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世迷迭書10(3 / 3)

“那可不一定。”和尚這時候終於拋棄了“阿彌陀佛”四字箴言,僧衣上到處都是血汙,臉上,手上,刀上。眉目卻還是靜的。大約是要這樣的“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方才能有這樣的戰績:“以前,也有過很多次,我都以為必死無疑了,但是都讓我逃了出去……如果能夠生還,連城,你會去做什麼?”

這是問臨終遺言麼,連城莞爾,微微仰起頭:“我想……我想回鄴城。”

要看到那些哭喊的,死去的人,要看到那些留戀的,不舍的眼睛,方才知道沒有什麼重要的,再沒有什麼比活著本身更重要,如果他活著,如果那麼巧她也還能活下去,那就這樣吧,就算他給的是謊言,是鴆酒,是萬劫不複,就算她心裏仍然有聲音在說那人不可信,無非是再賭一把。

無非是願賭服輸。

無非是……是和尚所說,因為擁有極少,所以不舍得放手,怕放手,一無所有。

當然也許再沒有機會了,那些燒毀的信,到這時候是後悔,但是又慶幸起來,他不知道她肯回頭,那麼當他得到她死亡的消息,大約也沒有那麼傷心;不過更多的可能是,他不會知道她死了,誰都不知道,這個無名的江南小鎮裏,這樣一重又一重的屠殺裏,有這樣一個不成器的刺客。

就如同當初她在荒郊野廟裏遇見和尚,那樣的死亡,無聲無息。

“是這樣啊。”和尚輕輕地喟歎。

“嗯,”連城反問:“那你呢?”

“我——”

連城隻聽到了這一個字,鋪天蓋地的黑鋪天蓋地撲過來,那也許是死神的陰影。

連城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少時日,也不記得有沒有夢,但是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在一輛馬車裏,十分簡易的一輛馬車,連城先是掐了自己一把,確定自己還活著,然後掀起窗簾,看見一排一排迅速後退的樹。

“喂!”連城喊,聲音沙啞。

“鬱娘子醒了?”十分陌生,連城敢保證,她有生以來,從來沒有聽過這個聲音。

“我叫保成。”車夫笑嘻嘻地說:“是何將軍托付了我,讓我把鬱娘子送到鄴城去——鬱娘子家在鄴城麼,那可遠!”

何將軍?鄴城?連城呆了一呆:“何——”

保成是個機靈人,一聽就知道連城困惑,忙道:“莫非鬱娘子素日是叫他大師的?”

大師?兩個字在心念裏一轉,雖然才剛剛醒來,卻也猜得出,他說的多半是和尚:“大師人呢?”

“他往南去了,”保成絮絮叨叨地說:“他說鬱娘子受的是皮肉傷,包紮好了,坐車無妨。鬱娘子離家已久,怕家中牽掛,所以讓我日夜兼程,送鬱娘子歸家……可真虧了大師,不然我們清水鎮,怕是要死絕了。

清水鎮,大約就是他們死守的那個小鎮了,連城默默地想:“你也是……清水鎮人麼?”

“可不是,老子娘都保住了,可真是萬幸。”保成想起才回家時候看到的情形,心有餘悸:“誰知道這麼倒黴,那個畜生竟然會經過我們清水鎮,我剛剛好出了門,回家一看,可嚇死我了!”

連城遲疑了一下:“可是我記得——”

她分明記得,隻剩了他們兩個人,已經是沒有活路了。

“朝廷派了大軍來,”保成繼續解釋給她聽:“那時候鬱娘子已經昏過去了,城裏一個活物都沒有了,真沒想到大師還活著。”

難道和尚是……祭出“裝死大法”活下來的?連城抽了抽嘴角,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然後朝廷就辟大師做將軍,一路南去了。”

“他、他沒什麼話留給我麼?”

“有的有的,”保成摸了摸身上,忽然叫起來:“見鬼!那玩意兒哪裏去了呢,是條布條,這麼長,這麼寬,上麵用血畫了道符,大概是留給鬱娘子辟邪的吧……見鬼,到底哪裏去了呢,何將軍還說,那是鬱娘子最後問他的話……怎麼就找不到了呢……鬱娘子,我、我……”

“罷了。”連城長歎一聲:“找不到就算了,如果日後有緣,自然還會再相遇。”

見連城沒有責怪他,保成鬆了口氣,忙忙附和道:“鬱娘子說得對。”

