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6:心如明月14(2 / 3)

將車帶到我先前吃喝的那小酒館前,我下了車,馮奇已迎了出來,道:“楚將軍,你怎麼來得這麼晚,我怕會誤了王爺的飯局。”

我道:“稍稍晚一點也沒事吧。”

馮奇看了看左右,小聲道:“我方才才聽說,原來今天鄭昭夫妻也受王爺之邀了。”

這話像一個晴天霹靂,我道:“他們也要去?”

我終於明白了丁亨利燒那塊手帕的用意了。我自以為得計,恐怕我在得意居聽他們說話,早就被他們在外的眼線看在眼裏。他是故意讓我知道,又故意說什麼天遁音,應該是在確認我有沒有天遁音。可笑我自以為得計,居然真的把天遁音送上門去。但他想錯了一點,以為我是奉文侯之命,所以才會繞那麼大一個圈子,而且薛文亦改良後的天遁音不是他們這些不通機關之學的人所想像得到的,陰差陽錯之下,他們才勞而無功。如果真被他們發現了我藏的天遁音,那他們一定以為自己所謀盡為文侯知曉,那時帝國和共和軍表麵上的同盟也一定會馬上破裂。

在這一瞬間,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險些壞了大事。現在文侯和何從景之間都在互相猜測對方的心思,既互相利用,又互相忌憚,兩者之間隻有一層薄紗掩蓋,這才維持一個表麵上的合作。我差點把這層薄紗挑破,而現在同盟破裂的話,文侯一定不敢發兵遠征伏羲穀,同樣共和軍也不敢急著要搶先出兵了,那麼進攻蛇人巢穴,消滅蛇人的良機也會錯失。

有些事,雙方心知肚明,但沒人挑破時就行若無事。一旦挑破,後果不堪設想。

這正是現在的情形。

馮奇道:“如果他們先到就壞了。楚將軍,你快去吧,我把飛羽帶來了。”

飛羽腳力雖快,但如果在大街上全速飛奔,那反而欲蓋彌彰。可是現在也沒別的辦法了,我道:“快,快牽出來。”

現在也隻有這辦法了。等馮奇牽了兩匹馬出來,我上了馬,小聲道:“如果有人問起,你說拿什麼當借口?”

馮奇嘿嘿一笑,小聲道:“放心,就說你在那香滿樓看到一部古書看入迷了,忘了時辰。我讓小方用你的名義在裏麵關了好久呢。”

十劍斬中的方海身材與我相仿。我也笑了笑,道:“你倒細心。對了,如果他有意要問什麼書,你就說是天機法師的《皇輿周行記》,這書我看過。你回答時也別太順了,做出想半天的樣子,說是天機法師的皇什麼記就行了,說太順了反而會被人懷疑。”

馮奇歎道:“楚將軍,您當真神機妙算,騙死人不償命。”

我苦笑一下,道:“你這是誇我麼?”心裏卻大是焦急。這種借口實在破綻百出,鄭昭未必會信。而且絕對不能讓馮奇和鄭昭碰麵,不然等若坦白了。本來不帶馮奇去就行了,可是去王府吃飯,我居然孤身前往,不帶侍衛,旁人沒什麼,安樂王倒要大怒了。想來想去,還是我想辦法吸引鄭昭注意就是了。

雖然不能全速疾馳,但我們騎著馬,想來也比鄭昭的速度快一點。等趕到安樂王府,王府的管家陳超航已迎了上來,行了個大禮道:“楚將軍,您來了,王爺方才還在說起你呢。”

我是名義上的王府郡馬,陳超航自然對我大為討好。我甩蹬離鞍,道:“鄭昭先生來了麼?”問時心中大為不安。要瞞過安樂王倒也容易,但要讓鄭昭不起疑心可就難了。王府院中停了幾輛大車,不知鄭昭有沒有來。

陳超航牽過我和馮奇的馬,道:“鄭先生還沒到,楚將軍請進吧。”

鄭昭沒來?我呆了呆。以鄭昭的手段,居然來得比我晚,倒是不曾想到。我暗自舒了口氣,知道自己又逃過一劫,不必頭痛怎麼瞞過鄭昭了。我道:“小殿下呢?”

陳超航還沒回答,卻聽小王子高聲道:“楚將軍!”我扭頭一看,隻見小王子正從一邊過來。他今天穿著一件戰袍模樣的長袍,更顯得英武挺秀。看到他,我眼前仿佛又出現郡主的模樣,眼眶不由一下又濕潤了。

小王子並沒有發覺我的異樣,迎上來笑道:“楚將軍,我可等急了呢。今天鄭夫人也要來,聽說鄭夫人是女中豪傑,槍術很強,是不是你和她比一下?”

