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易道:“多半如此。隻是這明士貞既已脫困,為什麼不趁亂逃走,反而來殺這蛇人?”
我心亂如麻,但楊易的話讓我心頭一凜,道:“你是說,這個蛇人的確非常重要,以至於明士貞非要殺了它滅口麼?”
楊易點了點頭,低聲道:“楚將軍,此番到南安城來,怪事越來越多,我也實在想不通。明士貞究竟是何許人也?”
明士貞是五羊城望海三皓中海老的親信。海老,何從景,南武公子,丁亨利,蛇人,這些勢力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我不由苦笑了一下,也不說話。帝國的勢力錯綜複雜,不說朝中官員勢力,像以前的二太子一係的殘餘、法統二派,以至不附和文侯的官員,都各具勢力,單單一個軍中,就有文侯一係和宿將一係之分,我一直為之頭痛不已。現在又多了一個帝君勢力,更讓我如立懸崖。隻是看來這種派係之爭絕非帝國獨有,共和軍中同樣有各種派係,我這個局外人更難看得清楚了。即使耳目無所不在的文侯,我想他也不能把這些關係理順。如果丁亨利沒有騙我,共和軍中現在海老已與何從景反目,但郎莫身上有蛇人的秘密,明士貞想殺了它,無論對哪一派來說都沒好處,難道說,海老竟然是蛇人一方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海老身材矮小,奇醜無比,的確不似普通人,但他也肯定不會是蛇人。為什麼他要幫助蛇人?驀地,我又想起當初武侯賬中的高鐵衝來了。高鐵衝同樣身材矮小,奇醜無比,但也不是蛇人,可是高鐵衝卻是蛇人的內應。難道說,蛇人竟然是一些人手中的工具麼?
我越想越覺得不對,身上也越來越冷。這樣的想法,以前一直隱約有些,但總覺得有人借蛇人的力量來消滅我們,實在有些不可思議。蛇人畢竟是些異類,高鐵衝、海老這些人即使借蛇人之力消滅了我們,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何況,在五羊城與海老的一席交談,總讓我對這個矮小而醜陋的老人有種說不清楚的敬畏。在這個老人身上,似乎有種奇異的力量是我根本無法了解的,我總也無法讓自己相信,宣稱萬物皆是平等的海老竟然是想把人類消滅掉。可是,不這麼想,又無法解釋海老現在的所為究竟是什麼意思。帝國軍和共和軍的同盟,在海老的全力支持下建立起來了,可是現在又是他竭力要破壞這個同盟,其中到底有什麼秘密是我尚未知曉的?
我正想著,一個士兵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都督,蔣醫官來了。”
我抬起頭,卻見蔣一模提了個藥箱,正站在我跟前,向我行了一禮。我道:“蔣醫官,快看看這蛇人。”
蔣一模一怔,道:“蛇人?”他正要放下醫箱,聽我這麼說,大概以為自己聽錯了。我道:“是蛇人,看看它還有救麼。”
蔣一模走到郎莫身邊,有點莫名其妙。郎莫雖然不能動彈,但幾個士兵還是按住了它,以防它暴起傷人。蔣一模抓起郎莫的一隻手,搭了搭,咋舌道:“楚將軍,這個……”
我見他麵有難色,道:“怎麼了?”
蔣一模道:“我真不明白該如何給這蛇人看傷,它也沒脈可搭的。”他看了看郎莫周身,道:“好像,別的地方也搭不了脈。”
人要搭脈,有好幾個地方都可以,最常用的是手腕,還有頸部、肘部、踝部,都有脈搏可搭。但蛇人渾身都是鱗片,就算手背也長滿了鱗,蔣一模確是無從下手。我心裏歎了口氣,楊易在一邊道:“蔣醫官,那你看看邊上那人還有救麼?”
蔣一模如蒙大赦,趕緊放下郎莫的手,搭了搭明士貞的手腕,半晌,歎了口氣道:“楚將軍,恕我無能,此人肋骨齊斷,氣息全無,已是死了。”
如果明士貞不死,說不定還能問出些事來,現在就隻能救回郎莫了。我道:“蔣醫官,你試試,無論如何也要救回這蛇人。它身上好像隻受了這一處刀傷,你看看還有救沒有?”
