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一手拄著龍頭拐杖,一手拿著一個小紙包。他陰陰地笑了聲說:“冬子,怎麼不歡迎我呀!按輩分,你應該叫我爺爺!”
冬子臉上的淚跡未幹,眼睛裏也還噙著淚水。他對這個不速之客十分警惕:“你來做甚麼?”
李公公的目光像蒼蠅般粘在冬子清秀的臉上:“我來看你呀,難道不可以嗎?”
李公公身上的陰氣,讓人在火熱的夏天也會感覺到寒冷。冬子無法想象他身上的陰氣是如何練成的,也無法想象他為什麼會在老年的時候回到唐鎮,更無法想象他看自己時的目光是如此的神秘莫測。冬子無語,沉默是他對付李公公的武器。
李公公說:“冬子,你為什麼哭?”
冬子沉默,他沒有必要回答李公公任何一個問題,隻是希望這個人趕快離開他的家。
李公公看出了冬子的抵觸情緒,輕微地歎了口氣說:“你爹說你喜歡吃蛇糖,你看,我給你買來了。”
說著,李公公把手中的那個小紙包遞了過來。
冬子沒有接收他的東西,反而把雙手背在了身後。
李公公尷尬地笑了笑,把那小紙包放在了飯桌上,然後拄著龍頭拐杖走出了冬子的家門。李公公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他走到冬子的跟前,呆呆地凝視著冬子。他的手一鬆,龍頭拐杖落在了地上。李公公沒有去撿象征著威嚴的龍頭拐杖,而是俯下身,伸出顫抖的手,摸冬子的臉。他的手冰涼極了,宛如死人的手,冬子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十分害怕。冬子想逃,可來不及了。李公公突然跪了下來,一把把冬子摟在懷裏,喃喃地說著冬子聽不懂的話。冬子聞到他身上散發出腐朽的氣味,難受極了,產生了嘔吐的衝動。李公公突然用嘴去親冬子的臉,冬子大喊了一聲,使勁掙脫,把他推倒在地,瘋了般跑上了閣樓,把門緊緊地關上。
冬子背靠在門板上,一口氣透不上來。
上官文慶獨自坐在橋頭的一塊大石頭上,目光往西邊的山野無限的延伸。他很早就來到這裏,一直到日頭西沉。他的臉上掛著微笑,目光卻充滿了焦慮。遠處的五公嶺上空彌漫著一股黑氣,就是在這晴朗的秋日,也讓人膽寒。上官文慶在等待一個人。他知道,那人會在太陽落山後經過唐溪上麵的小木橋,回到唐鎮。
一個後生崽挑著一擔木柴進入了上官文慶的視線。
這個後生崽叫王海榮,他不是上官文慶要等的人。王海榮長得一表人材,卻因為家窮,討不上老婆。鎮人的人家有點錢的都買柴燒,貧窮人家隻能自己上山去砍柴。王海榮渾身被汗水濕透了,走到橋頭時,他把肩上的擔子放了下來,歇歇腳。他朝唐鎮望了望,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過了橋就快到家了!”說完,他瞥了一眼坐在石頭上的上官文慶,心裏瞧不起這個侏儒,盡管他自己也是唐鎮卑微的人,按沈豬嫲的話說,你王海榮長得再英俊,也還是給人家打長工的命。
他來到上官文慶麵前,凶巴巴地說:“坐過去一點,那麼小的人,還占著那麼大的一塊石頭。”
上官文慶沒和他一般見識,乖乖地往旁邊挪了挪,給他騰出了一個位置。王海榮舒服地坐了下來,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上官文慶聞到了濃鬱的汗臭,他擠了擠鼻子,抽嗒了一下。他的這個動作被王海榮看在了眼裏,王海榮伸手惡狠狠地在他的大頭上拍了一下:“你這個三寸釘,還嫌我身上臭!”上官文慶不急不惱,微笑地說:“王海榮,你打得一點也不痛,你是不是再打一下!”王海榮又把手舉了起來,上官文慶一直微笑地看著他,他舉起的手就垂了下來。
王海榮把腳上的草鞋脫了下來,放在地上,然後把腳掌掰起來,仔細地看著。他的腳底起了幾個血泡。上官文慶也看到了他腳上的血泡,輕聲說:“一定很痛吧?”
王海榮沒好氣地說:“痛不痛關你屌事!”
上官文慶微笑著吐了吐舌頭。
王海榮問他:“你一個人在這裏做甚麼?”
上官文慶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反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李紅棠?”
王海榮慌亂地說:“你說甚麼?”
