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人心,”和尚不以為然:“那就夠了。”
連城雖然不曾見和尚打仗,卻聽陸子惠說過,他是個百戰百勝的將才,對他的論斷,倒有幾分信服。
隻留心戰況。
景厚這一反,聲勢著實浩大,先是司馬子如的侄兒,潁州刺史司馬世雲出頭響應,然後豫州刺史,襄州刺史,廣州刺史紛紛歸附,又有傳言,說景厚之所以反,是因為與崔寧有隙,於是朝臣紛紛進言,請誅崔寧。
“崔寧是絕對不可以殺的,”和尚說:“他是陸子惠的心腹,連他都殺,日後還有誰,敢為他效死?
又道:“這時候退一步,就再硬氣不起來,可惜了先渤海王一世英雄。”
連城想了又想,還是不能夠確定陸子惠會做怎樣的決斷,滿朝喊殺聲,要怎樣才扛得住。
連日的寢食不安,和尚歎息:“你若放不下,又何必離開?”
從來沒有人同她說過這句話,就仿佛暮鼓晨鍾,醍醐灌頂,是是是,她分明是放不下,不不不,她不可能再回頭,她不信他,她不敢再信他,她是寧肯在千裏之外牽掛,也絕不可能再回頭。
既不可能回頭,又何必放不下、徒增煩惱?難道她的餘生,都要在這個困境裏作繭自縛麼?
不。
連城說:“我們再往南走罷。”
和尚低眉,有隱隱的笑意,他說:“好。”
越往南,聽到的消息就越少,漸漸零星,漸漸就無。連城常常會夢見那人,夢見他眾叛親離,滿身的血窟窿,眼睛卻還明亮著,他說:“你什麼時候想起我,我都還在原來的地方等你。”
醒來滿身都是汗,砰砰砰亂跳的心,要安撫許久才靜得下來。
夢是反的,她這樣對自己說。
和尚卻是個妙人,妙得簡直不像個和尚,雖然茹素,禁酒,除此之外,百無禁忌。每入一城,都會指點連城哪處宜藏身,哪處利防守,又有哪些路徑便於逃竄,連城不服氣:“難道我鬱連城就沒有反攻的時候了麼?”
和尚很認真地瞅了她一會兒,很認真地回答:“沒有。”
連城大怒:“那你呢?”
“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說:“小僧手無縛雞之力。”
連城:……
難怪先帝拿他當弄臣用。
話說回來,他個手無縛雞之力都能以七千兵馬對抗先渤海王幾萬兵甲,要是力拔山兮……連城冷冷打了個寒戰,阿彌陀佛,果然上天有好生之德。
既到江南,就不能不去劃船聽個曲兒看個舞兒。畫舫上冰簾半卷,明璫亂墜,衣袂飛揚間,柳腰輕,鶯舌囀,如輕雲蔽月,如流風回雪,如落花繞樹,如青蓮破浪。煞風景的和尚煞風景地來一句:“不好。”
被勃然大怒的船主趕了下去。
水邊有貧家女浣衣,歌聲婉轉:“……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不覺住了腳步,和尚偏頭問:“你會唱麼?”
“不會。”怔怔地,像是別人的聲音。心裏卻想,原來真正的采蓮女唱出來是這樣的啊,水汽氤氳的靈秀,並不像她生澀,也不是柔然巫女的幽怨。
忽聽和尚又問:“……想聽麼?”
“什麼?”
和尚卻笑一笑,不再重複。
走走停停,又過了好些天,夜宿江南小鎮,朦朧就要睡去,忽聽得琴聲淙淙,恍惚夜色深沉,明月照著波光,脈脈,有杏子紅衫的少女,雙鬟如鴉色,一葉扁舟,破霧而來……那調子越聽越耳熟,越聽越耳熟,連城忍不住跟著輕輕哼了兩聲,忽然就醒悟過來——可不正是《西洲曲》?
瞬間的失神,想起草原上配唱的胡琴,那些含混過去的音,熊熊篝火,明亮的焰色裏,目光猶疑的斛律,和果敢幹脆的牧音,那時候,嗬,那時候。
連城翻身下床,赤腳踩在地上,冰涼。
推窗看時,果然是和尚。
月光玲瓏,洗出一樹杏花鮮潔如霜雪。和尚盤坐撫琴,有焚香,有淨手,有落英簌簌飄落於弦上,和尚的眉目,秀致如畫,這樣近,這樣遠,這樣清晰,但忽然又模糊起來,讓她想起他替她挨過的那些鞭子,瘦削的背脊筆直,僧衣染了塵埃,然後又染了血,驚心動魄的豔色,而他的眼眸淡漠,淡漠如琉璃。
連城張張嘴,沒有出聲。
一步一步走下閣樓,一步一步走近去,輕如夢囈的聲音,她說:“謝謝你。”
和尚微微低眉,淺笑:“我——”
突如其來的拍門聲,在靜夜裏響亮:“小癩子、小癩子、小癩子開門!”
