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嵐
傳說,富有靈性的孩童長有通幽的慧眼。死亡的氣息還未從陰影裏遊蕩出來,他們還背對著它呢,汗毛就會預警地猛然乍起,好似地震前的狗,它們會睜大澄澈的眼睛,看著無聲無息的死靈掠過自己的身體,俯衝向目標,一次又一次,瞳孔裏無法反射出他們水晶一樣的心靈裏呈現出來的扭曲投影,他們尖聲大叫,他們歇斯底裏,他們踉蹌奔逃,他們語無倫次,而熙熙攘攘的生活對此一無所知,在他們飛速逃跑的身後,往往爆發出世俗的、粗魯的、野蠻的哄笑。
李西閩就長有這樣一雙閃靈之眼。連續數年來,他的幾部長篇小說都與死亡糾結在一起,追問死者與生者,追溯幻夢和預言。如果說《蠱之女》《血鈔票》《尖叫》《死鳥》等是以懸念和解構懸念的獨特手法而獨樹一幟的話,那麼他的這部《死亡之書》則是死亡的記錄文本,它幾乎沒有懸念,從書名即揭示了謎底——這謎底之於所有人,都是顛撲不滅的——死亡。《聖經》上說死亡是安息,佛說死亡是輪回,而在這本《死亡之書》裏,死是所有角色的宿命。於是全書最大的懸念都出現了:好吧,死者將已,二十個章節裏的死者多達數十人,他們將如何橫死?符合邏輯還是出乎意料呢?伴隨死亡的挽歌回旋在二十個不同的小節裏,它們是怎樣舒展旋律的呢?更重要的是,這些死於非常年代的事件,在二十年後被李西閩黑色而沉靜的筆觸徐徐展現的時候,所有的死者,在這份記錄文本裏,獲得了可以安息的亡者榮譽。它們本寂滅於冥河裏的無名的死,在此刻有了意義,之於時代,之於人性。
《死亡之書》以一個孩子的回憶方式被書寫。黑子,一個敏感的有天賦的孩子,善於看到他人粗糙的瀏覽裏被遺忘的細節、被忽略的美和被隱匿的惡。他是個像《天使愛美麗》裏的艾米莉那樣氣質的孩子。而這樣的孩子,通常都有雙可以通靈的眼睛,所謂“通靈”,並不僅僅指對怪力亂神的捕捉,而是對人類靈魂的洞悉。於是注定了他的視角可以籠罩那個充滿晦色的動亂年代,注定了他將解析一個又一個無常。而這樣的視角使得故事的陳述有了更多純淨無瑕的意味,而這樣超然物外又介入其縱深的眼睛,一如靈媒之眼,在生死兩界搭建起了橋梁,他本身並不陳述兩界的信息,而是複述,而是再現,而是傳達。在寫作中不可能沒有主觀的意願滲透融化在陳述裏,而這樣的曆史記錄,以孩子的視角來再現,則更為真實、透徹和接近本原。
因這雙眼的細致敏感,故事的細節也更為豐富獨特。艾米莉行走時以手指撫觸一切凹凸不平的物體,她手攥一把粗糙的石子,她一個又一個欣賞它們滑過水波的優美痕跡。隻有最晶瑩剔透的眼才能捕捉這樣的瞬間。在美麗的時代,它定格美麗;在黑暗的年代,它炯照醜惡。懦夫李來福選擇死亡又畏懼死亡,最後采用匪夷所思的方式——把自己活活累死;大隊支書死於文革初期的暴力,被亂棍打死;而企圖為他複仇的王時常,俊美挺拔幹淨,是水曲柳的乏味鄉村生活裏少有的溫暖與陽光的象征,卻同樣死於野蠻的暴力,而且是極慘烈的死法,被亂棍打到頭大如鬥,仍然堅持著不肯咽氣,而被殺豬刀捅進胸膛死去;為了短暫的友誼而替自己死去的王其祥、因為饑餓而吃爆了肚子的賭鬼王老吉……黑子始終是沉默而謹慎地注視著,既不譴責,亦不拔高,甚至極少流露情感,即使是衝擊效果再強烈的事件,作者依然一味克製冷靜,惜情如金,這在一個煽情的年代裏,在一個但凡掌握了些許話語權就濫觴道德評論的話語時代裏,尤為可貴。這亦是能夠把握寫作的真正力量的標誌:我無須為之哭泣,事實本身的血痕已足夠指證一切。
在以往的作品中,李西閩一直以營造情節的高超手法而獨步江湖,而這本《死亡之書》在情節編織上的精美豐富,尤為突出。它是一部長篇,亦可分開獨立成章,算作二十個精悍的短篇故事,而這些故事又以少年黑子成長的軌跡為脈絡,被巧妙地穿插成一幕幕時代連續劇。中國作家有玩弄辭藻的兩千年深厚文化底蘊,營造語言的本事,一個賽過一個,虛構的語言也好,還原的語言也好,都好比中國體育代表團,在玩技巧的項目上,包準年年拿獎——但一到靠體能吃飯的項目,就保準吃癟。能夠以飽滿的情節支撐整個作品而不玩任何花頭的,李西閩是個異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