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潤秋呆滯狀。“我還以為警官執行任務的時候,是不喝酒的。”
“今天不算是執行任務,喝兩口沒關係。”陽光大口地喝了兩口,然後抹了下嘴。他看起來平易近人得多了,撲克臉也有了些表情,杜潤秋隻能把他的表情歸結為‘興奮’。“我一向喜歡在晚上喝兩口,嗬嗬,當然,不能讓我的同事知道。他們都覺得我就跟張撲克沒區別。”
杜潤秋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他覺得跟陽光的同事們實在是太有共識了。
“這下麵埋著上千的白骨,你知道吧?”陽光說,他手裏玩著那個扁酒瓶,用手指敲著當當地響。“埋了上千年,一直在鎖陽城裏,陰魂不散。”
杜潤秋歎了口氣。“是啊,我一直為此困擾。我總在想,要什麼樣的天災人禍,才能讓這麼多士兵都埋骨在這裏?”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陽光又喝了一口酒,他的臉也變得發紅了,“關於薛大將軍找到鎖陽,打退敵兵之後的故事。”
杜潤秋又呆住了。“你知道?!”
不知道什麼時候,丹朱和曉霜也出來了。她們就站在杜潤秋的背後。曉霜問道:“陽光警官,你真的知道?”
丹朱也幫腔說:“是啊,我們都很興趣,都想知道來龍去脈。”
陽光又半咧開嘴笑了一下,活像是撲克牌裂了個口子。杜潤秋又想笑,費了半天勁總算是憋住了。隻聽陽光慢條斯理地說:“你們都知道,薛大將軍和他手下的將領已經陷入了絕境,天寒地凍,糧食耗盡。薛大將軍盡管殺了他的愛妾煮熟給手下分食,但那也隻是杯水車薪。薛大將軍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將軍,他當然明白,這樣下去,恐怕還等不到敵軍攻城,城內的軍士便會發生暴動,互相殘殺。那時候,就是強者生存,弱者被蠶食——這個‘食’字就不再是比喻了,是真的會噬其肉,喝其血。”
丹朱在杜潤秋身邊坐了下來。杜潤秋無意中碰到了她的手,丹朱的手冷得嚇人。
“這時候,薛大將軍發現了鎖陽。鎖陽所生之地,不積雪,不結冰,甚至也不生長別的植物。他吃了一口,覺得這東西味道不錯,沒毒,還可以充饑,真是大喜過望,趕快叫手下們都去挖著吃。這鎖陽吃了,相當耐饑。就跟人參可以吊命是一樣的道理,所以,鎖陽也被稱為沙漠人參。當然,這個‘沙漠’隻是一個俗稱,其實鎖陽是隻長在戈壁上的。”
丹朱微微一笑。“陽光警官,你知道的真不少。”
杜潤秋卻無精打采地說:“哎呀,老大,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就算你說書說得很精彩,可是我這聽書的,都已經知道下文了,你說我還有什麼興趣聽下去啊?”
“我馬上就會講到之後的事了。”陽光臉上露出了一個曖昧的表情,“人們知道的,都到此為止了。薛大將軍找到鎖陽,有了食物,精神倍增。這就等於是吃了人參一樣,就算是快死的人,喝幾口上好的參湯都能再回光返照一下,這些士兵隻是餓了,吃了大量的像老山人參一樣的東西,當然是精神倍增,自然就會殺得敵軍落花流水,逃竄回了西域。”
杜潤秋問:“然後呢?”
