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脫身之計
臘月二十三,是民間祭灶的日子。這一天也是個節日,要煉糖烙餅,祭完灶後這些食物自然都給人吃了。這一天安樂王讓我去王府吃晚飯,隻是文侯所給的期限也沒幾天,衛宗政這些日子已大為焦急,仍然得不到半句口供。
這一天審完,那蛇人已被刑法弄得半死不活了,勢必無法再審。把它拖下去,衛宗政麵如死灰,看了看我,又看看一邊的鄭昭和丁亨利,歎道:“楚將軍,鄭大人,丁將軍,看來老朽是無計可施了。”
丁亨利沒說什麼,鄭昭道:“衛大人不必內疚,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離開時,我叫住了他們,道:“丁兄,鄭兄,還記得當初在五羊城時我答應的事麼?”
鄭昭還沒說什麼,丁亨利卻是眼中一閃,微笑道:“哈,楚兄看來終於肯讓我得償所願了。”
他一定是以為我說的是他招募我之事,大概覺得我答應投靠共和軍了。我心中暗笑,道:“終於不辱使命。馮奇,把我送給鄭先生和丁將軍的禮物拿過來吧。”
丁亨利和鄭昭都是一怔,馮奇已拿了兩個木盒過來了,道:“都督,在這裏。”
我把一個盒子交給丁亨利,一個交給鄭昭,道:“丁兄,鄭兄,這是小將的一點心意,以供清玩。”
丁亨利和鄭昭仍是莫名其妙,鄭昭道:“楚將軍,這是什麼?”
“小將平素頗喜雕刻,這是兩個木雕,見笑了。”我歎了口氣,道:“你們難得來一次,日後回五羊城,就天各一方,相見也難了。這兩個木雕早就動手,昨日方才完工,請鄭兄丁兄切莫見笑。”
我在五羊城時根本沒和他們說我學雕刻之事,隻是為了送出這兩個木雕才借這個話頭而已,因此故意說得含糊不清,鄭昭會以為我答應丁亨利的,而丁亨利又會覺得是我答應鄭昭,兩人都不會起疑心。送給鄭昭的木雕是一株荔枝樹,而送給丁亨利的是他的全身像。丁亨利的樣子十分奇異,我也經常在雕人像,雕出來不難,但那荔枝樹卻極為繁複精細,讓我雕的話大概得花個把月,那是請薛文亦幫我雕的。而這兩個木雕中,有一個暗藏著薛文亦改良過的天遁音。
所謂天遁音,乃是以兩片極薄銅片相互感應,從而發聲。那天聽薛文亦說起,令我大為驚歎。讓我更吃驚的事,想出這種奇異東西的,居然就是虛心子!我還記得小王子剛入伍時,講過鄭昭與一個法統之人前來拜會過安樂王,那法統的法師還認得我,隻是小王子忘了他叫什麼,當時我想不出是誰,直到這時才明白過來,那就是虛心子。虛心子在五羊城時就已經製成了天遁音,但他心思雖富機巧,工藝上卻較薛文亦遠遜,製出來的天遁音雖能傳音,但聲音極小,隻消周圍稍有喧嘩,便難以聽清了,他想來想去都想不出改進的辦法,這才來向薛文亦請教。隻是我仍然想不通虛心子為什麼會毫無保留,將這天遁音向薛文亦闔盤托出,回想起來,虛心子心無城府,恐怕根本沒想到共和軍和帝國有兵戎相見的一天吧。那天我就千叮嚀萬囑咐,要薛文亦千千萬萬不可對別人說起,隻當忘了這事萬一文侯知道他有這東西,那帝君、張龍友他們就再也無法隱藏形跡了。豈獨如此,隻怕朝中人人自危,即使私底下都戰戰兢兢,不敢說什麼了。那天薛文亦聽我陳說利害,也被嚇慘了,連連點頭稱是。其實無獨有偶,薛文亦比虛心子胸中城府多得有限,他雖將天遁音又加改良,形製縮得更小,可謂精益求精,居然用在偷聽他老婆背後有沒有罵他。也虧他派這麼個用途,因此才秘不示人,誰也不知道他改良成這樣了。
薛文亦改良過後的天遁音在十丈以內可以聽到,鄭昭他們以天遁音竊聽文侯,我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聽聽他們背後究竟說什麼。那天在得意居聽到他們交談,其間疑問實在太多,鄭昭他們未必就對著這木雕說機密之事,但布下這個局,總多一些得知秘事的機會。
他們接在手中,連聲道謝。我知道丁亨利多半不疑有他,但以鄭昭的性子,定然在狐疑不定,可是他又沒辦法對我用讀心術,隻怕心癢難搔,難受之極。我雖然繃著個臉,心中卻不由好笑之至。
告辭後,我上了馬,卻不回營,到城南找了個小酒樓,叫了幾個菜自斟自飲。放天遁音之事,我誰也沒有告訴,卻已派了馮奇讓手下暗自跟蹤鄭昭和丁亨利。十劍斬馬上廝殺並不強,但這些隱跡跟蹤卻是他們所長。等了沒多久,馮奇急匆匆來見我,說是已查明鄭昭和丁亨利到了共和軍設在帝都的議事處。其實這也是不出所料的事,丁亨利一行隨我們北上後,謝絕了文侯給他們安排的鴻臚寺寓所,就一直住在議事處。
