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大宅的大門上掛著兩個紅燈籠,大門兩邊站著兩個高大威武手持長矛的團練。這兩個團練也許是從唐鎮臨近鄉村招來的,李紅棠不認識他們,他們好像也不熟悉她。
李紅棠走到門前的台階下。
一個團練凶神惡煞地說:“你是誰?這地方是你來的嗎,趕快滾開!”
李紅棠沒有害怕,說:“我是李慈林的女兒,來找我阿弟的!”
那兩個團練輕聲說了會話,然後那個團練的聲音緩和了許多:“哦,你是紅棠吧,我們聽說過,可是我們不會讓你進去的,你爹交代過的,沒有他的指令,誰也不能踏進皇宮!”
李紅棠覺得好笑,李家大宅也叫皇宮,但是她怎麼也笑不出來。
她說:“我不想進去,我隻是想知道,我阿弟在不在裏麵?”
團練說:“你歸家去吧,不要找了,我們團總帶冬子少爺在裏麵和皇上共進晚餐呢!”
李紅棠說:“你說的是真的?”
團練說:“那還有假?我敢對天發誓,我說的千真萬確!”
李紅棠的一顆心放了下來,隻要冬子和父親在一起,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虎毒也不食子!李紅棠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家。來到家門口,她又看到了上官文慶坐在門檻上,便說:“你怎麼還在這裏呀,我不是叫你歸家去嗎!”
上官文慶站起來,他手中提著一個包袱。他輕聲說:“紅棠,我歸過家的,喝完藥,我就出來了。”
李紅棠氣惱地說:“出來幹什麼?”
上官文慶說:“我給你送吃的東西,我曉得,你辛苦了一天,一定餓了,就讓媽姆做了點吃的,給你送來。你看,還熱著呢,你快拿進屋吃吧。”
李紅棠的眼睛一熱,心裏十分感動,可還是凶巴巴地說:“你是我甚麼人哪?誰要吃你的東西,還不快拿走!你為甚麼要像鬼魂一樣跟著我?我和你無冤無仇的,求你不要管我的事情了,好嗎?”
上官文慶什麼也沒說,把手中的包袱放在地上,就離開了。
李紅棠看著他消失在夜色中的小背影,心裏說不出有多酸楚,眼睛也濕了。她提起地上的包袱,進入家中。她把沉甸甸的包袱放在桌上,點亮了油燈。包袱裏麵是一個粗陶的煲,打開煲蓋,一股香味隨著升騰的熱氣飄了出來。她定眼一看,煲裏盛著米粉,米粉上麵還有兩個煎得焦黃的荷包蛋。李紅棠輕輕地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文慶,你這是何苦呢?你這樣做,能有甚麼結果?”
起風了,寒風嗚咽地刮過街道,傳來劈劈叭叭的聲音。
李紅棠的心又一陣抽緊,她擔心著什麼。
那一桌的好菜,大魚大肉,冬子看著沒有胃口,他已經沒有饑餓感了。他心裏惦念著姐姐李紅棠,不知道姐姐回家沒有,有沒有把母親帶回家,要是回家就能夠看到姐姐和母親,該有多高興,那才是他想要的幸福。
飯桌上坐著三個人,李公公坐在上首,李慈林坐在右側,冬子坐在左側。李公公笑眯眯地看著冬子,不停地往他碗裏夾菜,冬子低著頭,悶聲悶氣地吃著東西。
李慈林說:“皇上,這孩子不懂事,你老人家可不要記怪他喲!”
李公公用那陰陽怪氣的聲音說:“一家人說兩家話,老夫怎麼會記怪冬子呢,你瞧他眉清目秀的,多招人喜歡哪!”
李慈林誠恐誠惶:“多謝皇上看得起他!”
李公公呷了口酒,神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冬子的臉,嘰嘰地笑道:“慈林,老夫有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慈林說:“皇上有甚麼吩咐盡管說,我洗耳恭聽!”
