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頭道:“那是老師教導有方。”武昭是公認的軍中第一槍,他也輕易不誇獎人,被他誇了一句,我不禁大為得意。
武昭臉上仍帶著微笑,道:“這個人是今年剛畢業的,不過他槍法很好,你也別大意。”
我道:“他也是武昭老師的高足吧?學生一定注意。”軍校學生的槍法或多或少都受過武昭指教,不過武昭也如此說,看來這人多半確是不凡。
此時曹聞道遠遠地在那邊叫道:“統製,你準備好了麼?”我抬頭看去,卻見他提槍立馬,身邊是一個騎著白馬的士兵。這人身上也隻穿著軟甲,不過卻戴著護麵。我向武昭道:“武昭老師,請稍候。”跳上飛羽,舉槍示意。
當中的一個士兵舉旗一揚,我一催戰馬,登時衝了過去。哪知對麵曹聞道卻立於原地不動,隻是那個士兵催馬衝過來。
他是要與我單挑?我倒是略略有些詫異。單挑的話,地軍團中連楊易和陳忠都不是我的對手,這新兵實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過看他在馬上提槍之勢,極是中規中矩,一杆白堊槍握在手中紋絲不動,確有幾分真實本領。
十幾丈的距離,對於快馬來說一蹴而就,眨眼間便到了近前了。我看準了,挺槍向他前心刺去。因為我有些惱他狂妄,有心要一個照麵便將他挑下馬來,這一槍速度極快,便是曹聞道也未必擋得住。哪知槍剛一刺出,卻聽“喀”一聲,那人的槍竟然同時探出,一下格住我的槍頭。
鎖槍術!我吃了一驚。這種鎖槍術已非一般人能使得出來,看來他確是武昭老師的高足了。我隻覺槍尖上傳來的力道不輕,此人力量也不算小,不過還比不上我,雙臂一沉,正待強行衝開他的鎖槍術,哪知力量剛加上去,那人的槍忽地一沉,人幾乎伏到了馬背上,槍尖則自下而上挑了起來。這一招如行雲流水,極是流暢,我用力太過,已回轉不及,索性將左手一推,白堊槍橫了過來,壓向他的槍頭。
這同樣是鎖槍術。原本是我攻他守,可是這人手法熟練,眨眼間就迫得我不得不防,確是不錯。此時兩馬已經交錯,照理他的槍被我鎖住,如果仍要強攻,隻怕要被我拖下馬來,哪知這人的槍尖晃了晃,長槍一伸一縮,一下脫出我的槍稈,竟然橫著掃過來。
這一槍不拘泥成法,大是可圈可點,我聽得曹聞道在那邊大聲叫道:“好!”心底也暗暗讚了一聲好。不過這一槍雖然出人意料,但他已經衝過我身前,這般回掃的力量已經不夠,我的左手猛地一壓,槍尖從肋後直翻上來,他這一槍正砸在槍杆上,“砰”一聲,我隻覺掌心略略有些發麻,左手忽地一探,喝道:“去吧!”
我在戰場上廝殺過不知多少次了,隻聽馬蹄聲便可知道他的方位,他正在攻擊,定然料不到此時我還能反擊。這一槍刺出,我已覺得槍尖上傳來一點分量,定已刺中,正要再接再厲將他頂下馬來,但槍尖上卻覺一滑,居然受不上力。我吃了一驚,扭了扭頭用眼角餘光看去,隻道他多半是伏在鞍上躲過,哪知卻見我這一槍竟然刺在他的槍杆上,正沿著槍杆滑去。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他居然能用槍杆接住我的槍頭,這份眼力和槍法當真不凡。我吐出一口氣,不禁脫口道:“好槍法!”手腕一抖,已準備將槍擲出。
此人槍法高明,但畢竟不知變通。這般以槍杆來接住我的槍,高明則高明矣,卻實在華而不實。他的槍已隻能防守,如果我以投槍術將白堊槍擲出,則正中他背心,他哪裏還逃得過去。哪知我的槍正要脫手,那人卻笑了笑道:“真的麼?嘿嘿。”
這聲音還帶了些稚氣,語氣又驚又喜。我一聽這聲音,驚叫道:“小殿下!”白堊槍已脫手擲出,我的右手一把抓住槍尾,用力拖了回來。
這正是小王子的聲音!每次我回到帝都休整,都去掃一下郡主的墓,而小王子每次都來陪我。我算是他名義上的姐夫,他對我極為佩服,每次都纏著要我比試,甚至在郡主墓前都用筷子比試過一次。我恍然大悟,才知道曹聞道為什麼會對這新兵如此恭敬遷就。屈指算來,小王子今年已滿十七,虛歲也已十八,正是軍校畢業了。
我帶轉馬,跳下來道:“真是小殿下麼?”
