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心
三個人沿著繩子,爬了上去。曉霜最先上,然後是丹朱,最後是杜潤秋。杜潤秋一邊攀著繩子蹬著石壁往上爬,一邊還在回頭。“這些人,是不是在這裏做節目,結果遇到意外死在了這裏?然後他們陰魂不散,或者……或者,他們根本就還認為自己是活著的人,而不是鬼?反正他們大家都死了,大家都一樣……”
曉霜第一個上去了,她幫著把丹朱拉了上去。“哎呀,秋哥,你認為他們看著自己的身體一天天腐爛,蛆蟲在蠶食自己的血肉,他們還會認為自己是活著的人?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杜潤秋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是正確的。他也爬了上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你們覺得,我們應該到哪裏去找他?”
丹朱想了一想。“就算他是個死人,他也會想找個像屋子的地方睡覺。你看,薛軍他們不就是嗎?所以……”
“所以我們就要去這裏麵的另一處景觀所在的地方,那個蒙古包群?”杜潤秋問。
“其實那也不是什麼蒙古包。”丹朱說,“就是行軍帳篷的樣子。”
杜潤秋忽然笑了起來。“是啊,這倒真是沒錯,想想,任貴死的時候還穿著古代的鎧甲,那麼他要去住在行軍打仗時用的帳篷裏麵,實在是太合理了。虧你們想得出來!難道一個死人也會有喜好嗎?”
“死人當然有喜好。”曉霜噘著嘴說,“如果你死了,你也是個色鬼!”
這句話讓杜潤秋徹底閉嘴,乖乖地跟在她們後麵走。
曉霜、丹朱和杜潤秋選擇了希臘式的神廟作露營地。薛軍那四個人——不,應該是鬼——選擇了塔樓作露營地。這裏麵剩下的,也是唯一適合藏身的,就是那片十分逼真的蒙古包群了。
越靠近,杜潤秋就越覺得緊張。天上的月亮反而更亮了,那隻不懷好意的月牙眼睛裏不懷好意的光更濃了。杜潤秋不僅聽得到自己的腳步聲,也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他想方設法地找出一些不要緊的閑話來說,緩解自己的緊張情緒。
“曉霜,丹朱,你們有沒有吃過鎖陽?”
“……當然沒有。”回答的是丹朱,“誰有事沒事吃那東西?你真鎖陽是個好東西?我告訴你,秋哥,在這個地方的任何東西,都沾染了陰氣,鬼氣。你以為鎖陽真是老天降下來救薛大將軍他們的?”
杜潤秋愕然,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鎖陽沒毒。現在用鎖陽入藥的很多,它是一定沒毒的。”
“最毒的不是鶴頂紅,所有的毒藥,都不是最毒的。”丹朱靜靜地說,“最毒的,應該是人心才對。”
杜潤秋正在往那蒙古包群爬,聽到這話,他停下了腳步。“當年,一千多年前,在鎖陽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在這裏,一定發生過一些極其可怕的事,對不對?”
丹朱沒有回答,曉霜也隻顧低著頭往上爬。杜潤秋很是無趣,隻得繼續爬。又爬了幾分鍾,那大大小小的蒙古包就赫然在目了。
“他……真的可能在這裏嗎?”杜潤秋很小聲地說,生怕當真吵到裏麵的某個生物。丹朱跟曉霜沒說話,她們兩個都在凝神地側著耳聽著什麼。杜潤秋突然想起來,康源曾向他解釋說,有不少的陰靈,會發出一些聲音,有些界於人類極限的聽力範圍附近,耳力靈敏的人,有可能會聽得到。
杜潤秋應該就屬於這一類人。這時候,他也聽到了,但這個聲音不高,不尖,不細,硬要他形容的話,他會說這個聲音,像一個男人深重而粗長的呼吸聲,或者,甚至是——鼾聲。但是這聲音,卻說不清是從哪裏來的,說遠也可以,說近也可以,也可以說是直接進入腦部的,如果要特別仔細地去聽,反而又會什麼都聽不到。
丹朱和曉霜的臉色都變了,曉霜一個勁地朝杜潤秋打手勢,示意他不要出聲。她自己一手緊握著那把短劍,慢慢地靠近最中間也是最大的一個“蒙古包”。杜潤秋隻是依稀地聽到了那個類似呼吸的聲音,但卻無法判斷這個聲音的方向,但看樣子,丹朱和曉霜都知道這個聲音是從哪個蒙古包發出來的。
曉霜走得很輕,很慢,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像是一隻靈活而柔軟的貓。正當她要接近中間最大的那個蒙古包門口的時候,忽然,一個人發出了一聲怒吼,像巨靈神一樣出現在了門口。
他幾乎頂滿了蒙古包“門”的頂上。他不僅高,而且魁梧,站在那裏,把整個“門”都擋住了。
杜潤秋本能地拉了丹朱一樣,把她擋在自己後麵。他對這個“人”——或者說是死人——已經不再陌生。從杜潤秋來到這裏的第一晚,他就見到了他,然後,又經曆了這個人被大卸八塊的屍體像輕煙一般地奇跡消失。
據薛軍說,這個人叫任貴,是他們找來的一個演員,是扮演薛大將軍的。杜潤秋不知道他說的究竟是真還是假,當時他沒懷疑過,而現在,他已經不敢隨便相信任何人說的話。
跟你坐在一起吃晚飯,談笑風生的人,都可能是一具腐爛的屍體,你還能相信誰?
