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9(3 / 3)

李紅棠說:“別說話,好好喝。以後別那麼傻了,你要是凍死了,你媽姆會哭死的。”

上官文慶說:“我凍不死的,我是唐鎮的活神仙。”

李紅棠歎了口氣說:“你不是神仙,你是人。你看你都病成這樣了,還不好好在家養病,都成甚麼了,還神仙呢!文慶,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沒必要這樣的,我做甚麼,和你沒有什麼關係的。你還是把病養好後,做你自己的事情吧,不要再管我了!就算我求你了,你這樣做,給我的壓力很大,我沒有力量再承受什麼壓力了!好嗎?”

上官文慶流淚了,可臉上還掛著微笑,苦澀的微笑。

李紅棠又說:“你喝完薑湯,躺一會,你覺得可以走了,就回家去吧,千萬不要在外麵遊蕩了!以後你再這樣,我絕對不會再管你了,你救過我的命也沒有用的了。”

上官文慶點了點頭。

冬子聽他們說話,似懂非懂,他不清楚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情。

……

李紅棠出門去尋找母親前,對冬子說:“上官文慶好點了,就讓他回家去,你也不要亂跑,乖乖在家裏等我歸來。”

冬子使勁地點了點頭:“阿姐,你要小心哇!”

每次李紅棠出門,冬子心裏都充滿了希望,也多了份擔心和牽掛。

王海榮如願以償地加入了團練,這對他來說意義重大,心裏十分感激姐夫李騷牯。他以為加入團練後,美好生活由此開始,沒有想到,剛剛加入團練的第一天,就受到了挫折。他領到了一身黑色的衣服,還有一把鋼刀。他喜氣洋洋地參加訓練,李騷牯看他這個樣子,當頭給他潑了一盆冷水:“你莫要得意,有你苦頭吃的,你還是做好脫掉一層皮的準備吧!”王海榮對李騷牯的話不以為然,到訓練場上後,才知道李騷牯的話不是嚇唬他的。

大清早,王海榮被叫醒,和其他團練一起來到了院子裏。

李家大宅大和院的院子很大,幾十號人排列整齊散開了站著也不會很擁擠。王海榮是新人,站在最後麵一排最尾的位置。李慈林親自給團練當教練,每天早上,都讓團練們紮馬步,然後再教大家刀法。王海榮第一次紮馬步,顯然下盤不穩,剛剛紮下來一會,兩腿不停顫抖。李慈林注意到了他,便走了過去,看了看王海榮,冷笑了一聲:“你這也叫騎馬蹲襠?”王海榮大氣不敢出一口,麵有懼色。李慈林突然一個掃趟腿幹過去,王海榮就重重地摔倒在地,痛得齜牙咧嘴。

李慈林說:“就你這熊樣,還來參加團練,你以為這裏是混飯吃的地方哪?給老子爬起來,重新蹲好!”

王海榮顧不得疼痛,趕緊從地上爬起,重新紮好馬步。

李慈林對他紮的馬步很不滿意,給他做了個示範,王海榮按他的動作要領站好。

李慈林說:“你蹲好了嗎?”

王海榮輕聲說:“蹲好了。”

李慈林又一個掃趟腿過去,王海榮又重重地摔倒在地……就這樣,他一次次紮好馬步,又一次次地被掃倒,而且摔得一次比一次重。在這樣寒冬的早晨,王海榮渾身大汗,不知道是疼痛還是驚嚇造成的。最後一次被李慈林掃倒後,王海榮癱在地上爬不起來了,可憐兮兮地看著冷笑的李慈林,用哀綿的目光向李慈林求饒。

李慈林踢了他一腳,惡狠狠地說:“你這樣就報銷了?沒用的東西!老子還以為你有多大能耐呢!就這慫樣,還想娶紅棠!好自為之吧!”