嘟囔著不情願的起床聲,開門聲,小二討好的叫聲:““李大郎……今兒當值麼?”
“可不是!”姓李的漢子像是天生的大嗓門,話又極多:“才落了鎖又有人來,攪得老子打個盹都不行……是個瘸子,腦袋癩痢得比小癩子你還厲害,不會是你老爹吧……兩個眼睛可凶!凶得跟蛇一樣,看人就往眼睛裏鑽……開門?怎麼會!都這時辰了,天皇老子來也等明天再說!凶?凶得過老子我?說不讓進就不讓進,戲文上怎麼說來著,老子今兒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和尚起先還含笑,聽著聽著,那笑容就碎碎地沉下去。
連城覺察到他神色有異:“……認識?”
和尚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
“不會又是你的仇家吧。”連城說:“是也不要緊,惹不起還躲不起麼——明兒一早我們就走!”
和尚卻又搖頭,凝目注視她許久。他原本就生了極清澈極溫柔一雙眼睛,這時候更是柔軟如流水脈脈,脈脈漫過她的麵容,他低聲喊:“連城。”
“嗯?”這還是他頭一次喊她的名字。
“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你胡說什麼!”連城驚慌失措,壓低了聲音衝他吼:“你胡說什麼,我把你從閻王爺那裏搶回來,可不是為了聽你說這種喪氣話的!”
“我知道。”和尚輕輕笑了:“我知道。我隻是想問一問,總要親口問過才……連城你知道麼,我這個人,生平從來不給自己後悔和遺憾的機會。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說,渤海王世子,或者太原侯,崔家子,五姓七家,豪門大族,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出身寒門,沒有進學的機會,但是我不甘心。我想過從軍,買不起馬,後來學了棋,學得比任何人都出色,不是因為我聰明,我隻是比較能夠堅持。那時候常常陪先帝通宵達旦,目不交睫,不是不困,不倦,隻是不能放棄。我擁有得少,一旦放棄,就一無所有。所有拚盡了全力,抓住所有,我能抓住的。”
和尚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多到連城再一次心慌起來:“你說什麼,你說的什麼,為什麼我聽不懂?”
“你無須懂,你隻要聽,聽我說,”和尚的聲音裏充滿了詭異的魅惑,那像是深夜裏,月光下的精靈,但或者是魔鬼,有曼妙的身段,曼妙的眼波,曼妙的歌喉:“因為從來沒有放棄過,所以無論成敗,都不覺得失望,不覺得後悔,但是我這一生,並不是沒有遺憾。你既然知道了我是誰,大約也知道了,我在護送先帝過河的時候,山洪暴發……的事。山洪卷走了我此生唯一擁有過的一支兵馬,他們、他們是我的手足,我的兄弟,我的同袍,你聽過那支歌麼,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連城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冰如玉。
“……他們跟著我出生入死,他們相信我,相信我定然能帶他們活著回去……但是最終,我沒能做到。”
“那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和尚微笑:“但那終究是一個遺憾。”
“那麼——”
“那個人是景厚。”
“什麼!”連城豁地站起。
“瘸子,癩痢頭,眼睛和蛇一樣……算算時間,不會有錯,他就是景厚。”
連城麵色慘白:“他、他怎麼會在這裏?”
“我該狠點心,讓你猜猜,齊國發生了什麼事,”和尚輕笑:“算了,不嚇唬你了。大將軍沒有殺崔寧,他扣下了景厚的家小,然後發布檄文,以司空韓軌督促諸軍討伐,景厚向晉帝投書,請求歸附。”
“然後呢。”連城甚至沒有心思去問,他與她同路而行,為什麼她什麼都聽不到,他卻無所不知。
——那也許是一個將軍和一個江湖人,在視角上的不同。
“晉國投入兵力四十萬,西周先後在先渤海王和大將軍手裏吃了虧,又丟了玉璧城,雖然有趁火打劫之心,但是本錢少,不敢亂來,謹慎用了五萬兵,加上齊國的四十萬,景厚十萬,這是一場近百萬大軍的四方混戰。”
“結果——”
“景厚敗了。”和尚眼睛都不眨:“晉國是一敗塗地,貞陽侯蕭淵明被陸子惠拿下,西周收縮兵力,轉攻為守,景厚一路敗退,求晉國收留。”
連城不再插問,靜然隻聽。
和尚歎了口氣:“我之先就說過,陸子惠是個聰明人,他雖然不知兵,但是知人。他拿下蕭淵明之後,山珍海味,錦衣玉食地供著他,然後通過蕭淵明向晉帝示好。貞陽侯是晉帝的侄兒,一向深受寵愛,雖然有喪師辱國之誤,人活著就好,在他的力主下,晉與齊又開始了往來。”
“那景厚?”連城心裏一動:他能反齊,自然也就能反晉。
“不錯。先渤海王對他何等信任,黃河以南十二州盡付他,先渤海王屍骨未寒,他就能反,晉帝出爾反爾,他怎麼可能不反!晉帝是既貪圖他的兵馬、地盤,又不肯為他與陸子惠死戰,景厚恨他,尤過於陸子惠。所以景厚翻臉了,一路南來,燒殺虜掠,無惡不作,所過之地,盡為焦土。”
連城睜大了眼睛,她知道他說的,是他們才走過的那些地方,那些小橋流水,輕歌曼舞。
“我原本也不想多管閑事,但是,”和尚說:“你聽見方才那個姓李的城門守衛的話了麼,他笑話景厚是個瘸子,拒開城門,景厚竟然沒有殺他。那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景厚打算好了要……屠城。”
話說到這份上,連城反而鎮定了:“你要做什麼?”
