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怕狗。
他一聽到狗吠聲心裏就一陣陣地抽緊。他看到吐著舌頭目露凶光的狗,就會遠遠地躲開。對狗的恐懼來自他和母親來到曲柳村之前的那段行乞時光。
有一次,他和母親來到一家人的門口。
他們正想開口行乞,沒想到從屋裏躥出來一條狗,那狗凶狠地衝著他們狂吠。要不是母親手中拿著一條棍子,那狗早就猛撲過來了,黑子躲在母親的身後,睜著驚恐的雙眼。
狗的狂吠引起了主人的注意。
從屋裏走出來一個中年漢子,中年漢子的三角眼朝他們盯了一眼,“又是要飯的,這年頭,我們自己都吃不飽,哪有剩飯給你們呀。”
母親滿臉堆笑,“您行行好,給點什麼都行。”
那三角眼的中年漢子發火了,“快滾快滾,別在這裏添亂了,我告訴你了,我們自己都吃不飽,哪有什麼東西給你們呀。”
母親隻好拉著黑子走向另一家。
那狗見主人出來後就一直沒叫,黑子偶爾回頭看了一眼,隻見那條不叫了的狗如離弦之箭一般朝母親射過來。
黑子驚叫了一聲。
黑子還沒叫完,那狗就在母親的腿肚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母親哀叫了一聲,轉過身舉起棍子要打那狗,狗已經跑回那家的屋裏去了。黑子看到血從母親的褲管中滲出來。母親一瘸一瘸地帶著黑子離開了那個傷心的村莊。母親的小腿上永遠留下了一塊傷疤。
黑子的心裏也留下了一塊永遠的傷疤。
那傷疤在黑子苦難的童年熠熠閃亮。
春暖花開的曲柳村,對黑子而言,並非美好。春天是饑餓的季節。黑子在小學校裏已經上四年級了。他在曲柳村的鬥轉星移中漸漸地長大。
曲柳村的少年王其祥在這個春天裏走進了黑子的視野。
王其祥有些陰鬱。
他是個孤兒。他一個人住在一間泥屋裏。白天,他會和生產隊的社員們一起去出工。空閑的時間和夜晚裏,他是曲柳村裏的一個遊魂。
黑子不知道他的父母親是怎麼死的。黑子有點怕他,但不像當初怕老四那樣恐懼。王其祥的目光像一把軟刀子,當他從某個角落裏注視你的時候,那把軟刀子就會一下一下割著你的皮膚。黑子不知道這種感覺來自何處,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那把軟刀子的鋒利。
王其祥不敢正麵襲擊他。
王其祥知道黑子背後的兩個人,啞巴大叔和撐船佬都是不好惹的,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一巴掌把他拍碎。王其祥似乎永遠勢單力薄,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雖說他是生產隊的一員,可他似乎又遊離於這個集體之外。
王其祥真正走進黑子的視野是在一個傍晚。
黑子到田野去拔兔草。
他正拔著兔草,看到了矮胖子王其祥像一隻球一樣滾進了一片地瓜地裏。那片地瓜地裏都是剛埋在土裏等待發苗的地瓜種,地瓜葉子都沒長出來,那地瓜才發出嫩黃的芽。王其祥顯然沒有發現黑子。那時生產隊的社員們已經收工了,田野上靜悄悄的。黑子看王其祥鬼鬼祟祟的樣子,心裏有一絲害怕,他伏在草叢裏,大氣不敢出。在他害怕的時候,他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孤兒王其祥怎麼會長那麼胖呢?這的確是一個奇怪的問題。
王其祥摸到地瓜地裏,用胖乎乎的手指扒開了泥土,露出了地瓜種。一般留下的地瓜種都是挑選出來的大地瓜。王其祥一看到那飽滿的大地瓜,興奮極了,他把地瓜取了出來,在衣服上擦了擦就放到嘴裏咬了起來。那地瓜種並不好吃,黑子吃過,是苦澀的。黑子不明白王其祥吃地瓜種為什麼吃得那麼香。黑子看他狼吞虎咽,吞了口口水,他的食欲被王其祥挑逗了起來。
王其祥吃完地瓜種,又挖了一個地瓜種藏在衣服底下,像球一樣滾出了地瓜地。
王其祥左顧右盼,生怕被人看見。
黑子突然叫了一聲,原來是一隻小青蛙跳到了他的手臂上。他的這一聲叫喊引起了王其祥的注意。王其祥吃了一驚,狂奔而去。
黑子鬆了口氣。
他背著一筐兔草回村時,在村口看到了王其祥,王其祥坐在村頭那棵老樟樹的樹枝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走進村來的黑子。
黑子看到了他。
黑子心裏撲通撲通地跳著,他看到了王其祥偷生產隊的地瓜種,王其祥會不會對他下毒手呢?他記起了一句俗話,不叫的狗才咬人,平素不聲不響遊魂一樣的王其祥是不是一隻咬人的狗?
他心驚膽戰地路過老樟樹時,不敢抬頭去看高高在上的孤兒王其祥。王其祥沒有說話,他什麼舉動也沒有。黑子回到家裏,心中那一塊石頭才落了地。第二天,他看到王其祥,心裏又被一塊巨石堵住了。
他硬著頭皮朝站在牆角的王其祥走了過去,他對著陰鬱的王其祥小聲地說:“其祥,我什麼也沒看見。”
“你看見什麼啦?”王其祥的聲音冰冷,如寒夜裏從破窗戶裏吹進來的陰風。
黑子說:“我什麼也沒看見。”
“神經病!”王其祥扔下一句話,揚長而去。
黑子呆呆地立在那裏,腦袋嗡的一聲漲熱起來。
母親對黑子說:“黑兒,現在是油菜花開的時節,你要注意狗,看到狗要躲遠一點。”
在油菜花開的季節,狗容易發瘋。
這是季節給狗帶來的病。黑子始終弄不懂油菜花和狗發瘋之間有什麼至關重要的聯係,反正人們都那麼說,這個季節狗容易瘋,而識別瘋狗最簡單的方式是看狗的外形,隻要看到夾著尾巴吐著舌頭眼露凶光的狗,就要小心提防,這種樣子的狗往往就是瘋了的狗,這種狗喜歡逮住什麼就咬什麼。黑子是具有這種識別能力的,他就親眼看到一條瘋狗在村裏追著公雞母雞亂咬,後來在膽大的村民們的圍攻下被活活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