李公公歎了口氣:“唉,老夫還能活幾年!在老夫百年之後,連個傳宗接代的人都沒有。本來嘛,想從親房那裏挑個孩子過繼過來,可是那些孩子沒有一個老夫看得上的,都是些歪瓜裂棗,不能大用哪!”
李慈林心裏撲撲亂跳,“皇上的意思是?”
李公公又伸手摸了摸冬子白裏透紅的臉蛋:“嘖嘖,還是冬子可老夫的心哪!慈林,你要是同意,就把冬子過繼給老夫吧,老夫也不會虧待你們,老夫百年之後,這一切,還不都是你們的,誰也拿不走哇。”
李慈林聽完他的話後,呆住了,仿佛被天上掉下來的金銀財寶擊暈了腦袋。他心裏想的隻是有了權勢後能夠順利複仇,根本就沒看那麼遠,想那麼多。李公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用些不可想象的東西,使他死心塌地。
李公公笑著注視他,“慈林,你意下如何?”
李慈林緩過神來,“撲嗵”跪在李公公的腳下:“謝皇上!”
李公公把他扶了起來,“那這事就這樣定了!”
冬子的大腦一片空白,不清楚他們在幹什麼。
這個晚上,李公公讓冬子留在大宅裏住。冬子想著回家,被父親訓斥後,才勉強留下來。
下午的時候,李慈林就把兒子帶進了李家大宅。李公公和李慈林就帶著冬子四處參觀。冬子沒想到裏麵如此複雜,又如此的氣派,每一幢房子都雕簷畫棟,每個院子都是花園。整個李家大宅有五個部分組成,分為前院中院後院左院右院,前院叫大和院,中院叫寶珠院,後院叫藏龍院,左院叫浣花院,右院叫鼓樂院,每個院落相對獨立,又有走廊和門貫通。大和院是團練居住和訓練的地方;寶珠院是個大殿,是議事的地方,也是李公公登基後上朝的所在;藏龍院是李公公的居所;浣花院的圓形拱門緊緊關閉,他們沒有帶冬子進去;鼓樂院有個小戲台,那些房子裏好像住著人,冬子沒有見他們出來,好像那些人被鎖在房間裏。李家大宅裏仿佛藏著許多秘密,這是冬子參觀下來的感受。
李公公會在藏龍院給冬子準備好了一個房間。吃完飯後,他們就把他送進了那個房間,然後他們就不知道幹什麼去了。房間裏特別暖和,下人燒好了火盆,火盆裏的炭火很旺。房間裏都是古色古香的家具,散發出詭異的光芒,冬子想,這些東西是從哪裏弄來的?那張眠床也古色古香,上麵雕著許多花朵和人物。床上的被子是簇新的,青綠大花的綢緞被麵。房間裏還有種奇怪的氣味,說不出那是什麼氣味。冬子躺在床上,蓋上柔軟的被子,不一會就覺得有點熱了,把手放在了被子外麵。冬子忐忑不安。他沒有吹滅那盞油燈。在如此陌生而又神秘的地方,很難安睡。
冬子的心和姐姐李紅棠一樣飽受煎熬。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間裏某個角落吹過來一股陰冷的風,把書桌上的油燈撲滅了。冬子猛地坐起來,異常吃驚,密不透風的房間怎麼會有陰風吹過來?緊接著,陰風在房間裏鼓蕩,越來越強烈,火盆裏的炭灰被卷起,火星四濺。寒氣刀子般割著他的臉,冬子瑟瑟發抖。
不一會,陰風停了下來,一個黑影站在床前。
冬子驚聲尖叫。
沒有人能夠聽到他的尖叫,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有聽到自己的尖叫,喉嚨都滲出血來了,就是發不出聲音。
黑影陰測測地叫道:“請跟我來——”
這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
冬子好像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樣的聲音,此時,因為恐懼,他已經想不起來了,或者說,沒有心思想了。
冬子鬼使神差地從床上爬起來,穿上棉袍,跟著那個黑影走到門邊,黑影從門上穿了過去。冬子走到門邊,打開了門,也跟了出去。
“請跟我來——”
那冰冷而又飄渺的聲音繼續。
冬子一直跟著黑影,走出了藏龍院,穿過一條長廊,來到了鼓樂院。黑影晃上鼓樂院的戲台後,就消失了。
呼喚聲也隨著黑影的消失而停止。
冬子站在戲台下,整個鼓樂院靜得連一根頭發絲掉落的聲音都能聽得見,那些房屋鴉雀無聲,裏麵住著的人不知是因為恐懼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喘一口,還是在沉睡?