——連城沒有看到跌落塵埃裏的兩個血字“出家”,於是她永遠都不知道,何微之他,從來都不是和尚。

所以她永遠都不會知道,是有她要回鄴城,才有人斬斷的綺念。

命運有多少種可能,誰都不知道。

連城抵達鄴城的時候,天已經黑得透了,城門已閉。

保成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斯文秀氣”的鬱娘子駕輕就熟地翻過城牆一角,不由自主摸摸腦袋,是了,能和大師混到一起去的人物,哪怕是個秀秀氣氣的小娘子,想必也是殺人放火不當回事的。

——要讓連城知道自己偷雞摸狗的輕身功夫被推演成這樣,定會跳下來和他見個真章!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回到過這裏,腳步踩在青磚地上,有種異樣的陌生感,是近鄉情怯麼,這裏分明不是她的家鄉。清月的光輝,疏疏地灑在她的眉上,眼睛裏,腳下,影子短了又長,長了又短。

城門距丞相府的路,原來這樣短,短到她還沒有想好,該怎樣見他。

該怎麼同他說呢,該說些什麼呢,他還會在原來的地方等她麼?馮翊長公主如今……都沒有想完,忽然就到了。府門外仰頭看了半晌,一轉,到後牆,守衛少得近乎蹊蹺,連城沒有費太大的勁就溜了進去。

他的書房,是她去得最多。

燈光還亮著,時候已經不早,扒開屋瓦往下看,看到那人烏鴉鴉的發,發上金冠。在低頭揮毫,有時笑,有時皺眉,有時又搖頭。要細看,才發現是在作畫,畫中少女烏溜溜一雙圓眼睛,如貓。

——但也許不是她。

便不是她,她也要跳下去告訴他,她回來了。

忽有人叩門。

陸子惠被驚擾,怒氣衝衝叱道:“誰?”

“我。”這個聲音有點耳熟:“大將軍需用膳麼?”

“我沒有傳,誰叫你來!”陸子惠冷冷道。

門外靜了片刻,應聲“是”,腳步聲漸遠。陸子惠重看了一會將要完工的畫,卻是歎氣:“……不像。”

“還是不像。”十分氣餒的口氣。

信手揭下,丟進火盆裏。忽地眼前一花,有個人影俯衝下來:“不許燒!”

那像是他從未聽過的綸音,那像是九天神佛都停止了念經,天與地之間這樣的靜,靜得隻剩下自己的呼吸,那也許是夢,隻要一伸手,就會碎去,那也許是風,風的錯聽,但是他還是一寸一寸,抬起了頭。

那個風塵仆仆的姑娘,就這樣俏生生站在他的麵前:“我回來了。”

“騙子!”

“你一封信都沒有給我!”理直氣壯的控訴:“一封都沒有!”

“有的,”連城低低地說:“有的。”

“在哪裏?你說啊,你說啊,在哪裏!”

“都……燒了。”

“我不信!”

好吧,這樣滑稽的重逢場麵,連城是想破了頭都想不到,一跺腳:“那我走了!”

“不許走!不許走!”那人從背後抱住她:“你走了那麼久,音訊全無,到處都那麼亂,阿寧說你可能死了,我不信,我半個字都不信,可是你實在走得太久太久,久到我也不知道,現在回來看我的,究竟是你,還是你的魂魄……”

“是我,我回來了。”連城低低地回答他。

“我也想過,哪怕是你死了,也會舍不得我,也會回來看我,府裏守衛太多,煞氣太重,我怕你回到這裏,會進不來,會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外麵徘徊,等著見我最後一麵,我知道的,沒有見過我,你會舍不得走……”

“我是人!”連城幾乎是在咆哮了:“我是人!我還活著!不信你看,我有影子的!”

陸子惠:……

“不過崔使君說得也沒有錯,”連城回身來,陸子惠在燈下的眉眼,這樣的容色,這樣的任性妄為,宛然還如當日,沒有與父親反目的世子形容,不知道怎的,心裏就是一酸:“差點就死了……但還想,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總還是不甘心……不甘心……但其實如果我死了,她也沒什麼不好,金尊玉貴的公主……長得這樣像我……”

“那也不是你。”

“我不娶她,才是她的運氣,我會好好安置她,而你……不許再說走!”他說:“就算你說走,我也不會讓你走,這一次,無論是誰,都絕不能把你從我身邊帶走,哪怕是我自己。”

這是他第一次向她許諾,也是最後一次。

連城試圖坦坦蕩蕩回答“我信你”,但是沒有成功,她終究不舍得謊言欺他,就隻踮起腳,輕吻他的眼睛:“以後……”是的還有以後,以後她們還有那樣長那樣長的時光可以相守,可以讓日月見證,他值得信,她應該信。

