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個時期的鄉村圖像
如果隻是從恐怖的角度抒寫種種詭異的死亡經驗,李西閩可能會使自己的寫作永遠拘囿於恐怖類型的小說,而無法超越自我。好在他的文學追求是多樣化的,他觀照死亡的角度也不隻是恐怖一種。在他的精神中,比“鑽入腦髓裏的螞蟻”、“暗夜中的紅毛老鼠”、“毒蟲之王——蠱”、“停屍間一閃而過的死者眼睛裏的綠光”等象征死亡的恐怖之物更為恐怖的,是赤裸裸的社會現實的冷酷。這一切跟他出生於上世紀六十年代,經曆過苦難的鄉村生活密切相關;這也致使他的文學寫作常常超越恐怖的視角,撇開一切誇張和虛飾,轉向對現實生活更為直截了當的嚴肅抒寫。
這些年,一些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導演紛紛在他們的作品中抒寫起他們親身經曆過的七十年代的中國社會生活,比如小說《西北偏北》《紮根》《兄弟》,電影《我的兄弟姐妹》《孔雀》等。那個時期的普通人的生活充滿了艱辛、友誼、歡樂、荒誕、苦澀,甚至苦難。李西閩的長篇小說《死亡之書》正是一部非常典型地反映他這一代人所經曆的七十年代鄉村生活的作品。與眾不同的是,他選擇的進入那段生活的角度不是一般的或苦難,或荒誕,或溫馨的回憶,而是實實在在的死亡。在這部書中,他一口氣寫了二十多起死亡事件,死亡就像一條崎嶇的山路,將那個時期發生在鄉村的典型事件聯結成了一個完整的圖景。文化批評家朱大可說:“它是客家人的死亡譜係,或說是一份客家人生命的年表……不僅維係著我們對於生命的掛念,而且成為心靈史中最堅硬的部分。”但在我看來,這部絕非一般意義上的鄉土文學的小說,所展示的不僅是客家人的死亡譜係、生命年表,而是在更廣泛的意義上展示了一個時期中國鄉村民眾生生死死的全息圖景,那些像梅雨季節連綿的雨水一樣既普通又稠密的死亡事件,勾畫出一個時期中國鄉村的逼真圖像,那些在苦難和荒誕的現實中艱難生活的普通人的生存狀態盡在其中得到呈現。
死亡是李西閩這部小說的主角,而讓我們看到死亡的種種表演的則是一個過早喪父的少年——黑子。失去父親後(失去庇護的象征),黑子跟著母親來到異鄉曲柳村(無疑象征了所有的中國鄉村)。於是,透過黑子童稚的眼睛,一幕幕真正屬於鄉村的死亡和與之相對的生命,詭異的、卑微的、誇張的、悲劇的、荒誕的,浮出曆史的水麵:因破傷風死去的無賴少年老四;因不堪忍受惡婦而將自己活活累死的懦弱丈夫李來福;被造反派像殺死一隻豬一樣用殺豬刀捅死的王時常;為了讓家人快樂,患了絕症的李遠新的父親一天吃一隻雞而死;為了除讓兒子心滿意足地娶到心儀的姑娘,飛身往車輪下撞去的李文魁;因為不被所愛的人接受而最終跳河自盡的美麗盲女碧蓮;春天來到曲柳村,秋天就被倒塌的泥屋壓死的右派知識分子朱碧濤;代表人間正義、仁慈,象征大地母親的赤毛婆婆的圓寂……少年黑子就是伴隨著這些意義非凡的、不斷衝擊著他的敏感心靈的死亡事件而成長起來的。黑子仿佛是每一個經曆過鄉村生活的人的化身,他所經曆的這些死亡事件會讓你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而閱讀這部小說會讓你情不自禁地重溫過去的經驗,撫摸成長過程中每一個珍貴的記憶。因此,黑子參與、觀察、記錄的這些像鄉村的野草一樣常見的生與死,其實就是一部沉重的心靈成長的曆史。
李西閩寫作這部書的雄心是顯而易見的。正如他所說,“我們在記錄一些崇高的死的同時,也應該記錄那些卑微的死,是太多卑微的人的死構成了我們民族的心靈史。”但是,他在小說中極少直接表達自己的思想,而是隻陳述事實。這也是為什麼這部小說采用了更具話本風格的敘述方式。這種敘述方式快捷直接,使整部小說像一部文獻,一部記錄曆史的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