王海榮突然覺得特別痛苦和絕望,看來,當團練並不是個好差事,並不比修城牆輕鬆,最重要的是,要想博得李慈林的歡心,十分渺茫,也就是說,他要得到李紅棠有天大的困難,這困難不亞於上天摘星。他想退出團練,回去做個本本份份的作田人,不再幻想,可已經回不去了。每一個加入團練的人,都在李慈林麵前發過毒誓,如果背叛李公公,將不得好死!他如果離開,也許就會死於非命,隻好硬著頭皮待下去,未來會怎麼樣,隻有靠運氣了。

李公公當皇帝的事情,唐鎮最少有兩個人感到了問題的嚴重,他們都認為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並且為自己的命運擔憂,也為唐鎮人的命運擔憂,他們不像唐鎮的其他人那樣蒙昧和盲從甚至狂熱,也不會被一些假象迷住雙眼。

一個是鄭士林老郎中。

唐鎮的很多事情讓他覺得不可思議,比如遊秤砣的死,比如胡天生的亡,比如朱銀山家的遭劫,比如修城牆,比如李公公當皇帝……這一樁樁事情表麵上好像沒有什麼關係,細想起來卻有內在的某種關連。胡天生死的時候,口袋裏的那小半塊蛇糖掉在了鄭士林的藥鋪裏。那塊蛇糖是李公公給胡天生的,有人看到過這個細節,他隻吃了一半就從那棵古樟樹下掉下來摔死了,要不是瘋子或者自尋死路的人,誰也不會冒死爬上那棵靈異之樹,是不是蛇糖裏有什麼名堂?如果說,胡天生的死和李公公有什麼關係,那麼,李公公為什麼要讓一個孩子死於非命呢?這應該從胡天生放火燒鐵匠鋪來分析。上官清秋說他們那些日子不在唐鎮是無稽之談,難道真的有鬼在他的鐵匠鋪裏作祟,明顯是欲蓋彌彰,後來看到成立團練,團練們手中的那些長矛大刀,鄭士林就明白了許多。可憐的胡天生的死就變得合情合理,這也讓鄭士林對李公公產生了深深的恐懼,為了不讓陰謀敗露,他甚至可以讓一個孩子去死……鄭士林不得不為自己的命運擔憂,也為唐鎮人的命運擔憂。

他根本就沒有能力和李公公抗衡,也不會和李公公抗衡,說穿了,他是個明哲保身的人,不會把心中揣摩的事情說出去,他知道,隻要透露出一丁半點的口風,下一個死的人就是他鄭士林,甚至連獨生兒子鄭朝中的性命也難於保全。他感覺到身處在唐鎮的危險之中後,曾想過逃離這個地方。可是,逃到哪裏去呢,這年頭,天下烏鴉一般黑,哪裏沒有李公公這樣的人?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淨土,如果有的話,那也是在他的心裏,心是多麼遙遠的地方,有時連他自己也看不到摸不著。無心的人,活著或者沒有恐懼,沒有欲望,也沒有痛苦。

……

另外一個人是李駝子。

李駝子用他沉默的目光看著唐鎮的變化,雖然沒有能力直起腰,真正地抬起頭用正常人的目光看待這個世界,可他的眼睛能夠準確地捕捉到了事實的真相……這也許就是李駝子的悲劇。

他內心的想法和鄭士林決然不同。

誰也不知道,孤獨沉默的李駝子會做出什麼讓唐鎮人吃驚的事情。

他沒日沒夜地紮著紙人紙馬……好像要把一生的活計在短時間內幹完!

阿寶伸手摸了摸冬子身上那襲白絲綢棉袍,黝黑的臉上泛起紅暈,雙目迷離:“嘖嘖,要是我也有條這樣的袍子就好了。”

他已經不止一次如此羨慕冬子了。

冬子口裏嗬出了一口涼氣,撿起一個石子,往溪水裏扔過去。

他說:“阿寶,你真的喜歡我的棉袍?”

阿寶認真地點了點頭:“真的!我和我爹說過,很快就要過年了,能不能給我做一身這樣的棉袍,你猜我爹怎麼說?”

冬子說:“你爹答應你了?反正過年都要出新衣裳的。”

阿寶的臉色陰沉,“答應個鬼呀,最近我爹的脾氣特別不好,動不動就罵人。他朝我吼叫,說今年過年不要說新衣裳,就連年貨也沒有錢買!我頂了句嘴,他還要打我。”

冬子說:“怎麼會這樣呢?”