她這樣想,但是命運並沒有再給她們機會。

急促的腳步聲再次響起,粗暴地踏碎此生最後的寧靜,連城心下詫異,回頭看時,門被推開,有六七人一擁而入,使刀的,擅箭的,耍流星錘的,少年陰冷的眼眸裏……極淡極淡的木樨香盈盈一室。

侍衛早早都被支開。

出路被堵死,生機斷絕。

連城變色,陸子惠亦變色,連城拔刀,刀啷當落地。

電光火石之間,陸子惠做了決定,決定他們最後的結局——他抱住連城,旋身,直撲入床底,以額抵在她的眉心,這樣,她就看不到那些刀斧如何刺入他的身軀,看不到他痛的表情,就隻能聽見他在耳邊喃喃:“連城連城,到如今,你可信了?”

“我……”

他更用力抱住她,他說:“我有一個秘密……”

“你記著,在春天的早晨把我種下去,到秋天,就會收獲到很多個我,一個給你梳發,一個給你畫眉,一個唱歌給你聽,一個與你共舞,一個征戰南北,拱手河山討你歡,還有一個、還有一個……”

連城知道他是想哄她笑,所以她笑了,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

然後全世界,忽然就安靜了,靜得驚心動魄,動魄驚心。

後來。

連城並不太記得那些後來的細節,不記得侍衛到底什麼時候趕來,不記得陸子進為什麼會及時出現,不記得那些刺客怎樣被他一舉擒拿,就地格殺,也不記得他怎樣迅速穩定局勢,取代兄長的位置,那些不重要,到這時候,再沒有什麼重要。

就如同她永遠都不知道,和尚是怎樣被他招攬——而這個意外,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他是陸子惠的弟弟,陸家諸子中唯一能夠繼承他事業的人,她總不能再殺了他——這原本就在他算計之中。

一切都在算計之中,從他在冷雨之夜救起她開始,一角閑棋,因勢利導,已經變成絕妙落子,他置她於險地,他促成他們重逢,促成她稱為他的兄長最大的破綻,促成他,得到最好的行刺時機。

他想殺他的兄長,從來沒有掩飾過,也從來沒有成功過,而他的兄長那樣驕傲,從來都不信他動得了他,直到……盡管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金座上那個什麼都做不了的傀儡皇帝。

所有人都在算計之中,他的母親,他的姐姐,他的妹妹,沒有人提出異議,日子總要過下去,陸子惠已經死了,他是翻過的一頁。

他說:“連城,明明我先遇見你。”

他說:“連城,隻要你肯,明明我們可以從頭來過。”

連城瞪視他,直到他最終無言以退。

太原侯在次年娶了馮翊長公主,篡了皇位,追封兄長為帝,諡號文襄,廟號世宗。

當然,那都和連城沒有關係,這一切都與她全無關係。她不過是一個刺客,比荊軻、聶政更成功的一個刺客,她刺殺了她最愛的人。

緣滅 傳說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後了,很多很多年以後的花還同樣會盛開。

“師姐。”連城將花束放在墓碑前,她欠她一個交代,拖了這許多年:“我都送你回來這麼多年了,你還怨恨麼。”

那像是意料之外,但何嚐不是意料之中,她已經記不起師姐的容貌,卻還記得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她死於至親至愛之手,所以她逼她發誓,如果不帶她歸來,她最愛的人,將落得同一個下場。

“我們……做個交易好不好。”連城也知道她的話,她不可能聽見,就如同她每日在他榻前說的話,說了那麼久那麼久,他還是在沉睡,怎麼都醒不過來,但是她總還記得,他答應過,誰也不能將她從他身邊帶走,哪怕是他自己:“我也不知道我還有多長的命,但是師姐,你允我……分他一半好麼。”

“你看,這麼多年,我也沒有回頭去找過斛律算賬……莫非、莫非你的意思,是要我拿人頭來祭你?”

連城發了呆。

一滴露,從很高很高的地方落下來。

“鬱連城,你到底有完沒完!”這樣中氣十足的怒吼,當然除了她師父,再不會有第二個:“你帶回來的木頭醒了!”

連城:……混蛋要不要這麼靈啊。

“我這是在哪裏?”

“蜀中。”

“是……你家麼。”

“嗯。”

“……真好。”他沒有問為什麼會在這裏,沒有問他睡了多久,沒有問今夕何夕,隻低低地道:“如今……你信我了麼?”

“我……信。”

那個傳說是真的,春天裏,把深愛的人種下去,到秋天,會長出很多個,一個給她畫眉,一個唱歌給她聽,一個與她共舞,還有一個,在三生石上與她有約,此生此世,來生來世,永生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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