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共死
混亂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搖晃他:“醒醒、醒醒!”
還活著。生的喜悅瞬間漲滿了心胸,但是懷裏、懷裏怎麼空了!驚慌失措地睜開眼睛,對上連城沒好氣的臉:“沒被水淹死,差點被你掐死。”
陸子惠:……
那些護衛、侍從、將士與仆役,通通都不知道被水衝到哪裏去了,他應該是幸運地被樹幹掛到,陸子惠緩過口氣,支身坐起,環視左右,奈何天色昏昏,能見度不過一尺開外,不由頭疼道:“這是哪裏?”
“不知道!”連城站起身來。
“你、你要去做什麼?”
“撿柴生火!”連城道:“你沒發現衣裳全濕了麼,等水汽上身,就等著傷寒吧!”
陸子惠垂下眼簾,低低偷笑一聲,怕死的人什麼時候都怕死。卻伸手拉住她的衣角:“不要走!”
“喂!”
“天這樣黑,什麼都看不清楚,這裏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周遭有些什麼人,玉璧城裏,隻怕不是人人都如王將軍明理,你我在一處,好歹我能顧你,若是走散了——
“散就散了。”連城淡然道:“你是齊國大將軍,他們拿了你也不敢殺。”
“連城!”
連城不作聲,她說的不過是一個事實。
“你要是死了,我、我多半也活不成啦。”
連城冷笑:“你活不活得成,和我什麼相幹!這句話,還是留著同你的阿靜說去!”
陸子惠不說話,小指上繞著她垂下來一綹發絲,指尖濕漉漉的。忍不住微笑。連城又惱怒起來,一把扯斷了發:“行了不和你歪纏,我還是去找柴生火吧。沒準能碰上王將軍也不一定……”
“不要去!”
連城懶得理會他,拔腳要走,忽背後人道:“我受傷了。”
一怔回頭:“哪裏?”
陸子惠“嘩”地撕開衣裳,長長一道傷疤,蜈蚣一樣伏在肌膚上,觸目驚心的猙獰。連城皺眉:“什麼時候的事?”
“還是給阿爺發喪以前了,我下去巡視州縣……”——那時候那些人已經漸漸猜到父親已經死亡的消息,人心動蕩,危機四伏。如果她當時在,九死一生的未必就不是她。不是不慶幸的。
連城默然。
有些話,他不說,她也能聽到。時日過去不短,竟還沒有結痂,可想而知當時凶險,如果再深一分,亦或是再準一分,也許就……她在太原府,一點風聲都沒有。應該是瞞過了所有人。
“誰下的手?”
“不知道。”她看得專注,他伸手輕撫她的麵容:“西周是恨不得我死,柔然也是,還有當初和我阿爺一起打過仗的老家夥,還有……”話至於此,微微一笑,是心酸也是痛楚:“連城,你也想過要我死麼?”
連城搖頭,即便相負,恨不至死。
陸子惠卻幽幽歎了口氣:“如果一定要死,我情願死在你手裏。”
連城沉默許久,失笑:“你明知我不會。”
“你不要走!”
突兀的請求,連城搖頭:“當初是你要我走,阿惠,我們做人要公道一點。”
“是我的錯……”
“那無關緊要,”連城溫和地說:“那已經無關緊要,你能來玉璧城,我很感激,但是阿惠,我們已經回不到過去。”
陸子惠微微垂下眼簾,天色昏暗得就仿佛那個暴雨之夜,琉璃燈微弱的光,照不亮彼此的表情。他並不是沒有法子留下她。他可以威脅王思政,難道不能威脅她鬱連城?他如今已經不是世子,沒有人能夠節製他,以他的權勢,即便他是躲在太原侯府,隻要他發話,二郎不敢不從。
隻是……
“如果我不讓你走呢?”他輕輕地說。
“你不會的。”連城聽得出他話裏的意思。記起當日斛律王子說的那句“她知我,我自然對她,也比別人知道得多一些”,那像是一個宿命的輪回,當初見證過的,如今都到自己。他知她,她對他,也難免比別人知道得更多一些,知道他誠然是個可惡的人,卻還沒有可惡到這個地步。她知道。
陸子惠抿了抿唇,咬牙問:“你要去哪裏?”
“什麼?”
“離開我之後,你會去哪裏?”
連城怔住,她並沒有細細想過,以後該去哪裏。以後,這兩個字想起來都是一天一地的灰。
陸子惠見她不答,忽然又恚怒起來,惡狠狠道:“我不會容你再回太原侯府!”
