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6:心如明月13(1 / 3)

第二十九章 亂命不從

這人是府兵首領汪海。他一見我,行了一禮,道:“真是巧,大人正要我叫你呢,你就來了。”

我呆了呆,道:“大人叫我?”

汪海道:“正是。不但是你,還要我去通知鄧將軍、畢將軍和邵將軍他們。楚將軍,請你先進去吧,大人在書房等你。”

雖然我來過好多次,一個司閽還是照例領著我向文侯的書房走去。一邊走,我的心裏迷惑之極。文侯這麼急叫齊四相軍團究竟有什麼事?難道出事了?

到了書房前,我在門口整了整衣服,大聲道:“大人,末將楚休紅求見。”

門開了。讓我吃驚的是,開門的竟然是個陌生人。這人滿麵於思,但年紀還很輕,他一見我,躬身行了一禮,道:“小將西狄沙吉罕,見過楚都督。都督請進。”

他是個狄人!他的帝國話說得字正腔圓,極是標準,如果不看他的穿著,都讓我懷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狄人。前些年狄人五王合盟,聯軍犯邊,駐守西北的青月公抵擋不住,是文侯親自領軍平定,後來狄人便十分恭順,年年入貢,帝國軍的軍馬不足時也向他們收購,隻是我沒想到文侯麾下竟然會有個狄人。我滿腹狐疑地走進書房,卻見文侯正在寫著一幅字。我走到文侯跟前,行禮道:“大人,末將楚休紅有禮。”

文侯沒有抬頭,道:“楚休紅,你來得倒早,先坐吧。”

我有些猶豫。如果這狄人不在,我當然馬上就要稟報,但現在卻不知該怎麼說。我低低道:“大人……”

我的話還沒說完,文侯頭也不抬,道:“坐吧,有什麼事過一會再說。”

我的心一下涼透了。文侯的話中,分明有點不耐煩之意,雖然現在文侯對我已經冷淡了許多,但這樣子還是從來沒有過的。我看了看邊上那狄人,他倒會意,又躬身一禮,道:“楚都督,請坐。”

我還沒有回話,文侯在一邊道:“楚休紅,沙吉罕殿下是狄王太子,以後要編入你營中,你先和他聊聊吧。”

凡是帝國藩屬諸王,都要將王子送到帝都為質,等國中先王去世,才將質子送回繼位。一來是防止藩屬作亂,二來也是讓這些藩王早受帝國王化,以利與帝國結為一體,像句羅現在的國王,當年就曾在帝都住了十餘年,連正妃都是帝國宗室之女。狄人歸順未久,沙吉罕來帝都也不會有多少年,但話說得如此流利,這人倒也聰明得緊。隻是看到他,我心裏卻很不好受。曾幾何時,我也常常隨侍文侯身邊,現在這個位置被沙吉罕頂了,難道文侯有讓這狄人取我而代之意麼?

沙吉罕自然不知道我在想這些,他見我坐下,站在我邊上,小聲道:“楚都督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沙吉罕三生有幸。”

他的話倒甚是文雅,而且他年紀和我差不了多少,對我卻恭敬之極,倒讓我對他也有了幾分好感。我道:“沙殿下請坐。”

沙吉罕道:“楚都督今之名將,小將絕不敢冒瀆,還是站著吧。”

雖然狄人隻是藩屬,但他終是王子的身份,長相雖然凶惡,卻能如此謙和,實屬難得。隻是他站著,我也不敢坐了,忙站起來道:“沙殿下過謙了,末將豈敢如此無禮。”

文侯在一邊忽然道:“沙吉罕,你坐吧。”他仍然在寫著這幅字,頭都不抬。沙吉罕這才鬆了口氣,小聲道:“楚都督請坐。”