“然後……”陽光像是要賣關子似的,故意停頓了一會。“然後,他們在鎖陽城裏,大開宴席。他們從逃跑的西域軍隊那裏找到了大批的糧食,因為對方準備十分充足,對於這些多日沒見過葷腥的人,山珍海味也比不上牛羊肉。當然,還有酒,大壇大壇的酒,軍隊裏的酒不會多好,但是足夠這些人解饞了。”
杜潤秋笑著說:“這麼說,他們就是在鎖陽城裏麵開慶功宴,也許就像我們現在這樣,在帳篷旁邊,生堆火,然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等待著朝廷的賞賜下來。像這種,肯定能得到不少銀子回鄉,而且他們一定在西域軍隊那裏掠奪了不少好東西。看起來,這是一個很圓滿的結局啊,沒什麼不好的呀,我看不出來有任何發生悲劇的可能性。”
“就在他們狂歡的時候,異變就悄悄開始了。”陽光的聲音忽然變得詭異起來,臉上的神色也隨著變了,變得朦朧而陰森,“最開始,有些士兵以為,是自己喝多了酒,興奮過度。但是很快地,他們就發現沒這麼簡單。他們覺得頭像是快要炸裂一樣,眼睛充血,狂躁無比,而且力氣也變得比平時更大。他們發現,眼前已經不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狂歡景象,不遠處,西域的軍隊又回來了,而且人數更多,裝備更精良,像烏雲一樣鋪天蓋地,一直在他們衝了過來……”
“等等等等!”杜潤秋叫道,“據我所說,鎖陽城的古戰場就是天生的陣地,我也在裏麵迷路過,怎麼可能敵方的軍隊會長驅直入?”
“秋哥,你還沒有聽懂啊。”丹朱悠悠地說,“西域的軍隊已經聞風喪膽,怎麼可能再回來?他們逃都來不及呢。陽光警官已經講得很清楚,他們頭像要炸開,眼睛充血,力氣變大,暴躁無比,所以,當年這裏的士兵們,是產生了某種幻覺。他們看到了他們的敵人,因為幾乎所有人心中都是把西域圍城的軍隊當作是頭號的敵人,是最大的魔鬼。這時候,他們當然會扔下酒碗,拿起兵器抵抗。”
夜已深,杜潤秋隻覺得身上一陣陣寒意。“也就是說,根本就沒有敵人,他們隻是在對著空氣作戰?”
“當然不是。”陽光說,“在這塊地方,這個戰場,大家坐得如此密集,站起來也是彼此相靠,怎麼可能是對著空氣砍殺?”
杜潤秋跳了起來。“那就是……他們互相殘殺了?因為產生了幻覺,所以他們在這片古戰場上互相殘殺?”
“結果就自然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陽光臉上依然是那種像罩了一陣霧氣的朦朧表情,“當然不可能有別的結果了!本來這一群士兵,就是已經殺紅了眼的,現在更在藥物的作用下發狂了,力大無窮……”
杜潤秋的眼光落在腳下平整的砂土上。他這時候,才算是明白了,為什麼地下那些白骨大都是些殘肢斷骨,甚至還有兵器卡在骨頭的縫隙裏,死狀十分可怖。這些人都是經曆了一場瘋狂的惡戰之後死的,他無法想象,上千人在自己現在所站的這塊土地上,像發了狂一樣互相砍殺,是如何慘烈的景象。鮮血如湧泉,不斷地有斷肢或頭顱在半空中飛起,一個又一個滿身浴血的活人倒下變成一具具屍體……這些陰魂又怎麼可能會輕易散去?更何況這些人至死都是糊塗的,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自己因何而死!這比戰爭更可怕!
“他們為什麼會發瘋?”杜潤秋突然像是從夢裏醒來一樣,問道,“你剛才說……藥物?什麼藥物?他們吃了什麼?”
曉霜插了一句嘴。“他們隻吃了一樣東西,其實,他們也隻有這樣東西可吃。”
“鎖陽?!”杜潤秋衝口而出,然後用力搖頭。“不,不可能,鎖陽是一種藥,絕對是可以吃的,怎麼可能有毒?如果鎖陽有毒,那現在每年中毒的人得有多少?”
“鎖陽是沒毒,而且確實是救命的東西,”陽光說,“但是,他們吃下去的鎖陽,卻跟普通的有一點不一樣。再說明白點,那就是——他們吃的鎖陽有毒,而且是慢性的毒。他們吃了很多,積累到一定的時候,就發作了,然後他們就出現幻覺,上千的士兵,自相殘殺到死為止。到那個時候,就算還有清醒的人,也無濟於事,他們甚至還會死得更快,因為他們沒有發瘋的人那麼力大無窮!”