他也帶住馬,摘下護麵,笑道:“楚將軍,我的槍法真的好麼?”護麵下,正是小王子那張俊秀之極的臉。一年多不見,他又長高了許多,隻是臉上還帶了些稚氣。
看到他,我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名義上我也算是宗室,但不知為何,看到那些宗室子弟總是氣不打一處來,唯一的例外大概隻有小王子了。我道:“當然好,已經比我高明許多了。”
小王子撇了撇嘴,正要說什麼,武昭已走了過來,他的臉有些發白。方才我要以投槍術,他定然已看在眼裏。這點距離,白堊槍雖傷不了人,但一旦擲中,小王子定然坐不穩馬鞍,會被我打下來。他一到我們跟前,跳下馬來道:“小殿下,我說你現在尚不是楚將軍對手,你還不信。”
小王子嘻嘻一笑,道:“是啊是啊,我險些被楚將軍的投槍打下來。”
武昭道:“你還笑!楚將軍不明底細,若誤傷了你,我和他如何向王爺交待。”
小王子將護麵掛到馬鞍上,道:“武昭老師,這你也太小看我了,要連這一下都頂不住,我這幾年軍校也白上了,怎麼能到地軍團來。”
我大吃一驚,道:“什麼?小殿下,你要到地軍團?”
小王子又是一笑,武昭在一邊突然正色道:“地軍團都督楚休紅接旨。”
他從懷裏摸出一卷帛書,我連忙跪下,道:“臣楚休紅接旨。”
“自新帝元年七月十七日詔曰:查安樂王世子弓馬嫻熟,公忠體國,才堪大用,即日起為地軍團監軍,共赴國難,欽此。”
小王子要做監軍了?我又吃了一驚。監軍是從今年開始的設立的,大概太子即位後,覺得諸軍將領手握重兵,不可不防,因此設立監軍一職。各部監軍不是內監就是宗室,可與帝君直接聯係,地軍團此番休整,正是等著上麵派監軍下來。我和諸將說起此事,都覺得不知來個什麼人,若是個毫不知兵卻又頤指氣使的宗室內監之類,實在是件麻煩的事,沒想到居然會是小王子。我不禁有些喜出望外,磕了個頭道:“臣遵旨。”
等武昭收好聖旨,小王子馬上過來道:“楚將軍,我們什麼時候出發?這回我要大殺一陣了!”他年紀雖小,卻膽大包天,當初還是個半大小孩就敢和蛇人正麵相抗,現在長成了,更是天不怕地不怕,聽他的意思,恨不得馬上就要上陣。
我笑了笑,道:“沒有這麼急。另外,監軍可不是上陣的,你可不能隨便衝殺。”
“什麼!”小王子叫了起來,“那可不成,我要和帝君大哥說一下,不要當監軍了,還是當個驍騎。對,這名字威風。”
驍騎隻是個中下級軍官,和監軍根本不可相提並論,可也沒有軍校生一畢業就當驍騎的。我怕小王子真的心血來潮,非要當驍騎不可,他毫無經驗,隻怕連我也指揮不動,反而添亂,再另外派個內監來做監軍,更是麻煩,忙道:“小殿下,監軍之職極其重要,非你不可,帝君深思熟慮,你也不要讓他為難。”
小王子想了想,半信半疑地道:“是麼?那能不能和蛇人廝殺的?”
