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柳村的人就在搜尋著董春水是個神經病的證據,比如,董春水有時會一個人待在一棵樹下,看著兩隻麻雀嬉戲看半天,見到此情此景的人會想,董春水大概又犯神經病了吧;又比如,董春水勞動的時候總是不合群,一個人在一邊為地瓜除草,一不小心把地瓜苗給除掉了,人們會竊竊私語,董春水又該是犯神經病了。他並沒有把所有的地瓜苗當成草除掉,但事後生產隊長會撿起那些地瓜苗,心痛地說:“多好的一棵苗呀!”本來生產隊長想說他幾句的,結果忍住了,因為大家都說董春水是神經病。
黑子怎麼也不相信董春水是神經病,他看不出董春水神經在哪裏,病又在哪裏,他覺得董春水是個正常人。他覺得董春水就像他剛到曲柳村時那樣,一個人孤獨無助,還要忍受村裏人的白眼和老四他們的欺負。和黑子當初不一樣的是,董春水是從廈門來的知識青年。
黃昏,董春水一個人坐在河堤上,看著如練的河水,聽著小鳥們的晚唱。黑子朝他走了過去。在夕陽裏,他突然發現,董春水的眸子是那麼黑,那麼亮,仿佛他的眼中鑲嵌了兩顆閃閃發亮的烏金。
黑子坐在他旁邊,聞到了董春水身上的城市氣息,他想說什麼,又什麼也說不出來。董春水沒有理他。
他們沒有交流。
他們一直坐到太陽西沉,才一前一後地回家吃飯。那時,暮色中蘊含著濃烈的炊煙香味,那是枯枝幹柴燃燒之後散發出的鬆香味。大塊大塊的雲朵從這片天空飄移到另一片天空,那是無聲地飄移,有動感,卻沒有細微的響動。
黑子沒有想到董春水和另外兩個抱成一團的知青會積怨那麼深,他覺得董春水根本就沒有對他們構成威脅或傷害,董春水很少和他們接近。也許是董春水的冷漠和內在的傲氣傷害了他們,在某些時候,他們對董春水進行了沒有原因的打擊報複。
董春水怕蛇,他隻要一見到蛇就走不動了,就會有一絲涼氣從腳心滋滋地往上冒,直達顱頂,又從顱頂升騰出去。那黑瞳中閃現出驚懼的色澤。在曲柳村的田野上什麼蛇都有,有的有毒,有的沒毒,不過還是沒毒的水蛇居多。董春水有時看到一條在水圳中遊動的水蛇,都會嚇得全身哆嗦。有村民就笑著說:“董春水,你是不是男人呀,連水蛇都怕。”董春水的臉馬上就燃燒成了一塊紅布。
一天夜裏,黑子聽到了董春水的一聲驚叫。
母親對黑子說:“快,快去看看董春水發生什麼事情了。”
黑子走了出去,看到董春水已經站在院子裏了。他站在那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像是快要窒息的樣子。
黑子走到他身邊,問他:“董春水,發生什麼事了?”
董春水急促地說:“蛇,蛇!”
黑子趕忙拿了一根棍子進了偏房,四下裏尋找,哪裏有蛇呀,是不是董春水做噩夢了?不會呀,他剛吃完晚飯才回到偏房裏去的呀,不可能那麼快就睡著了。
黑子回到院子裏,問:“哪裏有蛇呀?”
董春水說:“在……在窗戶上。”
黑子又進了屋,果然,他在窗台上看到了一條死蛇。那是一條被打死了的水蛇,肯定是有人為了嚇唬董春水故意放在這裏的。黑子安慰說:“董春水,沒事的,是條死蛇。”
董春水還是不敢進去,他心中有一條冰涼的蛇在慢慢爬行。黑子把那死蛇用棍子挑了起來,走出了家門,把它扔到茅坑裏去了。
那晚上,董春水很晚了都不敢進屋。
讓董春水傷心的還不是對蛇的恐懼,而是為那一條子虛烏有的罪名感到了沉重和恥辱。
那也是一個晚上,他聽到窗戶外有悉悉率率的響動,他把窗戶和門都關緊了。第二天早上,他就聽到窗外有一個婦女在失聲罵道:“斷子絕孫的,打靶死的,挨千刀的,連下蛋的老母雞也要偷去吃。造孽喲,我這隻老母雞每天都能生一個蛋呀!我家的鹽巴和煤油都靠賣雞蛋的錢買的呀,天殺的……”
黑子和董春水都出去了。
在董春水住的偏房窗下,落了一地的雞毛,還有一堆啃得幹幹淨淨的雞骨頭,窗台上還有一些雞毛和骨頭的細屑。這給人感覺就是,雞是董春水偷吃之後從窗戶把雞毛雞骨頭扔出去的。
因為董春水是知青,那婦女沒指名道姓地罵他。董春水一言不發,他知道婦女憤怒而怨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穿了無數個血淋淋的洞。
董春水喃喃地說:“我沒有,我沒有偷你家的母雞!”
黑子也說:“這不可能的,董春水不是那樣的人,他怎麼會偷你們家的母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