“為什麼?”杜潤秋實在是困惑得不行了,“為什麼偏偏他們吃的鎖陽不一樣?難道是鎖陽城裏長的比較不一樣?”
“鎖陽城長的鎖陽,跟別的地方長的,沒有任何不同。”陽光說,“如果說它們有毒,那也是人為造成的。”
“誰?!”杜潤秋這一次緊張得全身都繃緊了。
陽光卻沒有正麵回答他。他說得一字一頓,相當緩慢而仔細。“這還得從薛大將軍說起。他在挖到鎖陽之前,曾經做過一件在我們現在的人看起來,極端惡劣的事。他把他的妾殺了,煮熟了,給他的部下們吃。”
杜潤秋聽到這事,就犯惡心,皺著眉說:“不管這薛大將軍打仗有多厲害,我都覺得他是個畜生。他的部下是人,他的女人就不是人了?不過,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那個女人總歸是死了,我隻希望他是把她殺了後再……”他說不下去了。
“問題就出在那個女人身上。”陽光說,“那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據說那個女人出身於一個術數大家,精通陰陽曆法之數,因為家族觸犯龍顏,淪為官妓,十六歲的時候就被賞給了這個薛大將軍。薛大將軍最大的錯誤,就是不僅殺了她,還把她像剁排骨一樣地剁成小塊,煮熟了給部下吃。沒有人會忍受這樣的事,不管是活人還是死人。”
杜潤秋突然想起了,那一天,他見到的“任貴”,就正拿著他的腰刀,在那裏拚命地剁,剁,剁。他當時就覺得,“任貴”活像個屠夫,正在把死人給剁成排骨。現在他總算是明白了,原來在一千多年前,薛大將軍確實就是這樣做的,而且是親手所為。
他覺得更惡心了,惡心得幾乎忍不住要吐。
“可是,她畢竟死了。”杜潤秋說,“死人能做什麼?”
“在她死前,她就有所準備了。”陽光慢慢地說,“陰陽術數,是我們現在完全失落的一個領域。究竟能做到哪一步,我們現在完全不知道。但是,這個女人,是個真正的行家,她並沒有死,隻能說,她被迫放棄了自己的肉身。如果你們常常看些奇怪的書的話,那你們就肯定知道,把自己的魂魄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或者,甚至不是人,是某些特殊的物件,然後再找一個合適的肉身附身,那麼,她就可以重生。”
杜潤秋一臉不可思議地說:“你的意思是,你說的這些,在當時,這個地方,確確實實地發生了?”
“薛大將軍在手下發狂之後,他也意識到了是被他殺死的這個女人幹的。但這時候,他沒有時間去找這個女人附身的東西,他麵對帳篷外湧來的發瘋的部下,他知道自己也難逃一死。在這時候,他作了一個非常恐怖的決定。”
杜潤秋緊張地問:“什麼決定?”
“如果必須死,那他生前是個悍將,死後也一定要成為最凶惡的厲鬼。”陽光說,“他選擇了所有的鬼裏最凶悍的一種……”
杜潤秋叫了起來:“攝青鬼?!”