在冬子的印象中,張發強是個很好的人,不像自己父親,成天凶神惡煞!

阿寶說:“我也不知道,我爹老是說,這樣下去全家都要喝西北風。”

冬子無語了。

阿寶說:“冬子,聽說你以後就要搬進李家大宅去住了,聽說李家大宅裏有個戲台,天天晚上有戲看?是真的嗎?”

冬子說:“我才不要去那裏住呢,不好玩,我又不喜歡看戲,況且,也沒有天天唱戲呀!”

阿寶歎了口氣:“要是能經常看戲就好了,那我也不要新衣裳了。對了,冬子,你進李家大宅去過,我想問你,你看到戲班了嗎,見到趙紅燕了嗎?”

冬子說:“沒有看到,甚麼也沒有看到,趙紅燕是誰?”

阿寶睜大了眼睛,“怎麼,你連趙紅燕也不曉得?”

冬子說:“不曉得!”

阿寶無限迷戀的樣子:“就是那個長得最美,唱得最好的女戲子呀。”

冬子說:“喔——”

阿寶說:“能夠聽她唱戲,比甚麼都好哇,我還夢見過她呢,她單獨在夢中給我一個人唱,好享受哇——”

冬子說:“阿寶,我看你是被她迷住了,你是不是長大了想討她做老婆呀?”

阿寶的臉發燙了,低下了頭。

冬子笑了。

阿寶在這個冬天裏,很難得看到冬子笑,冬子開心,他也高興,於是,他也笑了。

冬子說:“阿寶,不要再說什麼女戲子了,我問你,我們是不是好兄弟?”

阿寶說:“當然,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冬子說著就把自己身上的棉袍脫了下來,說:“好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阿寶,把你的棉襖脫下來,我們換著穿!”

阿寶十分興奮,趕緊脫下了棉襖。

他們在寒風中抖抖索索地換上了對方的衣服。

冬子端祥著阿寶,忍不住笑出了聲,阿寶比他矮,穿上他的棉袍,顯然太長了,袍子都拖到了地上。阿寶也看著冬子笑了,阿寶的棉襖穿在冬子身上,顯然太小了,那袖子短了一大節,冬子的手臂露在了外麵。就在他們交換衣服穿的時候,不遠處了一棵水柳後麵,有個人在向他們探頭探腦,好像在監視他們。

他們都沒有發現那個鬼頭鬼腦的人。

寒冷肅殺的黃昏,天空陰霾,冽風卷著枯葉,在山野翻飛。李紅棠拖著沉重的步履,艱難地走在回唐鎮的山路上。偶爾有死鬼鳥淒厲的叫聲傳來,令人毛骨悚然。傳說死鬼鳥可以聞到死人的氣息,死鬼鳥不祥的叫聲預示著什麼,是不是唐鎮又有什麼人要死去?惡年月最根本的特征就是死亡變得頻繁和正常,這和好年月的太平是相對立的。李紅棠饑寒交迫,出來兩天了,還是沒有找回母親,心裏又記掛著冬子,隻好先回唐鎮再說。她的頭很痛,身心十分疲憊,她不經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陡然一驚,自己臉上的皮膚竟然如此粗糙,像是摸在鬆樹皮上麵,她突然想到了王巫婆的那張老臉,十分恐慌。李紅棠在恐慌中朝前路望了望,翻過前麵的那個山頭就可以看到唐鎮了,在天黑前,她可以趕回家。回家後,她想好好照照鏡子,看看才十七歲的自己到底變成什麼模樣。

李紅棠走上那個山頭,路兩邊的林子陰森森的,仿佛藏了許多凶險之物。

凶險之物隨時都有可能朝她怪叫著撲過來。她並不害怕,有過黑森林的經曆後,已經對這種險惡的環境淡然了許多。如果說唐鎮西邊的五公嶺是亂墳崗,孤魂陰鬼出沒其中的話,那麼唐鎮東麵的這個叫鬆毛嶺的地方,也不是讓人心安的所在,傳說這個山嶺自古有狐仙出現,有些人被狐仙迷了魂就會走向一條悲慘的不歸路。