戲台上突然出現一團白光。
白光中,出現了一個蒙麵人,那個蒙麵人把一根麻繩攀上了戲台的大梁,然後在麻繩的末端打了個活結,弄出一個圓圓的繩套。蒙麵人把繩子的另一端拉了起來,圓圓的繩套就懸吊在了一人高的地方。緊接著,幾個蒙麵人把一個五花大綁的清瘦的中年男子推上了戲台,中年男子憤怒地說著什麼,冬子什麼聲音也聽不見,戲台上發生的事情就像夢幻一樣。一個蒙麵人把那繩套套在了中年男子的脖子上,勒緊。幾個蒙麵人就跑到另一邊,把繩子拉起來,中年男子的雙腿離開了戲台台麵,被高高地吊了起來。中年男子雙腿亂蹬,一會就動彈不得了,他的雙眼眼珠暴突,舌頭長長地伸出來。那些蒙麵人把中年男子的屍體放下來,用一張席子把中年男子瘦長的屍體卷了起來。這時,仿佛從李家大宅的某個角落裏傳來陰測測的冷笑,聽上去,像是李公公的冷笑……
冬子自然地想起了中秋節那個夜晚在小街上看到的情景,又想起了在野草灘看到的死人的腳,仿佛明白了些什麼,可不知道那個清瘦的中年男子是誰,他是個陌生的人,冬子從來沒有見過他。
戲台上的白光消失了。
一片黑暗。
冬子在黑暗中厲聲尖叫起來。
這一回,他聽見了自己尖叫的聲音,真真切切地聽見了。
冬子淒厲的尖叫聲在李家大宅回響。
尖叫聲驚動了在宅院裏巡邏的李騷牯,他提著燈籠帶著兩個團練趕了過來。看到冬子驚恐萬狀的樣子,連忙說:“冬子,你怎麼啦?”
冬子見他們過來,心裏安寧了些。
他想起了舅舅遊秤砣的話,看到任何事情都不要說,誰也不要說。他就留了個心眼說:“沒甚麼,沒甚麼!”
李騷牯說:“沒甚麼就好,沒甚麼就好,你嚇死人了。”
這時,李慈林也提著燈籠趕來了。
李慈林問道:“發生了甚麼事情?”
李騷牯說:“沒甚麼,沒甚麼。”
李慈林看了看黑漆漆的戲台,又看了看驚魂未定的冬子,滿臉狐疑:“冬子,你怎麼會跑到這個地方來?你到底看見了甚麼?”
冬子眨了眨眼睛說:“我睡不著,就出來走走,我也不曉得怎麼就走到這裏來了。我甚麼也沒有看見。”
李慈林又說:“那你為甚麼尖叫?”
冬子說:“這裏陰森森的,想想就怕,就喊叫出來了。”
李慈林說:“好了,我帶你回去睡覺吧,以後可別亂跑了。”
冬子說:“我要回家。”
李慈林說:“瞎說八道,這麼晚了,回去幹甚麼!”
冬子無語。
李慈林帶著冬子回到藏龍院。
李公公拄著龍頭拐杖,鬼魂一般站在廳堂裏。
他用陰森的目光審視著冬子,一言不發。
冬子走近前了,他才說:“冬子,你不要怕,老夫就住在你對麵的房間裏,你有什麼事情,可以叫我的。如果實在害怕,你也可以和我一起睡。”
冬子聽了李公公的話,心裏一陣陣發冷,渾身哆嗦。
他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巨大的陰謀之中。
冬子一夜未眠,好在房間裏再沒有起陰風,那黑影也沒有再出現。戰戰兢兢地縮在被窩裏過了漫長的一夜,看到窗戶漸漸的發白,他才明白一個人的膽子是怎麼變大的,原來是嚇大的。
天蒙蒙亮時,他走出房間,跑出了李家大宅。
當他來到家門口時,看到上官文慶坐在門檻上,背靠門框沉睡,蠟黃的臉在薄明的天光中顯得灰暗,像個死人。
他為什麼會在冬子家門口睡覺,冬子不得而知。他沒有叫醒上官文慶,而是敲起了門。
雙眼浮腫臉色憔悴的李紅棠把門打開。
冬子喚了聲:“阿姐——”
李紅棠端詳著弟弟:“阿弟,你沒事吧?怎麼才回家呀?”