“你也知道?”陽光很有點詫異,但仍然接著說了下去。“他躺在一個鐵箱子裏,鐵箱子裏裝滿了屍體。鐵箱子埋在地下,鎖起來,那些發狂的人是沒有這個智力去尋找和打開的。他就得在裏麵呆上七七四十九天,攝取屍體的屍氣,最後,他自己也會變成鬼,最強的鬼——攝青鬼。這一種鬼,可以遊走於陰陽之間,沒人可以對抗,他能化成人身,在太陽下出沒。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地方,一個死傷無數血漫成河的戰場上,他有無窮無盡最新鮮的屍氣可供吸引,無法想象如此修煉出來的這樣一個攝青鬼,會是怎樣的一個怪物。沒有人可以收服他的,隻要他能熬過四十九天。”
“他成功了?”杜潤秋問。
“當然沒有。他如果成功了,他的鬼魂就不會附在任貴身上,出現在你們麵前,而時辰一過,隻有消失一個結果。”陽光回答,“就在他要功成完滿的最後一天,他麵臨著從生到死的那個變化。隻要能熬過十二個時辰再死,他就能變成攝青鬼了。從此,他就可以在鬼界隨心所欲,稱王稱霸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但是,就在這時候,他所躺著的鐵箱子上麵那些用來透氣的小孔,被人用蠟,一個一個地慢慢封住了。封蠟的人,似乎一點也不著急,慢慢地,一個一個地封住了。這是一個十分有效的方法——把唯一的通風口封住,人就隻能在裏麵窒息而死!即使是薛大將軍這種悍將,在黑暗的充滿著屍臭的鐵箱子裏,看著自己的希望一個個地被封死,然後在極度痛苦裏掙紮死去,也絕不是一件好受的事……這絕對是一種最最痛苦的死法之一……”
杜潤秋閉上眼睛。他也在想像,不要說是鐵箱子,就算是在一間屋子裏,如果有人把窗子堵上,每一個縫隙都堵上,自己會有什麼反應。這種死法,他連想都不願意想。
“是誰幹的?”他問了一個實際的問題。“是不是他殺死的那個女人?她究竟附身在了什麼身上?”
“不止是她。”陽光臉上又出現了那種森然的笑意,“還有薛大將軍的女兒。從鐵箱外麵,傳來了兩個女人說話的聲音,薛大將軍在最後一個小孔被蠟滴死之前,他仍然聽到了她們說的是什麼。一個聲音,是他的愛妾,而另一個聲音,是他的親生女兒。”
“為什麼他的親生女兒要殺他?!”杜潤秋恐懼地叫了出來。
“因為如果他沒有找到鎖陽,他下一個殺死並煮熟的對象,就是他的女兒。他女兒也非常清楚這一點。”陽光平板地說道,聲音時毫無感情,“如果讓這個毫無親情和人性的父親變成了攝青鬼,自己會有怎樣悲慘的遭遇,他的女兒也很明白。所以,在薛大將軍的愛妾知道將軍要殺自己的時候,就跟他女兒商量過了,她會暫時附身在他女兒的身上,兩人共用這個身體。然後,女兒回來告訴父親,她找到了一種可以食用的東西——鎖陽,這樣的話,所有人就會去挖鎖陽來充饑了。”
“……我覺得這種事不能怪他女兒。”杜潤秋沉沉地說,“就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可孔子也說過,以德報德,以直報怨。父親都要殺她了,她當然應該反抗。不過……我奇怪的是,難道她們不能先告訴薛大將軍,鎖陽可以吃?這樣,薛大將軍也不會想到要殺死她們了。”
“這就是症結所在。”陽光把他那個酒壺拿了起來,一口氣把裏麵剩的喝完了。“現在就有這麼一個悖論,如果鎖陽吃了要讓人發瘋,那薛大將軍身邊的兩個女人更不應該緘默,她們從一開始就應該告訴薛大將軍,鎖陽是可以充饑的,這樣她們既可以保住性命,又能夠兵不血刃地毀掉這支軍隊。那她們為什麼不說呢?麵對生命的威脅,仍然保持緘默,這一定有個特別重要的理由。”
曉霜眨了眨眼睛。“那是什麼樣的理由呢?”
“薛大將軍也想不通。但是,在他躺在鐵箱子裏的時候,他聽到了兩個女人說的話,在他死亡之前,他知道了原因。他的那個所謂的愛妾,是個真正的道術高手,用她的血加上她所調配的藥澆灌之後的鎖陽,就能夠讓鎖陽變成一種慢性的、使人癲狂的怪藥!”陽光提高了聲音,然後“砰”地一聲把他的空酒壺扔開了。
“隻不過,薛大將軍不知道是天賦異稟還是自控力強,還能勉強克製自己,並把自己關進鐵箱子裏,這估計就是她們所想不到的了。當然,這樣也好,她們可以親手送他去死。”
“為什麼?”杜潤秋問,“我不懂,如果早告訴他,鎖陽可以充饑,他們就可以熬過去,就用不著殺掉她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