雖然心裏有些難受,但我還是被小王子逗得笑了。小王子滿腦子都是槍法,練槍對於他來說,大概就是人生的一切了,不管什麼都能扯到槍術上去。我道:“今天可不是時候。鄭夫人名叫段白薇,是共和名將段海若之女,我認識她。”

小王子吃了一驚,道:“啊,楚將軍,你什麼人都認識啊。”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小王子知道白薇在高鷲城時曾做過我的侍妾,隻怕更會大吃一驚了。我道:“小殿下,快帶我去給王爺請安吧。”

進了大堂,給安樂王跪下請了一安。郡主剛死時,安樂王對我恨若切齒,想要殺了我,但我一直都不敢怨恨他,甚至覺得,他殺了我是應該的,我確實有負於郡主。現在安樂王對我倒沒有恨意了,我請完安,站起身來時,見他看著我的目光裏分明有分明痛楚和憐惜。這幾年,安樂王長得更肥胖了些,人也老了許多。

我剛坐下來,安樂王忽道:“楚將軍,近來笛藝研習得如何了?”

他一說到笛藝,我的心頭不禁又是一疼。郡主生前給過我一支鐵笛,讓我學些笛藝,說文武二侯都是奏笛名家,我若能吹笛,對仕途大有輔助,可是我對吹笛實在缺乏興趣,偶爾吹兩下便扔在一邊,那支鐵笛也一支收好了不曾拿出來。但安樂王這樣問我,自然不能這樣說,我低下頭道:“回王爺,末將屢次想要研習,但每見鐵笛,便不能成曲。”

安樂王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他自然覺得我說的是一見鐵笛,就會想起郡主,以至心痛不已,便也不再追問。看著他的樣子,我又有些過意不去。安樂王雖然顢頇無能,但還算個善良的老人,我對他也用這些機變,實在有點不忍。

小王子顯然也見我們說不下去了,插嘴道:“父王,楚將軍現在軍務繁忙,戎馬倥傯,沒空吹笛了。不過他現在的木雕可是大大有名,軍中諸將都以得到楚將軍的賞賜為榮呢。”

安樂王笑了笑,道:“我也聽得了,帝都八郡馬,楚將軍的木雕可是排在前麵的。”

所謂“帝都八郡馬”,也是好事者口頭流傳的一句話,說是八個頗有才藝的郡馬,我是排在第二位的,第一位是蒲安禮。因為蒲安禮的妻子唐郡主雖然隻是武侯郡主,但他自己在這八郡馬中官職最大,爵位最顯,現在又是作為人質居住在五羊城,沒有什麼橫行不法的惡跡,他的口碑倒是第一。另外六個郡馬都是各家王府的快婿,都是以詩書琴棋畫一類聞名,把我和他們並列,無非是布衣百姓對這些顯貴子弟的想像而已。我道:“那不過是旁人謬詞。木雕本小技,末將也借此打發時光而已。”

安樂王點了點頭,忽道:“那個人像你雕好了沒有?”

我一直在用一塊沉香木雕一個人像。我想雕的,是她的樣子,可是在我腦海中,她的模樣一天比一天模糊,幾不可辨,一直無法雕成。那一次安樂王見到這木雕,以為我雕的是郡主,所以才會這樣問。我沉吟了一下,道:“稟王爺,人像不必雕成,隻要末將心中有此,便已足夠。”

這也是滑頭話,安樂王倒也不再追問。正在這時,陳超航走到門口,道:“稟王爺,鄭先生到。”

鄭昭來了!我忍不住微微一笑。鄭昭想要抓到我的破綻,不過天也助我,居然讓我先來了。

聽得陳超航的話,安樂王站了起來。我進來時他根本不曾起身迎接,對鄭昭卻如此隆重,我倒不曾料到。鄭昭和白薇剛跨進門,安樂王道:“鄭先生賢伉儷大駕光臨,小王蓬蔽生輝。”

鄭昭躬身行了一禮,道:“王爺,晚生路上遇到些阻隔,來得晚了。”我本以為鄭昭見我先到,一定會大吃一驚,但他隻是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楚將軍原來先到了。”

安樂王道:“楚將軍已經來了有半日了。鄭先生路上出什麼事麼?”

鄭昭道:“也無甚大事,不過被一些自稱尊王團的人攔住了半天,聽了些大道理。”

他說得甚是輕蔑。我對那夥尊王團也沒半分好感,倒是頗有同感。鄭昭忽地扭頭對我道:“楚將軍,內子當初受楚兄關照甚多,還不曾謝過。”

他突然間說這些話,我一怔,才發現白薇正對著我看。她的臉上有些潮紅,嘴唇也在微微抖動,欲語不語。我恍然大悟,心知鄭昭定然又在吃醋。鄭昭身懷奇術,但也勘不破情關,看來薛文亦用天遁音偷聽老婆的話,也並不如何可笑了。我欠身一禮,道:“鄭兄,鄭夫人,許久未見了。”

白薇的麵色一下子又平靜如常,還了一禮道:“楚將軍,你也很久沒見了。”

也許是我多心了吧,我總覺得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她在想什麼呢?坐下來時我又看了她一眼,但白薇似乎有意在躲避我的目光,倒是鄭光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看,讓我如芒刺在背,大是難受。

吃喝了一陣,安樂王忽道:“鄭先生此番回五羊城,不知何時重來呢?”