這樣孩子氣的恐嚇,連城隻好苦笑:“我還欠他……”
“我還!不管你欠他什麼,我都替你還!”這樣咬牙切齒的形容,讓連城把已經到舌尖的“一條命”吞了回去,卻搖頭:“不,我不會再給你任何承諾。”
一句話打得陸子惠暈頭轉向,半晌,方才艱澀地道:“我容你反悔過,你也該容我……反悔一次。”
“我不容。”三個字,斷然決然,陸子惠的容色登時就灰敗下去。
又等了有半個多時辰,雨散雲收,天色才漸漸明朗起來。
周遭環境也看得清楚了,他們是被水衝到一個山坡上,距離老狐狸說的高地,倒是相去不遠。沒過多久,就有人尋來。連城拖著陸子惠藏身樹叢裏,觀察半晌,確定對方沒有惡意,方才現了身。
有這樣一番同生共死,王思政倒真信了陸子惠勸降的誠意——畢竟以他的身份,無論為著什麼原因,都不宜如此以身犯險。
又疑心是太原侯束水衝城,勸陸子惠等候幾日,待形勢明朗再回營。
陸子惠知道他們的心思,隻是搖頭:“二郎必不至於如此。”他是身在局中,卻比王思政看得明白。眼下兵危戰凶,沒有他,二郎壓不住局勢。更何況弑兄之名!二郎不傻,不會落下這樣的口實。
——就算是要殺他,他也會選最好的時機,而非現在。
王思政敬服:“大將軍友愛手足,非尋常人可比。但眼下水勢未全退,何妨在城中歇過一日再走?”
陸子惠瞧瞧天色,也就應了。
自去籠絡城中將領。
連城默默然跟著王思政安撫傷病,收拾殘局。王思政與她相處這許多時日,幾乎是把她當自家子侄看待,見她如此,不由問道:“你明日隨大將軍回去麼?”
“應該是要回去的。”連城心不在焉:“總要向太原侯辭行。”
“那以後——”
“大約會去江南。”連城滿心倦怠。和尚沒準在江南,她還欠他一個“謝”字。
“這麼說,你還要禍害江南?”老狐狸悲天憫人地歎了口氣。
連城:……
驚慌忙亂了整日,也不妨礙晚上眾將取出最後一壇酒歡聚。人心倦戰,大將軍能夠親自來勸降,免去玉石俱焚的結局,也不是不歡喜的。笙簫嘈嘈,比不得鄴城,比不得晉陽,但在玉璧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響過了。連城進出幾次,有人酩酊大醉,有人的眼睛,仍然是清明的。
夜色漸深。
整個玉璧城都睡去。除了巡城的士兵,一月孤寒,偶爾幾聲刁鬥迢遞。窗紙上模糊的影,有人隔著窗,低低地問:“我們就真的,不能再從頭來過麼?”
月光太靜,靜得整個夜都被凍住。
“我也想。”連城想要回答,但是出不了口。每個字在舌尖被月光冰封。是的她也想。她想回到他身邊,她想從頭來過,她也知道她仍然愛著他,但是她不敢。她曾那樣信任,而最終遍體鱗傷。
“我不知道你會去哪裏,也不知道你會去多久,”他說:“如果、如果你哪天記起我,我還在原來的地方等你。”
連城張嘴,寂無聲息。
門外靜了許久,漸漸離去的腳步聲,踉蹌。
一夜無夢。
次日王思政派人來喚,說是大將軍沒有帶女侍。連城到的時候,陸子惠散著一頭烏發,宿醉未醒的眼,晨光裏恍如渤海王去世消息抵達的那個清晨。也不言語,果然撿起梳,一道一道梳下來。
“你會給我寫信麼?”他問。
“我不知道。”她說。
卸兵刃,下甲胄,開城門。有人親自來迎,是太原侯。昨天的意外果然並非出自他手,純粹是天災,風大雨大,吹水入城。然後是受降儀式,陸子惠忙得無暇他顧,連城徑自去見太原侯。
“真要走?”
“不走,就會連累到侯爺了。”連城說。
“那不是真的。”太原侯凝視她片刻,笑了:“不過是個借口——其實我不明白。”
連城挑一挑眉。
“他有什麼好,”太原侯的目光從她麵上滑過去:“讓你們這樣死心塌地。”這句話,他在心裏想了很久,悶了很久,無人可說,無人可問,也隻有連城這樣錯位的身份,才能讓他放心問出口。
連城沒有問“你們”是誰,也不必問,無非每個人心裏都有的隱秘的渴望,對於太原侯來說,也許是母親,是姊妹,是他想要拉攏又無處下手的文臣武將,也許還有……誰知道呢。而陸子惠當然是有他的好處的,比如他長得好看,舞跳得好,字寫得不錯,比如他位高權重,又奢侈無度……
但是……就算他沒什麼好,就算他什麼都不好,她也已經遇見了啊。
遇見,真是最愚蠢又最強大,最無可奈何也最無法辯駁的理由。
連城一路往南走。
不比上次倉皇,所以可以走一路,看一路,有沒有見過的山水,沒有見過的風俗,都寫進信中,隻不知該投往哪裏。
又一張一張焚毀,灰燼揚在風裏,翩翩如許多失翼的蝶。
秋天盡了,然後是冬,這一冬,又是孑然一人。
然後漸漸化了冰,漸漸又春暖花開,她走得很慢。偶爾會聽到齊國的消息,聽說大將軍班師回朝,聽說天子造反,被大將軍鎮壓,連城聽得好笑,自古有亂臣賊子,卻哪裏來造反的天子?