我暗自歎了口氣。雖然小王子做監軍比旁人要好得多,可仍然是件叫人頭痛的事。我道:“當然也要的。軍中每個人都是戰士,我也不例外。”
小王子這才道:“那也好。”他看了看四周,又笑道:“楚將軍,那以後我就是你手下的大將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監軍並不是將領,而且監軍的位置其實比主將還高,我應該說是小王子手下的將領才對。不過我怕這般一說,小王子又要節外生枝,也不再多說,隻是道:“小殿下,軍人以服從為天職,軍令如山,令行禁止。小殿下現在是軍人了,這一點千萬不可忘記。”
小王子心不在焉地道:“我知道了,定然服從你的指揮,放心吧。地軍團什麼時候才出發啊?”
我道:“還要休整一段日子吧。小殿下,趁這時候,你多熟悉一下鐵甲車。”
鐵甲車已經成為地軍團的主力戰具,比騎兵的地位更重要。小王子點點頭,又道:“對了,楚將軍,還有一件事。”
我道:“什麼?”
“共和軍在霧雲城設立的議事處,現在換了一個主事的,那個人好像還認識你。”
我怔了怔,道:“認識我?”我在共和軍中認識的人不多,較為相投的大概隻有丁亨利。但丁亨利是共和軍現在的第一大將,總在前線廝殺,不太有可能會來帝都當議事處主事人。我道:“他叫什麼?”
小王子想了想,道:“他還帶了家眷,曾來拜訪過父王一次,這人倒是很會說話,好像,叫什麼‘鄭昭’。”
鄭昭!我吃了一驚。鄭昭身有讀心術,他來這兒自然可以揣測別人的心思了。不過文侯已經知道他有讀心術,隻怕這一番暗鬥會極其激烈。而讓我吃驚的還是他說的家眷。我道:“是他妻子兒子麼?”
“他就有一個妻子,聽說叫什麼段白薇的,是個女將,槍法很不錯,還沒兒子呢。”小王子也沒聽出我的聲音有些異樣,隻是緩緩說著。“共和軍的人物,看來也很有些出類拔萃的。對了,和那個鄭昭一塊兒來的,還有個法統的人,居然也認識你。”
我詫道:“法統的人?”這回我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我道:“是誰?”
“我也忘了。”小王子抓了抓頭皮,看來實在想不起來。我暗自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
白薇也來帝都了。我知道她對我有種異樣的感情,鄭昭也知道,在五羊城時就大為吃醋,所以來帝都才特意打聽我在什麼地方吧。他是何從景的股肱之臣,何從景對他極為倚重,此番前來霧雲城,看來帝國和共和軍的合作又深了一步。不管怎麼說,這總是一件好事。
小王子來到地軍團後,雖然沒什麼作為,不過他與陳忠和曹聞道兩人混得倒是極熟,反是廉百策,大概還在擔心我對他有成見,總不敢與小王子太接近。
休整一月有餘,時間已交八月。文侯也來地軍團視察了幾次,問了我一些地軍團近況。每次見到他,我總覺得文侯又憔悴了許多。帝都之亂後,官吏經過一番大清洗,凡是江妃與路翔一黨,不是遭貶斥,就是被調任閑官,而文侯手下得力之人尚不足以填補空缺,文侯這段時間也一定累壞了。看著他的樣子,我因為帝都之亂中與文侯意見分歧而產生的不滿消除了許多。不管怎麼說,文侯手段雖然狠辣,卻遠遠比路翔和江妃一黨高明。帝都文校經過這一番動亂,徹底對平民開放,官宦子弟最後的特權也被剝奪,似乎倒是件好事,郡主所說的“新時代”,似乎更近了。
也許,沒有文侯這樣的權臣,帝國也沒救了。醫者常說沉屙當下以虎狼藥,文侯恐怕就是一劑虎狼藥吧。
這一天,我陪著文侯檢閱完地軍團,自己也累得要命。回到住處,讓人燒了水洗了個澡,坐在桌前看著天機法師的《皇輿周行記》。這本書介紹了許多地方的風物特產,有些地方我也去過。隻是天機法師在書中所說的“盛產珠玉”或“盛產牛羊”之類的繁華地方,現在卻多半已成一片廢墟了。