這個沙吉罕對文侯竟是視若天人,尊崇已極。我也聽說過狄人生性彪悍,向不服人,但一旦服氣,便忠貞不二,看來文侯將他們已是打得口服心服,西北一帶終文侯之世,恐怕不會有戰事了。我看了看正在寫字的文侯,如果走在街上,隻怕沒人相信這個貌不驚人,麵團團如尋常富家翁一般的老人會是讓狄人都尊崇之極的文侯吧。

沙吉罕雖然說了要坐,但還是等我坐下後,他才側著身子坐下來,以示不敢和我平起平坐。我掃了一眼,發現書房裏已經擺好了五張椅子,正圍繞著文侯那邊,看來是為沙吉罕和我們四相軍團的四個都督預備的。這更讓我吃驚,文侯這樣的舉措,竟是將沙吉罕和我們相提並論了,這個一臉胡子的狄人青年絕對不是個簡單的人。

沙吉罕這時低聲道:“楚都督,小將自幼便聽大人與妖獸征戰的故事,不勝向往之至。今日有緣得見,實是沙吉罕之福。”

我又是一怔。我隨武侯南征時的事,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傳聞的,真正能傳的,大概是從符敦城一戰開始。那隻是五年前的事而已,他說自幼聽聞,現在那該是幾歲?我道:“沙殿下英武過人,不知今年春秋幾何?”

雖然一臉的胡子,但我還是看到他黑黑的臉上一紫,道:“小將過年便要十九了,讓楚都督見笑。”

他現在才十八歲!雖然狄人食肉多,又是風吹日曬,看去顯老,但我實在想不到他居然才十八歲。轉念一想,卻又不由好笑,狄王自己也隻有四十餘歲,他實在也該是這點年紀而已,我倒是被他的樣子騙了。

知道他還隻是個少年,我心底對他的防範之心不知為什麼一下淡了許多,不由微微一笑道:“沙殿下英雄年少,令人佩服。”

這也隻是尋常客套而已,哪知沙吉罕大是興奮,道:“多謝楚都督青眼。”看他的意思,居然有站起來行禮之意,我忙道:“沙殿下,末將營中監軍是安樂王的小殿下,過年十八,便可以介紹給你。”

小王子今年才十七,和沙吉罕應該有不少話好說的。沙吉罕一怔,道:“小殿下原來比我還小啊?”他的臉一下沉了下來,我呆了呆,不知這話有什麼觸犯了他,哪知他道:“楚都督,小將還不曾上過戰場,和小殿下比起來,實在差得遠了。”

我這才明白他是自覺連小王子都比不過,大為灰心,忙道:“小殿下也是今年剛從軍校畢業的,嗬嗬。”狄人性子很直,沙吉罕的帝國話說得那麼好,談吐也頗為風雅,但性格仍然保留著狄人的直率,倒是大得我心。雖然在軍中心計少的人沒有心計多的人用處大,但我還是喜歡性子直的人,五德營中,雖然陳忠和曹聞道兩人能力不及另外三人,我卻和他們更接近一點。

沙吉罕聽我這麼解釋,舒了口氣道:“那以後可要楚都督多多栽培,莫要怪沙吉罕才疏學淺,貽笑於方家。”

他的樣子實在談不上文秀,又是王子之尊,但說話倒讓我想起當初的樸士免,一想到樸士免,我便又想起壯誌未酬,中道雲殂的李堯天,心裏不由一陣黯然。文武雙全,驚才絕豔的李堯天,死得太不值得,豈但是他,甄以寧、路恭行這些人何嚐不是國之棟梁,卻死得無聲無息,還有的就是……郡主。

一想到郡主,我的心裏更不好受。大概是臉上也露出來了,沙吉罕大為惶惑地道:“楚都督,小將說錯了什麼話麼?”