多半是那人又胡鬧了。
卻始終沒有聽到他婚娶的消息。
連城在江南的春天裏行走,花紅柳綠,然後漫天繽紛的紙鳶,英俊的少年和婀娜的少女,猛聽得大煞風景一句低吟:“阿彌陀佛。”
“和和和……和尚!”又驚又喜。
雖然她來江南,本來就是為了找和尚,但也知道,兵荒馬亂,人海茫茫。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真真遇見,竟是驚得傻了,話說得顛三倒四:“你你你……你怎麼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跑了?”
“說來話長。”和尚緇衣芒鞋,容色清減,眉目卻越發溫潤了。
故友相逢,要依連城,自然是要大快朵頤,無奈被和尚左一句“阿彌托的”右一句“阿彌陀佛”念叨得徹底沒了煙火氣,隻要了兩杯清茶,幾碟點心,在新綠的楊柳樹下,飄飛的杏花雨中,細細敘起從前。
和尚說他當日進城買藥,不巧得很,被鄴城四貴中孫騰逮了個正著。費盡工夫,又得貴人相助,才勉強逃出來。也回過他們租賃的農家院,那自然是人去樓空。又怕孫騰窮追不舍,來一招順藤摸瓜,也不敢留個片言隻語,倉皇就離了鄴城。
“鬱娘子你呢?”和尚含笑問。
“我……”連城沉吟片刻,隻道:“你一去三日不歸,我放心不下,進城找你,碰上渤海王世子,在丞相府住了些時日,然後才來的江南。”
“大將軍肯放你走?”
連城瞪他一眼,忽然想到,他是先帝近侍,多半見過馮翊長公主——就算沒見過公主,皇帝總該見過,她這張臉和當今天子有多像她是知道的。索性直言道:“你難道不知道我長得像誰?”
和尚笑而不語,飲一口茶:“那你如今,有什麼打算?”
“原本是想來江南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你,”連城道:“當初承蒙你照顧,一直沒來得及跟你說聲多謝。”
和尚目中笑意更深:“如今你已經找到了。”
“是啊,”連城像是想到了什麼,歡天喜地開了荷包:“我走的時候太原侯給了不少銀票,分你一半吧。”
剛誰說的碰到世子,在丞相府住了些時日?和尚抽了抽嘴角:“小僧方外之人——”
“不要銀票啊,”連城努力想要裝出失望的表情,但是沒有成功:“那你要什麼?”
“小僧並無所求。”
“……這樣啊,”連城眼珠一轉,又歡喜起來,慷慨應諾道:“那你慢慢想吧,反正江南很大,我一時半會兒也走不完。”
和尚:……
江南風氣,比齊國溫軟。大約是太久沒有打仗的緣故,城池不修,武備廢弛,連連城這等門外漢中的門外漢都看得出來。
一麵心慕江南繁華,一麵是許許擔憂:“萬一戰火燒過來——”
“那是必然。”和尚不客氣地說。
連城一直覺得自己有當烏鴉嘴的潛質,但是在遇到和尚之後,不得不承認,和尚才真正當之無愧。這句話落下不久,就有消息傳來,說齊國的河南道大行台景厚反了。當時一驚。河南道大行台坐擁十萬兵馬,七州十二鎮之地,這一反,宇內震動。
和尚察覺她眉目中憂色,搖頭道:“你不必擔心。”
“我沒有擔心。”
這丫頭嘴硬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和尚並不在意:“陸子惠是個聰明人,景厚鬥不過他。”
“聰明有什麼用,他又不會打仗。”
——先渤海王在世,每每身先士卒,卻將所有子女都庇護於羽翼之下。三郎四郎尚小也就罷了,陸子惠與陸子進成人有年,都沒上過戰場就有些說不過去。從這個角度來說,渤海王未嚐不是慈父。
玉璧城之戰,是齊國以勢壓人,但是河南道之反,卻不是區區一個玉璧城所能比的。河南道大行台景厚,是先渤海王之同袍,陸家兄弟見他,須得恭恭敬敬叫一聲“狗子叔”,這樣一個人的戰鬥力和號召力,可想而知。而那些在先渤海王手下服服帖帖的將領,又如何能服氣陸子惠這樣一個不知兵的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