白天文侯和我說起,共和軍提出了一個南北夾擊的計劃。這計劃相當大膽,但也確實有效。以往我們和共和軍各自為戰,總是缺乏呼應,現在帝國軍已經在東平城站穩腳跟,共和軍也已收複閩榕、廣陽二省,隻是閩榕省尚有兩萬餘蛇人占住了南安城,死戰不退。南安是閩榕首府,城池雖然不算如何高峻,終究也是十二名城之一,共和軍屢攻不克,但南安是後防腹地,如果這地方不解決掉,廣陽閩榕二省終究不得安寧,因此何從景便讓鄭昭攜來這個計劃,要求地軍團和水軍團助戰。文侯權衡之下,覺得此計劃雖然也是何從景想利用我們,但南安城確實不可丟失,何從景也答應一旦攻下,南安城可以由帝國控製。閩榕一省是共和軍收複的,現在是他們的勢力範圍,但南安城如果被帝國控製,那麼帝國的勢力便可插到五羊城邊上了,自然對帝國有利。他想來想去,覺得此事對雙方都有利,但要我們出征時盡量保存實力,不要打消耗戰。
文侯的心思,鄭昭肯定也知道。何從景需要的,也隻是讓後防安定吧,他現在在往西南一方擴展,已打入南寧省,閩榕安定後,就可以全力經營西南,為將來與帝國對峙做打算了。而何從景的打算也一定在文侯的算計中,隻是他們都心照不宣而已。初步定下是八月初出發,鄧滄瀾的水兵團帶我們到東平城後,就分兵兩路,地軍團從陸路南下,水軍團從江口出海而行,九到十月開始對南安發動攻擊。如果順利,年底前一定要拿下南安城,明年就要開始正式的大反攻。
整個計劃就是這樣。地軍團作為主力作戰部隊,將十分吃重。我趁現在這個機會多看些南疆地形,到時不至於措手不及。隻是我有些不明白的是,文侯既然不要我們全力進攻,為什麼又要征調四相軍團的大部助攻。我本想問問文侯,但看他高深莫測的樣子,又不敢問。文侯雖然說過把我當兒子看待,但我也知道這絕無可能的,我在文侯心目中,頂多隻是一個親信部將而已。
正看著,書房門口被人敲了敲,我抬起頭,道:“進來。”
進來的是我家的一個差人。他躬身行了一禮,道:“將軍,外麵有輛馬車,是來請將軍出去。”
馬車?我怔了怔。白天文侯剛視察過,也與我長談過一次,晚上照理不會來叫我了。我道:“是誰?”
“那位大人沒有說,隻說將軍出來便知。”
來叫我出去,居然連車都不下,這人的架子也真夠大的。我把那本書收了起來,道:“我去看看。”走出去時,心裏想著這到底是誰?難道是白薇?她來帝都也沒多少天,今天大概有空,便來叫我麼?我有些猶豫,白薇並不知道鄭昭有讀心術,她想的一切鄭昭全能知道,恐怕會惹出麻煩來。
剛走到門口,卻見門外停了一輛黑色的大車。這車也沒有家徽,看樣子隻是尋常商賈所乘。我又是一怔,走到門前,道:“在下楚休紅,請問是哪一位。”
“楚兄,快上來吧。”
門開了,露出的竟然是張龍友的臉。他現在已是工部尚書,官職相當高了,自然可以坐這等大車。我呆了呆,道:“張兄?這麼有空麼?進來坐吧。”
張龍友笑了笑,道:“不必了,城東新開了一家勝友樓,我們去看看吧。”
我對喝酒並沒有多大興趣,但張龍友這般相邀,倒也不好回絕。我上了車,道:“叫一下薛文亦吧,不知他有沒有空。”
我們現在各自都十分忙碌,偶爾才能聚一聚,每次相聚都是四人一起。現在吳萬齡跟隨畢煒守在東平城,隻能把薛文亦叫出來。哪知我剛說出口,張龍友卻道:“不用了,今天還有別人在,不要叫他。”
“別人?”我一怔。張龍友算是與人交往很少的,除了我們幾個沒什麼相熟的朋友,我不知道還會有誰在。張龍友隻是道:“到了你便會知道,開車。”
車夫趕著馬車緩緩向前駛去。這車夫馭車之術倒也高明,一路平平穩穩,走得甚快。我心中狐疑,道:“張兄,到底還有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