冬子說:“阿姐,我沒事,我在李公公家住了一個晚上。”
李紅棠連聲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她也一個晚上沒有睡覺,一直在廳堂裏編竹籃,等待著冬子的歸來,她以為他再晚也會回來的。
李紅棠剛開始沒有注意到靠在門框上沉睡的上官文慶,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時,心像是被突然捅進了一把刀子,異常疼痛。她心裏十分明白,上官文慶知道她一個人在家,怕她出什麼問題,一直守在她的家門口。她開門沒有吵醒他,和冬子說話也沒有吵醒他,難道他……李紅棠想,他本來身體就不好,有病纏身,夜晚那麼冷,還颼颼地刮著冽風,他是不是凍死在這裏了?
李紅棠彎下腰,深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像冰塊一樣,他的整個身體已經凍成了一坨冰?李紅棠心裏說:“文慶,你可不能死哇!”她又把手指放在了他的鼻孔下,心裏一喜,上官文慶還有鼻息,盡管是那麼的微弱,重要的是這個人還活著。如果他死了,李紅棠會背上沉重的枷鎖,一輩子也不得安寧。
李紅棠二話不說,不顧一切地抱起了上官文慶,走進家裏。
她回過頭對滿臉迷惑的冬子說:“快進來,把門關上!”
李紅棠把上官文慶抱上了閣樓,上官文慶的身體輕飄飄的,沒有一點重量。這些日子以來,他明顯消瘦了許多。李紅棠把唐鎮唯一的侏儒放在了自己的眠床上,給他蓋上了被子。她嫌不夠暖和,又把冬子床上的被子也捂在了上官文慶的身上。
冬子不解地問:“阿姐,他——”
李紅棠歎了口氣說:“他是為了阿姐才凍成這樣的!冬子,你記住,這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以後不許瞧不起他,唐鎮沒有比他更好心的人,也沒有比他更可憐的人!你記住沒有?”
冬子不理解姐姐的話,可他還是點了點頭,真誠地說:“阿姐,我記住了。”
李紅棠說:“記住了就好,你看著他,我去熬點熱粥給你們吃。”
李紅棠風風火火地下樓了。
冬子看著上官文慶碩大的頭顱,心裏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如果自己也是侏儒,那會怎麼樣?漸漸地,上官文慶身上有了些熱量,不久,他嘴巴裏嗬出了一大口熱乎乎的氣體,睜開了雙眼。他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這裏。他看到了冬子,有氣無力地說:“冬子,我這是在哪裏?”冬子說:“你在我家裏,是阿姐把你抱上來的,你現在躺在阿姐的床上。”上官文慶蠟黃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啊,我是不是在做夢?”冬子說:“你不是做夢,這是真的!”
冬子朝樓下喊道:“阿姐,他醒了——”
李紅棠回應道:“知道啦——”
上官文慶說:“冬子,你姐姐真好!”
冬子說:“那當然。”
不一會,李紅棠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薑湯,走上樓來。李紅棠坐在床頭,讓冬子拿了個枕頭,把上官文慶的頭墊高了些,就開始給他喂薑湯。李紅棠把調羹裏的薑湯放在嘴邊吹得不太燙了,就一點一點地喂到他的口裏。上官文慶喝著薑湯,幸福感熱乎乎地流遍全身,他還是有些受寵若驚,眼神羞澀,喝下一口薑湯後,輕聲說:“紅棠,我自己喝吧,讓你喂,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