不活,哪裏有閑心去打探消息,更何況事關那人。

“你!”明雪勃然大怒,刷地抽出腰間軟鞭,劈頭蓋臉就抽過來。

隔這麼近,連城又手足被縛,急切間哪裏躲得開!卻是微之和尚猛一旋身,眉目忽然就撲進連城的眼睛裏,他的眸子顏色很淡,淡得就仿佛琉璃,清晰映出她蒼白的麵孔,惶急的,驚恐的,而他這樣安靜,安靜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接下來響亮地“啪”地一下,沒有背上立時浮現的長長一條血痕。

什麼都沒有。

微之和尚就這麼安靜地站在那裏,安靜地捱了一鞭,再安靜地轉過身去,低眉道:“原來在明雪施主心中,鬥氣遠比救渤海王世子重要。”

一句話,雲淡風輕又辛辣至極,明雪哪裏受過這個!

她這些日子四處碰壁,求告無門,從晉陽到杭州,走了無數彎路,吃了無數苦頭,全靠一口氣撐著,好容易找到連城,竟又被告知找到也未必有用,再被微之和尚這麼一刺,再倔強也撐不住了,捏著軟鞭,清亮的杏眼裏薄薄浮起一層水霧,良久,低低地道:“……明依姐死了。”

微之和尚不知道明依何等人物,連城卻是知道的,渤海王世子的貼身侍婢,若非世子全盤失勢,她這樣的身份,絕不至於——

心裏忽然又慌張:“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們說、他們說……”明雪“哇”地一下哭出聲來:“他們說是世子對義城公主不軌,逼死了公主,如今、如今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世子怎麼會做這種事,定然是你、定然是你——”

“不是我!”連城雖然功夫不及明雪,到底比她經曆得多:“他們是誰?”

“明依姐說是柔然人。”明雪吸了吸鼻子。

柔然人。

斛律不可能明見萬裏到這種地步,阿那瓌死了,而冒度可汗說過,他老了,那麼主事的人,多半是牧音了——牧音為什麼要這麼做?連城皺眉,卻聽明雪抽抽搭搭又道:“然後、然後牧音公主就說,她要嫁一個英雄。”

很好,這就叫圖窮匕首見了,連城冷冷一掀眉:“英雄?”

“等等!”一直凝思聆聽的微之和尚忽又插嘴道:“難道渤海王世子出使柔然,與柔然訂下盟約的時候,沒有定下牧音公主的夫婿?”

“這我就不知道了。”明雪黯然道:“我到晉陽時候,世子府已經被封了,誰都進不去。王爺下了封口令,也不知道世子關在哪裏,明依姐是拚著一死逃出來……她說,牧音公主當著滿朝文武放言,說普天之下,唯有王爺是真英雄,餘子碌碌,不足為婿。”

“所以——”連城忽然生出不好的預感。

“所以她要做渤海王妃。”

連城一愣,尤記得那一箭落雕的風華:“那渤海王妃怎麼辦?”

“我聽說,”微之和尚忽道:“柔然王阿那瓌可汗的大女兒嫁給了周國宇文大將軍。”

“這我知道——”

“宇文大將軍也是有發妻的。”

話到這份上,連城不得不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是真真不知道牧音竟然有這樣的野心,竟是要逼得渤海王妃下堂,取而代之!

不、不對,她心裏有個聲音在大聲說,不對,這不合常理!世子不傻,如果說把她鬱連城嫁給太原侯,還勉強可以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說得過去的話,那他答應讓牧音取代他母親的位置——那除非是他腦袋被驢踢了!

不可能,那絕不可能!

微之和尚見狀,得出結論道:“看來是柔然人在盟約上搗了鬼——敢問明雪施主,如今渤海王妃人在哪裏?”

明雪一怔,渤海王妃人在哪裏,她還真沒顧得上,隻得搖頭道:“我、我不知道。”

“那太原侯呢?”

明雪越發茫然,不知怎麼又扯上太原侯。

“這就對了,”微之和尚道:“我猜得不錯的話,渤海王妃也好,太原侯也罷,眼下多半都被軟禁了。”

明雪被他繞糊塗了:“這又為什麼?”——如果說世子被囚,還事出有因的話,那麼渤海王妃和太原侯……憑什麼?

“罪名總不難找。”連城卻想明白了:“如果渤海王妃人是自由的,找我這件事,絕不會讓你單打獨鬥。明依找得到你,渤海王妃的人卻找不到你,這難道不是件很奇怪的事嗎?所以,王妃多半是被王爺遷怒了。”

“那太原侯——”

“同樣的。太原侯可以不在乎世子生死,但是他不能不在乎王妃。一旦牧音公主所謀得逞,王妃下堂,他就會失去嫡子的位置。非嫡非長,母親失勢……所以他必然會為王妃奔走,為王妃奔走,也就是為世子奔走,之所以沒有,隻能是同樣的理由——他也被軟禁了。”連城的眸光沉下去。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樣一個結果,想必也在太原侯意料之外。

“連城施主說得對,”微之接口道:“小僧聽說渤海王府中,四郎以下,諸子皆幼。如今有能力染指王位的,世子與太原侯占了嫡子名分,其中世子又居長,三郎的母親韓姬出身微寒,家族也沒什麼助力,四郎的母親朱夫人卻是前朝天柱大將軍的女兒,天柱大將軍雖然死了,族人和舊部仍在,朱夫人又有寵。牧音公主想取代王妃,朱夫人則想一箭雙雕除掉世子和太原侯……能折騰出這樣一個結果,多半是雙方聯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