和尚長睫一動:“我一直覺得對不住我的那些兄弟們,他們都死了,我還活著。他們死得那樣無辜,那樣淒涼,而我還好好活著。如今這城裏的人,就和當初我那些兄弟一樣……不該死。”
“你要守城?”
“我要守城。”
連城想說“你瘋了你手上一兵一卒都沒有你拿什麼守城”,但是最終沒有出口,她靜然按住他的手,她說:“我陪你守城。”
她覺得她也瘋了。
“我來守,你帶他們走。”和尚靜了一刻,緩聲道。
連城斷然搖頭:“那不可能!”
“他們與我非親非故,我不會為一群陌生人賠上我自己的命。”她走了這麼多地方,看了這麼好的風景,就此死去,死在花紅柳綠的江南,並不覺得遺憾:“隻可惜吃不到今年的菱角了。”她說。
和尚靜了更久更久的時間,風蕭蕭地從指尖過去,月明如鏡,他低低地說:“我這一生……果然是沒有遺憾的。”
連城不是沒有經曆過生死,也不是沒有上過戰場,至少玉璧城之戰,是她親眼目睹,但是這樣慘烈的守城,仍是她生平僅見。
到這時候方才稍稍明白,王思政當初死守玉璧城背後的恐懼。
——景厚能屠城,難道陸家兄弟就是心慈手軟的?
到後來想起來,就隻剩下疲倦,鋪天蓋地的疲倦,多行一步路,多抬一下手,甚至多說一個字都不願意,所有的體力都省下來,用在殺人上,不斷地有人爬上來,手起刀落,跌落塵埃的有時是一隻手,有時是一個人頭。
鮮血塗了一地。
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傷,有時候是眼睜睜瞧著有箭飛來,連抬起手臂去擋的力氣都沒有。
從清晨到晌午,從尚無到黃昏,黃昏的時候合了一下眼,像是有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說:“你不要走。”
“……我不走。”幹涸的嘴唇動一動,沒有聲音。
其實作為喪家之犬的景厚,這時候身邊隻剩心腹兩千人,連城與和尚死守的,並不是什麼軍事重鎮,隻是個平常的小鎮子,城不高,牆不厚,照常理推論,景厚實在不必在此與他們死磕。
但是果然如和尚所言,景厚這樣心胸狹窄的人,是絕不容守衛這樣冒犯的。
而景厚的這兩千人,又哪裏是尋常兩千人,沒有和尚,這些人足以把這樣一個小鎮屠滅個幾百次。
和尚手裏隻有五百人。都是臨時招募來,一遍一遍同他們說,不能退,退一步就是家毀人亡。
五百人,每個人都是主力。
而小鎮中的百姓,一批一批,趁著夜色,踩著晨光,悄無聲息,又嘈雜不休地撤退。在此之前,連城從來沒有想過,這樣小的一個鎮,竟然有這麼多的人,這麼多,扶老攜幼像是永遠都走不完似的。
到最後也沒有走完,城就破了。
“我們盡力了。”和尚說。
城破就是巷戰,景厚的騎兵,在阡陌之中不便衝殺,於是他們提著刀,刀尖淌著血,刀下的人,有老人,有幼兒,有弱女子。哭喊和尖叫的人們,鮮血和橫屍。如果這世間真有修羅城,無過於此。
一路都隻能退,而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每退一步都會倒下數人,有力戰身死,也有力竭倒地。有很多次,連城幾乎以為自己也已經死了,剩下的隻有行屍走肉。但是和尚還活著,任何東西,都可以用來掩護身形,斷壁殘垣,半扇門,大戶人家的屏風與帳幔,他活著,所以她也活著。
刀起了卷,但是任何東西,都可能成為兵器,刀柄,鍋,鏟,半截斷劍,最後隻剩了懷中匕首,明知道尖銳無匹,到底還是舍不得。
最後他們退到一個寺廟裏,越來越多的兵馬正往這邊湧過來,越來越響的馬蹄聲,但是仍有片刻喘息的餘光,也許也是最後的,和尚看連城,連城也看和尚:“看來這回是真要死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