我強笑了笑,道:“沒什麼,隻是想到已經為國捐軀的幾個同袍。”

沙吉罕道:“為國捐軀,死得其所,楚都督也不必難受。沙吉罕雖是化外小民,亦知忠君愛國,子民之責。”

我又強笑了笑。沙吉罕能得文侯歡心,這一類話張口就來大概也是一個原因。我還想說什麼,門外忽然傳來汪海的聲音:“大人,鄧將軍、畢將軍、邵將軍已到。”

鄧滄瀾他們和我平級,他們進來自然要向文侯行禮,我當然沒有大剌剌地坐著的道理。我一下站了起來,沙吉罕也隨著我站到一邊。文侯將手中筆一擲,長了長身,道:“進來。”

他個子不高,但這般一長身,真有睥睨天下之勢。我不由一凜,看看邊上的沙吉罕,心頭忽然感到一陣寒意。

沙吉罕雙眼發亮,眼中盡是神往,如果我沒看錯的話,當中還有一絲陰沉之極的痛恨!沙吉罕年紀還輕,說話也謙和,我根本想不到他還會有這樣的眼神,這個人分明不是個善類!文侯將他帶在身邊,隻怕會養虎為患。隻是我知道現在我在文侯眼裏定比不上沙吉罕的份量重,這席話就算說了,文侯定會覺得是我在妒忌沙吉罕而已。好在沙吉罕會編入地軍團,到那時……

門開了,鄧滄瀾他們同時踏了進來,躬身向文侯行了一禮,文侯道:“坐下吧。”

他們看到沙吉罕,也不由一怔,文侯道:“這位是狄王王子沙吉罕,以後就會編入地軍團中,是你們的同僚了。”

沙吉罕十分恭敬地向他們行了一禮。現在他又成了一個謙和的大胡子少年,眼中已沒有半分桀驁,但方才他那一瞬間的眼神流露我仍然記憶猶新。

文侯等我們都坐了下來,才慢慢道:“今天把你們叫來,是有一件事。”

他抬起頭,掃視了我們一眼,低低道:“諸位,蛇人的末日到了。”

當我到營中,楊易他們仍在等我。我不等他們開口,先道:“馬上到我賬中吧,有緊急命令。”

到了我的營帳,我讓馮奇他們帶領親兵在外守衛,不讓閑雜人等靠近,再煮了一壺茶,曹聞道再也忍不住,道:“統製,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給他們倒了一杯,道:“郎莫開口了。”

楊易呆了呆,道:“文侯真的使了調包記?”

我點了點頭,道:“是。”

方才文侯沒有再隱瞞,將他的計策全都說了出來,我猜得並沒有錯。這兩天,他一直在文侯府中加緊審訊郎莫,郎莫倒也剛硬,一直到了現在才開口。

在朗月和南寧兩省西南邊界,有一條極長的山脈。那一帶因為地勢極高,山也高峻之極,雖然地處西南,仍是四季如嚴冬,山頭長年積雪,得名為大雪山。地勢稍低一點的地方,也是森林密布,奇禽異獸極多。隔山便是帝國藩屬香虎國,隻是因為有這條山脈阻隔,香虎國與帝國也是十年一貢,極少往來,就算往來走的都是海路。當年大帝得國,為征服香虎國,想水陸並進,發兵兩萬探路,準備打通大雪山通道。但這兩萬人一去便失去消息,兩年後才有百來人回來,說路實在太艱險,根本無法行走,統軍大將不顧一切,結果在山中迷路,又遇到雪崩,兩萬人竟然有一萬八千多人被山巔崩塌的積雪掩埋,剩下兩千人在回程中也因為嚴寒和怪獸襲擊,得以生還的隻剩這百來人。大帝征戰,戰無不勝,唯獨在大雪山損兵慘重,幸好走海路的兩萬人順利抵達,七戰滅香虎國。隻是因為去香虎國實在太艱險,無法收其收歸版圖,隻好讓他們就地駐紮,成為藩屬國。

這香虎國的始末,我早先便曾讀過。而郎莫在嚴刑之下,終於說出,在大雪山北麓,相當於朗月與南寧兩省交界處最偏僻的地方有一個山穀,那兒四季如春,蛇人稱為伏羲穀,便是蛇人的大本營,伏羲穀地形險要之極,隻有一個山口與外相通,而外麵則是茫茫林海,自古便無人煙,因此從來不曾見過人。