蔣一模沉吟了一下,也沒說話,忽然伸手到郎莫胸前撫了撫。蛇人身體很長,但上半身與人相去無幾,前心也沒有鱗片。他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不過蛇人好像很不容易死,我見過頭被砍掉的蛇人還能在地上爬。好在這把刀沒有血槽,否則這蛇人必死無疑,我先把它起出來,縫合傷口再說吧。”
我點了點頭,走到那蛇人邊上,楊易也走了過來,我們一起扶住蛇人。如果是人,這樣一刀紮下,肯定活不成了,不過蔣一模說得也對,蛇人的生命力極強,而且明士貞的刀因為沒有血槽,紮進去後血沒有流出多少,不然就算蛇人,多半也會因失血過多而死。
我和楊易剛扶住蛇人,另幾個士兵也按住了身體各部,蔣一模打開藥箱,從中取出幾把尖頭夾子,又拿出一根針來,穿好了羊腸線,道:“楚將軍,楊將軍,你們小心,起刀時它可能會動的。”
我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你起刀吧。”醫官起刀,對手法要求也高,起得慢了,反而會讓傷口更大。蔣一模深吸一口氣,握住刀柄,忽地一縮,“當”一聲,我眼一花,那把短刀便已被拔出,郎莫的身體登時一顫。雖然它受傷極重,但負痛之下的掙紮還是讓我身子一顫,楊易更是腳下一滑,險些脫手。蔣一模的手法當真高強,還不等血從傷口噴出來,他左手一晃,三把尖頭夾夾住了傷口,右手的針極快地穿梭,我還沒看清,他已經傷口上縫合了七八針,開始打結了。而此時,傷口處的血隻是湧出了少許一些。
等蔣一模縫好了傷口,拿塊紗布把傷處包好,又在郎莫胸口探了探,這才長籲一口氣,道:“楚將軍,現在沒事了,就看這蛇人撐不撐得到明天。”
我也鬆了口氣,直起身來,對楊易道:“蔣醫官,謝謝你,還得麻煩你去救治受傷的弟兄們。楊兄,去洗洗手吧,再請封工正來做個架子,牢固些,把這蛇人綁在上麵,平時派兩個人輪班日夜看守,不能再讓它撐脫了。”方才郎莫已經撐脫了繩索,如果不是明士貞突然殺出來捅了它一刀,方才混亂之下,大概它早就逃了。現在它受傷雖重,但我也不敢再大意。
我們走出營帳,一邊的親兵已端了盆水過來。我洗著手上的血汙,楊易走到我身邊,卻是肅立不動。我道:“楊兄,一塊兒洗吧。對了,你方才不是說還有件事麼?”
楊易“嗯”了一聲,道:“對了,楚將軍,我領兵殺進城時,就讓我覺得很奇怪。蛇人在城裏,挖得到處是坑,地上鋪路的石板也被翻得亂七八糟。”
我一怔,道:“這兒也一樣?”
當初我們反攻入東平城時,我就看到裏麵到處有挖掘的痕跡。蛇人用泥土在城頭修築工事,所以當時也並沒有覺得奇怪,後來反攻下一些小城池村落時,便不曾看到蛇人做這等事。隻是南安城牆上,蛇人並沒有修築什麼,它們做這些事做什麼?
楊易道:“我也想不通。因為進城時間不長,也沒細看,似乎挖得並不算深,也不像是為了阻礙我們的。大概,因為時間太緊吧。”
他說得也很不肯定,也許覺得自己的猜測實在也有點說不過去。我道:“大概也是如此。別想這些了,如果這郎莫真知道些什麼,我們就可以明白了。”
楊易道:“楚將軍說得是。”他看了看天空,有些憂心忡忡地道:“攻下南安城,已是勢在必成了,我擔心的倒是共和軍的舉動。他們到底還會做出些什麼事?”
這時馮奇從一邊走了過來,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明士貞失蹤,他難辭其咎,因此臉色也有些惶恐。我道:“小魏和宋廣曉兩人如何?”
