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鍾誌心緒離亂雙手撐在陽台欄杆上極目遠眺落日餘輝籠罩下村莊前麵黃燦燦的田野，褥熱業已消去，一陣悲哀蒼涼的思潮從四麵八方湧來，他想起在班主任那兒發生的一切。讓他奇怪的是尖下巴、李正熙、吳哥、張大偉以及其他一些同學為什麼會那樣激烈地談論教育製度，在他看來所有那些討論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對於教育製度我們什麼也改變不了，甚至是自己的命運。隨即又溫馨地覺得他們是多麼可愛可親，似乎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讓人感到親切，隻有他自己不可原諒地悶頭坐著幾乎沒說話。但是一件更為可悲可怕更為不幸的事情將要發生，那就是怎樣麵對父親，他很容易想到父親在聽到他的高考分數時該是多麼失望難過。他雙眼噙滿淚水悲哀地想，父親一定會對他一陣狂罵，這在以前是有的，但是他又觀察到父親現在很少罵人，更別說動手打人，整天在外忙活勞累不堪，誰還有精力去罵人呢？他內心一陣恐懼想象不岀父親會怎樣對他，他也不知該如何向父親說起他的高考成績。趁父親還沒回來之前或許應該裝得平靜些，或許裝成很忙碌的樣子，可又想一想實在沒必要。他感到極度痛苦無助，又幻想著或許會有一種神秘力量出現，既能幫他走出當前的困境又能讓父親每天在家歇著也能衣食無憂而不必去外頂著烈日汗流浹背地忙活，也能讓大哥媽媽在家而不必去外打工，這是他內心永遠無法割去的痛楚。
每當他想起“打工”這個詞全身就會不由自主地顫粟，他還不知道去很遠的地方打工是怎麼一回事，但他知道“打工”已成為一種不可避免的時代潮流，在現在的農村“打工之風”更是襲卷每個村莊每個角落，在農村如果沒啥關係背景除了去外打工之外似乎沒有別的出路。專家解釋這是推進城鎮化進程中自然的不可避免的現象，鍾誌心裏不禁誑語：什麼狗屁城鎮化，老百姓願意住哪兒就住哪兒，城鎮化是社會自然的過渡，在一個所謂的民主社會任何人任何政府任何法律法規都沒有權力去強製幹涉老百姓的吃穿住行，政府要做的就是在沒觸犯法律的前提下給老百姓充分的生活自由和人身權力，大力維護好社會的公平與正義，讓百姓基本的生活物質得到保障，讓人們的監督落實到實處，而不是采取暴力強拆、威言恐嚇、強製驅逐、欺壓虐待、非法勞教等一係列可恥的蠻橫的反民主的非人道手段。但他知道去外麵打工會很累很苦，會很遭人不屑與嘲諷，在他班上就有很多同學尚未畢業卻選擇去外打工，當時他就表示過類似的意見，而想到自己也將走向這條普世之路，心裏不禁黯然神傷。此刻他已經明白無虞地相信隻有去外打工才是他惟一的選擇，雖然已填報誌願卻全然沒有上學的希望，況且填報的那所學校一定會讓父親大失所望，事實確實如此。
天地是如此肅穆，似乎一舉一動都會破壞它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周圍又是如此靜謐，在這靜謐中仿佛能聽出心跳的頻率。鍾誌在周身肅穆、靜謐與悲哀中駐足遠望落日紅暈遮掩下連綿起伏的群山，沒有悲傷沒有沉思沒有留念，突然間，他豁然明白眼前所有那些景象都是自然界最真實的寫照，雖然由於自己不可原諒的平庸無知和愚鈍。門外一聲叫喊，擾亂了他的思緒，聽聲音是明明他媽，他哥在省會一所重點大學上學。
“玉恒老兄……”一村婦在門外扯著嗓子高聲喊道。鍾誌撩起衣袖擦了擦眼眶裏泛動的淚水急步向門外走去，在剛聽到那粗獷的聲音時他就已經知道是誰。明明他媽是地道的農村家庭主婦，為人直爽又愛說笑，身材微胖卻並不顯得雍腫，一些粗俗不堪下流汙穢的話自她嘴裏說出來如同吐口水一般，常引起圍觀者開懷大笑。
“玉……”鍾誌走到門口她才止住，又繼續愉快地說：“叫了幾聲沒人應，還以為你爺倆不在家哩，你爸呢？”
“還麼回來。”鍾誌顯得很平靜輕聲說，看到明明他媽滿臉笑容地背個笸箕，裏麵裝些菜葉，知是剛從地裏回來，見她滿臉堆笑心情也輕鬆許多。但很快又意識到事情不妙，害怕她問及他的高考成績，因為明明也是今年參加高考，隻是他倆不在同一班，一想到這些心情又恐慌起來。然而明明他媽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點，繼續熱情洋溢地說：“你爸說想吃酸芥菜怎麼不來拿嘛，我們家就他爸喜歡吃，既然你爸吃得慣酸菜憑什麼時候來拿都好嘛。”
“好哩，好哩，等我爸回來就給他說聲。”鍾誌心神不寧地回答，他正琢磨用最簡單的方式結束這場痛苦的談話，對他而言她多留一會就多了一份尷尬和恐慌。然而看她那興奮難抑的樣子似乎有久談的意思，又放下背上的笸箕，鍾誌終於覺察到心靈的壁壘將要崩潰。
“這有什麼說的，想吃就來拿嘛，”明明他媽出乎意料地變得豪爽起來，隨即又改換成一種深表稱讚的語氣，然而這種語氣鍾誌聽著很不舒服，“你還確實，成績又好，每年都拿獎狀，我家明明要是有你一半用心就好了。”
“我哪有你說的那樣好嘛，我……”鍾誌惶恐著無言以對。
“我看你還有點把握，是塊讀書的料，我家明明要是有你一半像樣就好了，……”明明他媽繼續讚道。但在鍾誌看來，她所有的那些稱讚全是在拐彎抹角地損辱他，同時也在處處表露自家的優越性，她之所以說她的明明不如他也正是在貶低他，隨後又問鍾誌報考哪所學校填報什麼誌願，她對這樣的話題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