鄭昭也要回去?我本要喝一杯酒,此時不禁停住了。鄭昭是共和軍議事處的負責人,如果連他都要回去,那麼說明共和軍已經對與帝國的同盟不抱希望了,這個同盟隨時都會破裂,而這也說明他們也已知道伏羲穀的方位麼?

我不禁望向鄭昭,鄭昭也在看著我,我們的目光一對,鄭昭忽地露齒一笑,道:“楚將軍大概也要遠行了吧?晚生此去,恐怕要過幾年方能重歸。”

他這話裏已帶有些挑釁的意味了。我知道他說的意思,冷笑了一聲,道:“那就祝鄭先生身體康健,有幸再來吧。”

白薇的臉一下變白了。鄭昭的話中隱涵著有奪取帝都的意思,而我回答他的話也並不是善意,白薇自然聽得出來。安樂王嗬嗬笑了笑道:“鄭先生這兩年在帝都也當真辛苦,比上次看到可清減了許多。鄭先生,回去好生將養將養吧。”

鄭昭有讀心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自然大得人歡心,安樂王看來也對他青眼有加。鄭昭對我的敵意越來越深,而且現在也馬上就要成為敵人了,我心頭突然起了殺意,手不自覺地要摸向腰刀。但還沒摸到,卻覺得兩道灼熱的目光直射過來。

那是白薇的目光。我說不出她看著我的眼神裏有些什麼,似乎有幾分乞求,也似乎有幾分哀婉。看著她的目光,我的心忽地一軟,想要幹掉鄭昭的心思一下就打消了。

鄭昭現在雖然讀不出我的心思,但我的性格也已經被他摸透了。有白薇在他身邊,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對他下手。我道:“是啊,鄭先生勞心太甚,還是休息一陣。”

鄭昭忽地笑了笑,道:“楚將軍也是啊。好在如今兩國團結一致,勝利指日可待。等到天下太平之日,晚生可要再來叨擾王爺一杯水酒了。”

這一桌酒,我實在吃得不是滋味。好在這也是安樂王的一次不正式的家宴,算是為鄭昭餞行的,時間並不太久。送走鄭昭夫妻時,白薇又看了我一眼,還是沒有說話。安樂王對鄭昭當真極其尊重,甚至要送他出門。

她終於還是走了。我跟在安樂王身後,看著她的背影,心裏茫然若失。幹掉鄭昭一定會引起同盟破裂,現在文侯也一定不會同意,帝國與共和軍的同盟就是鄭昭的護身符。現在同盟已經臨近盡頭,鄭昭這等人物自然也明白自己的處境,當然要準備要走,讓我失望的是白薇仍然跟著鄭昭走了。鄭昭並沒有對她如何管製,但她在帝都一直不來見我,說明在她心目中,鄭昭的分量還是要比我重得多。我現在擔心的倒是鄭昭走不走得成,在文侯心目中,鄭昭這等人若不能為己所用,便不能留在世上了。

“楚將軍,你好像和鄭先生不是太熟啊?”

小王子忽然在我身邊輕聲說道。我扭過頭,幹笑了笑道:“認識挺早的,不過他是共和軍的人,以前有過一點不愉快。”

小王子舒了口氣,道:“他可是對你讚不絕口啊,還是他特意提出要你作陪的。”

我苦笑了一下。鄭昭讓我作陪,無非就是要想確認我是不是在竊聽他的機密而已。但我心中卻不由一動,他在安樂王跟前對我讚不絕口,自是讀得安樂王心思,投其所好而已,那就說明安樂王對我已經視若家人了。我心中忽地一酸,看著這個老人的背影。對於我來說,他僅僅是帝國一個無能的王爺而已,而且郡主去世時,他曾遷怒於兩個家醫不得力,將他們砍了。我最痛恨這種草菅人命的行為,雖然表麵上從來不敢不尊重,但背地裏也從來沒有真個看得起他過。直到現在,我才覺得心中有愧,自己有些對不起這個老人。

他畢竟是郡主的父親啊。

鄭昭此時已經要上車了。他正在向安樂王行尊禮,說著客套話,我和小王子走過去時,鄭昭抬起頭,滿麵春風地道:“楚將軍,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方能重逢,楚將軍也請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