馮奇臉上很是難看,道:“小魏算是救回來了,可是宋廣曉他……”他的聲音已有些哽咽,忽地跪倒在地,道:“楚將軍,小人大意,以至鑄成此錯,請楚將軍責罰。”
我把明士貞交給十劍斬看管,馮奇是十劍斬的首領,出了這事,照理他是難以脫卸責任的。但他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而十劍斬中也死了一個,我實在不忍心再罵他。我歎了口氣,道:“好吧,罰你一個月軍餉。宋廣曉家還有人麼?好好撫恤他的家人。”
馮奇眼裏湧出了淚水,道:“稟楚將軍,我們十人都是孤身一人。楚將軍,我想把宋廣曉的屍身帶回帝都安葬,請楚將軍準許。”
以前陣亡將士都是就地安葬的,因為長途運輸實在不便。開了這個口子,若是所有陣亡將士都要運回去,那就麻煩了。我想狠下心來說不許,但這話實在說不出口,楊易也看出我的為難了,在一邊道:“馮將軍,軍中有令,陣亡將士一律就地安葬的,你也別為難楚將軍。”
馮奇磕了個頭,道:“我也知道,但宋廣曉與我情同手足,還請兩位將軍格外開恩。我們也商量過,若不能攜回屍身,就算帶回骨灰也好。我們兄弟十人有約在先,無論如何,死也要魂歸故裏。”
楊易也沒話好說了。現在土葬雖多,但火葬也有不少,帶瓶骨灰回去,也不算如何。楊易不敢答應,看了看我,我歎了口氣,道:“好吧,你去辦吧。”
馮奇又磕了個頭,道:“多謝兩位將軍。”看著他起身而去,我歎了口氣,道:“楊兄,我真覺得對不起軍中弟兄。”
楊易也歎了口氣,道:“封侯將軍事,戰士半死生。頭顱輕一擲,空有國殤名。閔先生此詩,在軍中流傳甚廣,士兵的苦處,實在難以想像。你已經算做得很好了,聽說有些部隊三天兩頭鬧嘩變,以至於要拉壯丁從軍,地軍團從沒出過這種事。”
我想了想,道:“攜帶骨灰回去,也是個好辦法。一律就地安葬,雖然省了不少事,但弟兄們為國捐軀,死了也不能回歸故裏,實在太對不住他們的英魂。以後如果想帶骨灰回去的話,就一律放行,在輜重營專門安排一隊人做這個事。我縱然不能為他們做太多的事,但死者已矣,生者為他們做這一點事,總是應該的。”
楊易有些遲疑,道:“隻是,楚將軍,這口子一開,恐怕在諸軍中你要成為眾矢之的,另外幾部將領說不定會罵你市恩賣好。”
我心中一陣煩亂,道:“我也不想再往上爬,做到地軍團都督,足夠了,他們愛罵不罵吧,大不了我解甲歸田。說實話,我真的不想再打仗,行伍之中,難免亡於刀槍之下,我寧可老了,帶一群兒孫鎮日嬉鬧,最後安安靜靜死在一張躺椅上。”
楊易笑了笑,但笑容也有些苦澀,道:“你的誌向可不算大。”他搖了搖頭,道:“既然死者已矣,就別說這些活啊死的事了,現在首要之事是消滅蛇人,別的,以後再說吧,走一步是一步。”
他跳上馬走了。看著他的背影,我竟然覺得有些說不出的落寞。也許,他看我的背影也是一樣吧,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除了刀槍,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使臣便是那丁亨利麼?”
文侯看著我呈上的那《水雷製法圖》,又看了我和鄧滄瀾一眼,鄧滄瀾用眼光瞟了我一下,輕聲道:“正是此人。楚將軍生擒的那個叫郎莫的蛇人暫時關押在天牢。”
郎莫是地軍團捉來的,文侯本該問我才對,可是他卻隻在問鄧滄瀾。我知道他對我已經遠不像以前那樣信任。在文侯麵前,雖然一度我曾經後來居上,成為地火水風四軍主將中最受文侯器重的一個,但我也知道,帝都之亂後我和文侯已經走上了兩條路。
文侯想了想,抬起頭道:“楚休紅,在路上你可曾審問過?”
我伏倒在地,道:“稟文侯大人,末將與丁亨利丁將軍有約在先,到時一同審問,因此未敢擅作主張,還請文侯大人主持審問。”
南安城戰事結束的第二天,沒想到丁亨利便帶同隨員前來,說是他願為人質,隨我一同入帝都。我答應了丁亨利一同審問,也許是因為他對我一直都坦誠以對,我卻對他屢屢提防,因此我隻想守住對丁亨利的承諾。但是如果我對文侯說隻是因為我答應了丁亨利,文侯恐怕會著惱,說我頭腦冬烘。現在捧他一下,一來可以讓文侯覺得我對他仍是忠心耿耿,凡事不敢擅專,二來也可以將我未在路上審問的原因扯開。
果然,聽我這樣說,文侯歎了口氣,道:“楚休紅,你實在錯失良機了。你本該在路上審問完全,再將這蛇人殺了,隻說路上突染時疫,那麼這個丁亨利也無話可說。”
突染時疫一類的話也是推托時的套話,但蛇人染不染得上這種病我都在懷疑。我跪在地上,伏頭道:“末將知罪。然我帝國誠以待人,實不可失信於遠人。”
文侯哼了一下,低低道:“冬烘。”他歎了口氣,道:“楚休紅,你越來越叫我失望。”
文侯這話有些重,我一怔,也沒辦法回話。鄧滄瀾在一邊見我尷尬,忙也跪下道:“大人,那蛇人受傷甚重,在路上一直都昏迷不醒,此事不可苛責楚將軍,還請大人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