李紅棠站在山嶺上,薄暮中的唐鎮在她的眼簾呈現,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地方籠罩在一種詭異的黑霧之中,她心中有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在鼓蕩。在走下坡路時,突然聽到山路邊的鬆林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的心提了起來,不會是狐仙吧?傳說中的狐仙都是在三種時間裏出沒,一是在早晨,一是在中午,一是在黃昏。現在是黃昏,正是狐仙出沒的時間。李紅棠往聲音傳出的地方瞟了一眼,那地方什麼東西也沒有,她加快了腳步。雖然說不是很害怕,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得趕緊離開這個陰森之地。

李紅棠停住了腳步,突然想到了上官文慶,會不會是他在這裏等她?這樣的事情,他是做得出來的,盡管她一次又一次的讓他不要管自己的事情了,他是個十分執著的人,李紅棠太了解他的品性了。她停下來時,那窸窸窣窣的聲音也停了下來,似乎更加證明了她的猜想。李紅棠突然轉回身,大聲地說:“上官文慶,你給我滾出來!和你說了多少次了,你還是這個樣子,太不像話了!”李紅棠以為自己說完後,上官文慶的小身子就會從鬆林裏的枯草叢中滾出來,微笑地用無辜的眼神望著她,結果沒有,她什麼也沒有看到。她不甘心,換上輕柔的聲音說:“上官文慶,你出來吧,我不怪你,你出來好嗎,天很快就要黑了,我們得趕緊回家。”李紅棠說完,等了好大一會,還是沒有看到上官文慶,這時,她心裏就發虛了,腳心也發涼了,不禁心生恐懼。

真的要是碰到狐仙,的確不是什麼好事情。前年,唐鎮一個後生崽,在中午時路過這個地方,被狐仙迷了,回到唐鎮後說的話都變了,本來粗聲粗氣的嗓門,變得細聲細氣,像女人一樣。這還不算什麼,令人驚恐的是,半夜三更時,他家裏總是會傳來狐狸的叫聲,他的身上也充滿了濃鬱的狐騷味。人們看著他慢慢地變得形容枯槁,不久就鬱鬱而死。據說,那狐仙的道行還特別高,唐鎮的王巫婆拿它也沒有辦法,那個後生崽的家人請王巫婆到他家去作法時,王巫婆手中的桃木劍也被它折斷了,驚得王巫婆落荒而逃,回家後大病了一場。類似這樣的事情兩三年總是會出現一次,唐鎮人對此心懷恐懼。

李紅棠接著往山下走去。

沒走幾步,窸窸窣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李紅棠心想,自己不會真的被狐仙瞄上了吧?

她不敢再回頭,隻是加快了腳步。

不一會,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變成了腳步聲。

李紅棠十分驚駭,小跑起來。

後麵的腳步聲也變得快疾。

李紅棠的雙腳發軟,渾身寒毛倒豎。她心裏哀叫道:“狐仙哪,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就放過我吧,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媽姆還沒找到,阿弟又沒有長大,求求你,可憐可憐我,放我一條生路吧——”

後麵的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天色也越來越陰霾。

李紅棠此時才覺得上官文慶的重要,如果他在這裏,她就不會如此倉皇,如此恐懼!上官文慶雖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侏儒,可他在李紅棠心中是個男人,是個可以保護她的男人。李紅棠心裏說:“該死的上官文慶,為甚麼今天不來接我呢?你在哪裏呀——”

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男人渾厚的聲音:“姑娘,你別跑——”

這聲音怪怪的,是半生不熟的官話。

這該不會是狐仙的聲音吧?李紅棠想想自己要跑也跑不脫了,無論他是誰,現在都要麵對,她無法逃脫惡的命運的糾纏。李紅棠停下了腳步,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手心捏著一把汗。

她感覺到那人就站在身後,甚至可以聞到他的喘息聲。

李紅棠緩緩地轉回身,她的眼睛睜大了,嘴巴張開,驚叫了一聲:“啊——”

然後身體一軟,癱倒在地,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