曉霜也後退了一步。她握著短劍的手在微微發抖,雙眼瞪得圓圓的,表情十分怪異。而杜潤秋身旁的丹朱,發抖得更厲害,她簡直抖得像片風裏的落葉。杜潤秋從來沒有見過丹朱這個樣子,一伸手,摟住了她。
“放開她!”任貴居然說話了,他的聲音很奇怪,粗嘎難聽,像是金屬刺耳的摩擦聲,就像是從喉嚨裏一個字一個字硬逼出來的一樣,幾乎不像是一個常人發出的聲音。薛軍的聲音也像是金屬共鳴的聲音,可是,薛軍說話的時候就像是青銅器深沉渾厚的回響,而任貴的聲音,就是鈸鑼敲擊的響聲,刮得人耳膜難受。
杜潤秋呆了一呆。他看到任貴那對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他才確定任貴是在對自己說話。
那“她”就是指的丹朱?
丹朱的手指緊緊地抓在杜潤秋的手臂上,杜潤秋隔著兩層衣服,也被她的指甲摳得生疼。此時此刻,他當然不能放開她,把她的肩摟得更緊,低聲地問:“他認識你?”
“他……他怎麼還會認識我……”丹朱喃喃地說,她的眼神,恐怖而迷惑。杜潤秋看得出,她不像是在作偽,她也一樣覺得奇怪。
任貴朝前邁了一步。他走一步,身上的鎧甲都在作響,他的步子遲緩而沉重,甚至有些滑稽。杜潤秋仍然覺得,他就像是一個扯線木偶一樣在走路,也許下一步就會跌倒在地,跌個散架。
曉霜在旁邊兩眼圓睜地盯著他。任貴費力地扭過頭,看了曉霜一眼。一瞬間,杜潤秋覺得,任貴的眼裏好像有一絲驚訝的表情。但是,他又馬上回過了頭來——杜潤秋甚至聽到了他的頸骨轉動的聲音——他的目標是丹朱。
任貴伸出了一隻大手,那真是一隻大手,說是像蒲扇一樣真是一點不誇張。五指又粗又硬,像鐵皮一樣。他朝丹朱抓了過來。
丹朱尖叫了一聲,杜潤秋急忙抱著她躲開。任貴的眼裏,露出了一種極其狠毒、像是豺狼一樣的表情,他又發出了粗嘎的一聲:“把她給我!”
這時候,他已經完全正對杜潤秋和丹朱,而他的整個背部,都暴露在曉霜的麵前。杜潤秋看到曉霜一直瞪著他,終於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揚起了手裏的短劍,朝任貴直插了過去。
杜潤秋想叫,但是忍住了。他想對曉霜說,就算你那是把寶劍,就算能一下子刺穿鐵甲,但以短劍的長度,也未必能刺到對方的要害。但是,曉霜出手太快,他就算出聲警告也來不及了,他隻能閉上嘴。
讓他震驚的是,曉霜這一劍,並不是刺向任貴的心髒,而是極其巧妙地在任貴的後頸部位轉了一個圈。杜潤秋是學過幾天功夫的,他看得出曉霜這一手,絕不是隨隨便便可以使出來的。她的手腕就像是條蛇,柔若無骨,但這一下用的力氣是很大的。
任貴戴著頭盔的頭顱,就被她這樣硬生生地一劍給削了下來。
頭顱“咚”地一聲,落在了地上,還滾了幾滾。杜潤秋已經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是落了下來。他正打算舒口氣,但這口氣還沒舒出來,他的心又提了起來,而且還提得更高。
那具沒有頭顱的軀體,並沒有倒下,仍然在搖搖擺擺地繼續往杜潤秋和丹朱的方向走來。
“丹朱!”
曉霜在後麵大叫,她的聲音很急迫,像是在催促丹朱幹什麼事一樣。杜潤秋百忙之中朝丹朱一看,她不知從哪裏掏出了一樣東西。
那個從白骨堆裏找出來的刻著“薛”字的扁酒壺!
杜潤秋聽到丹朱在喃喃地念著什麼,而她的另一隻手,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手勢。
地上的頭顱突然“跳”了起來,跳了至少有半米高,然後又重重落了下去。杜潤秋嚇得一顆心也快從喉嚨口衝了出來,再低頭看那顆頭,任貴的雙眼,竟然仍然是活著的,他的眼裏,神情非常複雜,非常奇怪。
任貴張開了嘴。杜潤秋又聽到了他的聲音,不像是從他的喉嚨發出來的,卻像是從更深更隱秘的地方發出來的一樣。這一次,這個聲音沒有剛才那麼粗厲和刺耳,卻帶著某種深切的悲痛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