上官文慶不再說話,他的目光在通往西邊山野的小路上無限延伸,桔紅色的夕陽光打在他的臉上,更加顯得神秘莫測。王海榮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看看天也不早了,穿上草鞋,站起來,用力地拍了拍屁股,挑起那擔木柴,踏上了顫顫悠悠的小木橋。
就在王海榮走後不久,上官文慶看到一個人從遠處的山腳下走了過來。
他站起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個漸漸清晰的身影。
來人就是李紅棠。
在上官文慶心裏,她是唐鎮最美麗的女人,也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連唱戲的女戲子也沒辦法和她比。
李紅棠是一個人回來的,看來又沒有找到母親。
沒有戲唱的夜晚落寞淒清,唐鎮人很早就關上了家門,吹燈拔蠟,上床消磨秋夜漫長的時光。鐵匠鋪裏的打鐵聲有節奏地隨著夜色漸深越來越響亮。除了胡喜來,唐鎮人都已經習慣了這種噪音。
李紅棠很早地上了床。
她上床後不久就進入了夢鄉。
冬子也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姐姐太累了,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有沒有終點,姐姐如果這樣繼續找下去,總有一天,她會累死在路上,冬子十分擔心。
如果姐姐死了,冬子該怎麼辦?姐姐是他唯一的心靈的依靠。
冬子的情緒紛亂。想著姐姐時,腦海裏還會出現那匹白色的紙馬,它在黑暗的天空中飛翔,劃出一道流星般的閃光……不一會,傳來了姐姐的夢囈:“媽姆,媽姆,我看到你了,你不要走那麼快,等等我——”冬子知道姐姐又夢見母親了,他沒有叫醒姐姐,如果叫醒姐姐,那樣很殘忍,姐姐在現實中找不到母親,為什麼不讓她在夢中看到母親呢?冬子也希望自己能夠在夢中見到母親,無論現實還是夢境,隻要見到母親,或者和母親在一起,總歸是美好的,可是冬子怎麼也夢不到母親,在這點上,姐姐要比他幸福,他做的都是噩夢!每天黑夜來臨後,冬子就會莫名其妙地恐慌,害怕噩夢的造訪,這也是他久久不能入睡的原因。
現實和噩夢一樣可怕。
冬子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在黑夜來臨後,總感覺有什麼莫測的事情會發生。事實上,夜幕下的唐鎮的確在發生很多隱秘的不為人知的事情。就在這個深夜,冬子靈醒的耳朵又聽到了輕飄飄的腳步聲。
他用被子蒙住了頭,就這樣,他還是不可抗拒那神秘的腳步聲。他想喚醒姐姐,或者鑽到姐姐香軟溫暖的被窩裏,他沒有這樣做。
他心裏又恐懼又好奇。
好奇心很快地勝過了恐懼,他躡手躡腳地下了床,來到窗邊。
他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窗門,一股冷風灌進來,他打了個寒噤。他的目光投向迷蒙的小街。小街上有幾個黑呼呼的人影朝興隆巷飄過去。這些神秘人是誰?冬子大氣不敢出一口,怕被這些神秘的黑影發現,如果被發現,不敢想象會有什麼後果。
徹骨的寒冷從他心底升起。
冬子不禁想起了那個晚上蒙麵人抬的長條狀席子緊裹的東西,如果被他們發現,他會不會也被席子裹起來抬走?冬子還想,那些神秘的黑影中,有沒有父親李慈林?他今夜又沒有歸家。
打鐵聲敲擊著冬子的心髒。
那些神秘黑影消失後,冬子想關上窗門,重新回到床上。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那是細微的悉悉索索的聲音。冬子的心又提了起來,他常常為自己過人的聰敏的聽力懊惱,總是會聽到別人聽不見的聲音,這給他帶來了沉重的心理負擔。他聽人說往耳朵裏灌水,不要讓耳朵裏的水出來,耳孔就會爛掉,爛掉後就會聾掉,就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他希望自己的耳朵聾掉,就把水灌進耳朵,還用棉花塞上,就是這樣,他的耳朵也沒有爛掉,還是能夠敏銳地聽到這個世界上很多細微的聲音。
聽到那悉悉索索的聲音後,冬子的目光又好奇地在迷蒙的小街上搜尋。
他看到一個黑影把什麼東西放在鐵匠鋪的木板門下麵,那個黑影看上去不像是個大人,像個孩子,難道是上官文慶?如果是他,他一次次往返往鐵匠鋪木板門下堆放的是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上官文清是個古怪的人,冬子怎麼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他聽到了擊打火鐮的聲音。
不一會,他就看到了一點火星。
那個孩子就站在鐵匠鋪的門口,注視著那點火星變成了一團火焰。火焰照亮了孩子的臉!冬子心裏驚呼:“怎麼會是他!他為什麼要放火燒鐵匠鋪?”那個孩子看自己堆放在鐵匠鋪木板門下的火草燃燒起來後,就飛快地走了。
他難道不知道如果鐵匠鋪燒起來,可能整條小街的房子都會被大火吞沒,小街上的房子都是緊密相連的。冬子知道這個道理!他大驚失色,不禁大聲喊叫起來:“著火了,打鐵店著火了——”
他的喊叫聲在唐鎮的小街上回蕩。
李紅棠被他的喊叫聲吵醒,趕緊從床上爬起來。她也看到了火。她也和弟弟一起叫喊起來:“著火了,打鐵店著火了,大家起來救火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