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元勇
一、雙棲作家李西閩
我至今仍記得第一次見到李西閩時,他給我留下的印象。這個從神秘的閩西山區走出來的作家,身材矮壯結實得像拳擊手,嗓門洪亮,渾身散發著閩西鄉村男子常見的粗獷氣息。與他交往一兩次,你就知道他是個性情中人,疾惡如仇,具有與朋友肝膽相照的俠義胸懷,隨時可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而且不止於此,在他粗獷的相貌後麵,他還是一個柔情似水的男人,對生活中的弱者,他同樣擁有悲憫的情懷和富有良知的痛苦。
最近幾年,他以令人驚歎的速度和激情連續出版了《好女》《蠱之女》《血鈔票》《尖叫》《死鳥》和《死亡之書》等多部長篇小說。而更為令人歎服的是,他寫作這些小說用的是兩套路子:一套是恐怖小說的路子,一套是嚴肅現實主義文學的路子。他的恐怖小說使他贏得了“中國恐怖小說大王”的美譽,他的嚴肅文學的成就也同樣令人刮目相看。
李西閩作為一個與眾不同的小說家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從何而來?
據我所知,他是在閩西出生,在閩西長大的。他迄今為止的創作一直未曾脫離他的故鄉,閩西客家人居住的鄉鎮幾乎構成了他每一部小說的故事背景。因此,我想,閩西山區一定是一片盛產奇譎而恐怖的傳說故事的沃土,不然他怎麼會有取之不盡的非常本土化的、神秘而詭異的意象和故事呢?他肯定從小仰慕英雄豪傑,仰慕孤膽好漢直來直去的豪爽行事作風——“痛快地死或痛快地生”,所以他才會有從軍二十一年的經曆;也所以,他在寫作的時候、與朋友交談的時候才會采用那種簡潔直爽、不加虛飾、去皮見骨的語言。另外,他小時候肯定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孩子,他的本名中就有一個“敏”字,即使在他已經成為名作家的今天,他也會偶爾露出一些內斂的屬於少年人的羞澀。最初他寫小說的時候,讓他強烈感到需要表達出來的,幾乎全都是他童年時代耳聞目睹的發生在故鄉土地上的悲歡離合或淒豔絕美的故事和傳說。在我看來,他的敏感肯定是與生俱來的,是先天地繼承自他所隸屬的那個古老族群——中國曆史上因為戰亂從北方遷徙到南方的最大族群——客家人。異域他鄉的坎坷生存之路,培育了客家人世世代代對環境、對現實的極度敏感,並使這種精神氣質深深紮根在這個族群的眾多後裔的血液和性格之中。這個敏感的族群為中國當代文學培育了兩位出色的作家,一位是曾經進行先鋒文學創作,後來轉向信仰文學寫作的著名作家北村,另一位就是這個既寫恐怖小說又寫嚴肅文學的雙棲作家李西閩。李西閩曾經講過,他和故鄉閩西之間存在著一個神秘的通道。我想,他所說的神秘通道應該就是他對故鄉閩西的記憶和傳承自客家族群的敏感性格。
二、嗜好描寫死亡的作家
對作家來說,無法逾越的文學主題之一就是死亡。但李西閩的作品給人印象最深刻的卻是他嗜好描寫死亡。這樣說,絕對不是誇張。無論是他早期描寫“我的野豬坳故鄉”的作品,還是他近幾年的恐怖小說,或是這部長篇小說《死亡之書》,死亡就像一個永不退場的戲劇主角,轟轟烈烈地貫穿其中。對於李西閩,死亡仿佛一個揮之不去、抒寫不完的情結。這個頑固的情結與他自身的成長經曆息息相關。按照他本人的說法,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他耳聞目睹了太多的死亡,那太多的死亡使他脆弱的敏感的內心根本無法承受,猶如夢魘一樣纏繞著他,他隻能通過文學的抒寫來撫慰那些在黑暗深處掙紮、徘徊的幽魂。
今年春節過後,李西閩和他一個從小住在上海的朋友結伴回了一趟閩西故鄉。當他們乘坐的長途汽車行駛在閩西山區的公路上時,他們遇見了一幕車禍,被汽車撞死的是一個中年婦女,死者身下的血沿著公路流了一大片。當時李西閩的座位緊靠車窗,就在看得見死者的那邊。死者的慘狀深深銘刻在他的腦海裏,一連數個夜晚,他都會不由自主地陷入恐怖的夢魘。在一次次讓他驚醒的噩夢中,那個慘死的婦女總是以一個奄奄一息的痛苦者的形象出現,仿佛在呼喚:“為何不救救我?為何不救救我?”在李西閩講述這段可怕經曆時,我從他毫不誇張的語氣中分明可以聽出親眼目睹的死亡帶給他的震撼。他血液中的敏感仿佛已經賦予他某種靈異的感應力,即使是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的死亡也會帶給他超常的震撼。這種震撼將會長久地沉積在他的內心,直到有一天凝結成為他的某一部小說的創作靈感,讓他用文字抒寫出來。
因此,在我看來,他之所以執著地在小說中描寫死亡,與其說是出於文學自身的需要,不如說更主要的是因為現實生活中的死亡事件賦予了他太多的非同一般的強烈體驗,寫作則成了他疏解這種內心體驗的最佳通道。
李西閩從2000年開始恐怖小說寫作,時間雖然不算很長,但卻顯示出了一發而不可收拾的強勁勢頭,《蠱之女》《血鈔票》《尖叫》《死鳥》等,幾乎是一年一部新作。恐怖小說的一大特點就是離不開對死亡的描寫和渲染。死亡是人類最基本的恐懼,所有恐怖小說都是圍繞著死亡的不可知、死亡的迫近、死亡的詭異、死亡的慘象等來製造恐怖氛圍的。因此,一旦闖進了恐怖小說領域,李西閩就變得如魚得水,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可以悠然自如地展示形形色色死亡情景的操練場:隱喻夭折少女的綠螞蚱浮出了記憶的水麵(《尖叫》);噩夢中漂浮著碎屍的下水道成為精神錯亂少年的日常意識,夜夜尖叫不止的象征死神的老鼠竄來竄去(《血鈔票》);故鄉傳說中的毒蟲之王“蠱”在現代都市中重現,帶來一連串的詭異死亡(《蠱之女》),等等。但是在他的小說中,詭異、恐怖的死亡意象從來不是超驗的、憑空虛構的,而是深深地植根於他的閩西故鄉的經驗中。從文學的角度來看,這是充分挖掘本土化的恐怖元素;但從李西閩個人心理的角度去看,則是一種對記憶充滿快感的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