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附錄二亡者的榮譽(2 / 2)

《死亡之書》以黑子父親的死開篇,全書二十個死亡事件構築完了一個饑饉、瘋狂而絕望的年代。每一章節中每個人的死法都打著時代的烙印,卻又迥然不同,每個章節裏的死者都在自己的單獨演出時間裏演繹了極其鮮明的個性,過目即令人無法釋懷。但他用於描述事件的語句通常都如古龍般簡略卻精當。精力旺盛、調皮搗蛋、惹是生非的老四,被放置在偶然裏的一個破鋤頭奪去了生命;仙女一樣溫柔可愛、賢惠達禮的藍鳳凰死於難產;像父親一樣保護了黑子的身體,更嗬護了他靈魂的啞巴大叔死於毒草;被黑子仇恨過又依戀過的繼父撐船佬死於洪水……這些宿命一樣無法逃避的結局,在每個人物身上,都和他們的性格一樣自然妥帖。顯然這些“真實”的死亡源自虛構,但“雖如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於是,閱讀中產生了真實感,以至於你甚至無法為這樣的死亡產生悲痛,有的隻是震撼和輕輕的歎息。這些草芥一樣湮滅在時代裏的生命,其實包含了巨大的價值,那些靈魂都在被黑子保留記錄的真實細節裏熠熠生輝:人性裏的善、惡、自私、淫蕩、貪婪、頑強、卑微、高尚、堅持。而這些,都是由一個又一個極有嚼頭的情節來豐富和支撐的,因此而倍加可信,印記鮮明。

所謂寫作,也是信息傳遞的一種形式而已,以最少的字,傳達最大容量的信息,便是作文之上乘。以最省的字,造就複雜的情節,可謂領略了作小說的高超境界。

中世紀的騎士們在衝鋒陷陣時通常用“誰能活到一百年”這句話來作為對出陣的視死如歸的吼叫,意義大約與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相同,《聖經》上說在世界末日到來時,所有的死者都將從泥土裏站起來,接受審判。那麼,英雄的死有英雄的光榮所在,這些小人物的死,歸於何處?展現這些小人物的死,價值何在?

李西閩的這本《死亡之書》是小人物的死亡史,趣味絕不僅僅是情節的好看和事件的跌宕。他們平凡而低微,像大地上的麥子,死亡隻如被歲月收割。但由於李西閩精準筆觸的解析,麥子一樣被打捆的死亡,有了其個體的特例,而放在一個村莊的舞台上展現的一連串的死亡,則具有群體的概括。從個體來看,老四死於他過度激烈的活力,藍鳳凰死於她過度的完美,王老吉死於他的嗜賭成性,善泳的王春洪死於水中,王其祥死於他的堅韌強悍,幾乎除了赤毛婆婆,每個人都是暴卒於自己的某一特性,甚至連赤毛婆婆,也是一個超越了時間,最後又被時間帶走的象征。從個體來看,每一幕悲劇都有驚心動魄的戲劇性;從群體來看,則俯瞰了一段時代裏芸芸蒼生的縮影,他們是凝固在時間裏的雕塑,記錄和再現了一個人性扭曲、極度匱乏的時代而存在的群像。他們是沙漠裏被風暴打磨出來的風蝕石,是曆史的鬼斧神工,除了由此將目光引向再讀曆史,別無選擇。而創造他們的李西閩,隻做了一件事——準確再現。他剖析得如此平視,既不審問,也不評判,對時代的反思,和對人性的拷問,是角度獨特的一次成功之作。

李西閩是個筆鋒裏帶著黑色氣息的家夥,他有點像“索思爵士”——《龍槍編年史》裏的死靈騎士——冷冷地披瀝那些魂靈的死,而讓讀者戰栗著自己的生。他簡直是不懷好意的冷酷——是歌吹沸天的繁華草綠裏的當頭棒喝:勘破迷夢,直麵奈何。

無論是善的、惡的、白的、黑的、俊的、醜的,一旦死去,皆被塵封。尤其是小人物的死,通常都被視為塵歸塵土歸土的平凡。隨著《死亡之書》的開啟,幻象被吹拂,悲劇之於每個普通死者,並不亞於任何一個英雄。他們輕若鴻毛的死,獲得了亡者應有的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