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大了嘴。
他呆立在那裏,他被一種巨大的災難擊中。
可憐的李來福後悔自己踢開了門。
他如果不看到這種羞恥的場麵,他或許不會那麼痛苦。
床上的男女發現了驚愕的李來福。
短暫的沉默,那一刻仿佛空氣已經凝固。
僵局很快就被打破。
王秀花冷笑了一聲,抱著支書不放。
支書推開了她,罵了聲:“騷貨!”
支書下了床,慢條斯理地穿上了衣服。他穿好衣服就往門外走去,在路過呆立的李來福麵前時,停住了腳步。
支書朝他的臉上啐了口痰,“沒用的東西!”
李來福坐在黃昏的樹下,看著天漸漸地黑下來。他的心也漸漸地死了。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回到村子時,發現撐船佬的家門口站著肅穆的黑子,黑子看著他,眼神迷惘極了。
李來福想到過死。他不止一次地設計並實施著自己的死亡計劃。他是絕對不想活了,這個世界已經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連他的親生兒子都對他惡語相向,毫無感情可言。怎麼死,對他而言是一個十分緊迫的巨大問題。
他想餓死自己。他不吃不喝根本就沒引起家中其他成員的關注,但餓的滋味太難受。他絕食到了第三天晚上,堅持不住了。他來到生產隊的地瓜地裏,刨出了地瓜,洗都沒洗就大口大口地吞食起來,那樣子就像一隻餓急了的野狗。
他想用農藥解決自己的生命。
他懷揣著一瓶“樂果”,來到了山上的樹林裏。他想,今晚無論如何都要讓自己死掉。他擰開了裝著樂果的玻璃瓶的瓶蓋,一股難聞的味道衝向他的鼻孔。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突然想到一條浮在水麵上被農藥毒死的爛了肚子的魚……他把那瓶樂果扔在了山林裏,孑然地走出了那片山林。
他想到了吊死。
他見過吊死的人,舌頭長長地吐出來,翻著突兀的白眼,那種樣子難看極了,要死也要死得好看,本來來世上走一遭就夠蒙羞夠猥瑣的,他不能選擇吊死。
他終於給自己設定了一條光榮地走向死亡的道路,並一步一步地向死亡走去。這時,其實他的心已經堅硬如鐵。
黑子在秋天的清晨醒來,感覺到了涼意,撐船佬已經到渡口去了,母親在院子裏把雞鴨從竹籠子裏放出來,然後給它們喂食。
他朝河堤上走去。
他每天早上都要到河堤上去背誦課文,因為河堤上很清靜,而且空氣異常清新。在清新無比充滿露水味的空氣中,他記憶力的大門洞開著。
他發現了李來福那個男人。
李來福從一塊荒地裏往畚箕裏裝土,裝完土之後,他就挑著那擔沉重的泥土艱難地往河堤走來。他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因為畚箕裏的泥土裝得實在太滿。黑子不相信瘦弱不堪連走路都走不穩的李來福竟有那麼大的力氣。事實上,負重的李來福是在耗費自己的生命。他把泥土築在河堤上。他仿佛就是挑泥土的機器,默默地來回運作著。李來福的行為讓黑子感到吃驚。
在這個秋天裏,黑子常看到李來福不停地搬運著泥土,河堤在李來福的搬運中漸漸地加固和增高。
隻要生產隊一收工,李來福就去築河堤,就連漫長的秋天的夜裏,他都沒有停止搬運泥土,他可以一直幹到天亮。那個秋天,李來福已經忘記了晝夜。當黑子在每個秋天的清晨看到李來福,李來福已經幹了一整夜了。
李來福在黑子的眼中慢慢地枯萎下去。
李來福的舉動很快地引起了曲柳村村民們的注意。人們都以為李來福瘋了,他一個人默默地築河堤既沒有公分,也沒有任何利益,這樣白白地幹活,肯定是大腦發炎出了問題。
有的村民對李來福說:“來福,你要是沒事幹的話在家摟著老婆多好,你有多大的力氣都可以使出來。”
來福的臉上下了霜,他低著頭,什麼也沒說,無疑,村民的話是一把刀,深深地插進了他的心窩。他想,等著瞧吧,等我死了,你們就該閉上鳥嘴了,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