蛇人在山穀中生息百餘年,首領稱為巴山王。巴山王以下,有相柳、燭陰、共工、禺強四職,稱為四弼,郎莫擔任的,正是禺強之職。而巴山王之上,還有一個天法師發號施令,但天法師極其神秘,以郎莫四弼之尊,竟然從來不曾見過天法師一次。就算巴山王,一共也隻見過天法師三四次。

“身形極小,但聲響極宏,手有雷電。”巴山王有一次和他們四弼說起天法師時,是這樣來形容的。天法師教他們生火打獵,鑄造鐵器,在蛇人眼中,天法師就是它們的始祖大神伏羲女媧的化身——天法師也是這樣對它們說的。隻是蛇人天性畏火,而獵食獵物實在不需要太多鐵器,一直進展甚慢。

蛇人在伏羲穀中休養生息,在林中獵取獵物為生,但隨著蛇人的數目增多,獵物越來越少。雖然天法師教它們馴養野豬野羊野牛之類,仍然無法滿足它們所需。雖然蛇人飽餐一頓可以數月不食,但長此以往,總有一天會糧食不繼,因此有少數大膽的蛇人便離開伏羲穀到了外間,這也是六十年前天法師陪同太子周遊天下,在南疆首次發現蛇人的原因。隻是天法師嚴命不得出穀。

漸漸的,伏羲穀的蛇人已有了二十萬之眾。雖然蛇人吃的不算多,住也簡單,伏羲穀地方也大,但二十萬蛇人擠在一個山穀中,到底已相當困難,許多蛇人都開始有了怨言,說天法師不準出穀的禁令下得太不通情理,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獵物吃光,馴養的豬牛羊之類也接濟不上,統統都要餓死。

正當蛇人開始抱怨時,天法師突然發出一次新的命令,由四弼將二十萬蛇人分為四部,分批出穀。天法師告訴蛇人,遠古時天地由伏羲女媧執掌,當時二肢人——也就是蛇人,是大地的主人,但後來出現一種四肢的妖獸,得妖魔之助,席卷大地,奪走了二肢人的世界,現在二肢人終於到了奪回這世界的時候了。

蛇人開始出發了。率先出穀的是相柳和燭陰二部,共有十萬之眾。這十萬人兵分兩路,一路由天法師直接發布命令,攻向高鷲城,另一路則掃蕩四野零星村落。在伏羲穀時,蛇人隻覺得伏羲穀就是天下,而出了穀才知道世界有多大。想到這麼大的世界原本都是二肢人的,卻被四肢人奪走,蛇人更是憤怒萬分,士氣大盛,連戰連捷。僅僅用了不到一年,就已經掃平了一塊讓它們都不敢相信的龐大地盤。

初期的勝利,使得蛇人衝昏了頭腦,覺得用不了多久,世界就重新是它們的了。事實上,大部分頭腦簡單的蛇人已經心滿意足,現在這塊地方到處都是食物,除了四肢人本身,四肢人所馴養的家畜也比蛇人馴養的要肥大可口許多。有些蛇人甚至打了主意,覺得讓四肢人生活在世上並沒有什麼不好,雖然蛇人是世界的主人,但四肢人的靈巧也讓它們驚歎,讓四肢人去養殖家畜,侍奉它們,遠比直接吃了更合算。抱這種想法的為數極多,郎莫也是這樣想的。

可是天法師不同意。天法師要它們不得與四肢人聯係,一定要將四肢人消滅幹淨,絕不能剩餘。雖然蛇人覺得消滅四肢人有些可惜,但它們還是照辦了。這時候它們的武器和智慧在與四肢人戰鬥中大大長進,本來覺得手到擒來,但奇怪的事,這時的四肢人突然變得厲害了許多,原本勢如破竹的蛇人軍越戰越艱難。權衡之下,蛇人的厭戰之心越來越強,幾乎有一半蛇人不願再與四肢人交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