一探明了他們的去向,我在酒樓裏和馮奇互換了衣服,讓他先回營中,自己上了先前備好的馬車向共和軍議事處走去。馮奇他們已經實地看過,給我講過議事處周圍情形。那是一所大宅院,占地數畝,但房屋大多靠牆。我不知鄭昭他們到底是哪一間,現在也隻能賭一賭運氣,趁去安樂王府吃飯之前,看能不能聽到什麼有用的信息。這車是預先備下的,與軍中無關,隻是尋常的小座車。
馬車沿牆緩緩而行,趕車的是一個不常出麵的十劍斬中人,名叫周藝持。周藝持在十劍斬中劍術也不算強,不過這人就是長相普通,如果放到人叢中,隻怕轉眼便找不到了,我現在就要這樣的人。
走了半圈,我耳邊忽然傳來低低的一點聲音,我敲了敲車廂前壁,周藝持會意地停下了車。
車停下來的地方是一個拐角,正好有一塊空地。牆上原本開著幾扇窗,但窗子已用磚塊砌上了,多半是鄭昭不像讓閑雜人等窺視裏麵。這樣一來,車子停在這兒倒更不覺異樣了。
車子一停下,周藝持聽我的話,到街對麵一家酒店吃飯,這輛車便裝作是先放在這兒。等他一聲,我將手罩在聽簧上,仔細辨認著從中傳來的聲音。這天遁音雖經薛文亦改良,聲音仍是極輕,要仔細聽方能聽得見。我連大氣都不敢出,拚命聽著。
這時聽簧裏傳來的,居然是丁亨利的聲音。聽簧傳出的聲音雖有些變形,但語氣還是丁亨利的。他正道:“不會吧,天遁音是虛心真人的獨得之秘,帝國並沒有這個。”
“虛心子有點不識輕重,他不是在上半年到過帝都麼?萬一他將天遁音交給哪個人了該如何。”
這聲音不知是誰的,他還沒話,邊上有一個人忽道:“應該不會吧。虛心真人對共和忠貞不二,絕不會做這事。”
這口氣,正是鄭昭。那麼方才說虛心子有可能將天遁音交給旁人的,就該是那個公子了。這人很有可能便是白薇說過的南武公子。我不由微笑起來。這人實在多疑,但猜得正中肯棨,實是不好對付的人。可是這人再多疑,再聰明,也不可能發現我所裝置的天遁音的。
天遁音是兩部分,一部分是聲簧,就裝在那木雕中,另一部分叫聽簧,放在耳朵邊聽的。薛文亦不愧妙手之名,他說過,虛心子的天遁音簧片是平的,這樣製成形狀就不能太小,否則無法傳得遠了。而薛文亦設想不落俗套,將聲簧和聽簧打成了蝸紋形,這樣形製大大縮小,竊聽距離卻更大了。送給鄭昭的那棵荔枝樹是他的得意之作,簧片被他巧妙地做成枝頭的顆顆荔枝。虛心子所製簧片,都是暗藏在內,而薛文亦卻堂而皇之地就放在外麵,鄭昭心思再靈敏,也不會想到那就是簧片。那兩個木雕,送給丁亨利的人像腹中空空,大有暗藏機關的可能,但其實那人像倒毫無機關。我送那兩個木雕,人像是故布疑陣,讓他們疑神疑鬼去。聽他們說話,自是沒有發現我的圈套。
南武公子頓了頓,道:“你對虛心子用過讀心術麼?”
鄭昭也頓了頓,道:“這個不曾。其實問他的話,他一定會說實話的,隻是卑職根本沒想到這個。”
聽簧裏傳來“嘶”的一聲,想必是南武公子歎了口氣,道:“如果這木雕中真被藏了天遁音,那麼偷聽之人定然就在附近。鄭昭,你立刻到外麵看看,有沒有可疑人等。”
我渾身一涼,險些就要叫出聲來。我隻想到了他們發現不了我所安裝的天遁音,卻沒想到他們會這樣釜底抽薪。現在周藝持在那邊吃飯,照事先說定,他要見我扳下車頂暗號再過來,不然得在飯館吃上一個時辰。我一欠身,幾乎馬上將車頂的暗號扳下來,但又停住了。
不對。木雕畢竟在他們手上,那議事處占地藏大,隔了幾間屋說話,定然傳不到外麵。如果南武公子在懷疑的話,不該對著木雕說這話,完全可以找個別的地方。
他這是在敲山震虎!刹那間,我已明白了南武公子的計策。他根本不是要讓鄭昭來看,而是現在就有人觀察周圍情形了。如果我貿然拉下記號,那才中了他的計。
想到此處,我頓時停了下來,索性躺在車板上,仔細聽著。但現在卻沒有聲音傳來了,過了好一陣,才聽得鄭昭道:“左牆外停了一輛空車,右牆邊有幾個小販,沒什麼可疑。”
聽得鄭昭的聲音,我不由得暗自長籲了口氣。要是我沉不住氣,就一下被他詐出來了。我正在得意,耳邊卻一下子聽不到聲音了,等了好一陣,仍是一點都聽不到。我正在想那天遁音是不是壞掉了,突然從聽簧裏傳來一個人的聲音:“這是什麼?”
聽簧裏傳來的聲音有點變形,我也聽不出那是誰,卻聽得有人道:“是個木雕,放回去吧。”
這正是鄭昭的聲音!我一呆,猛然間明白了鄭昭的意思。原來天遁音並沒有壞掉,而是被收在什麼密閉的地方了。看來南武公子雖然沒有發覺有什麼異樣,但還是讓鄭昭將這個收好。這個南武公子當真是個極端小心的人物,太難對付了。
我正在驚歎,卻聽方才那人道:“是楚休紅做的?給你的還是給我的?”
聽到那人說我的名字,我不由一呆,也不明白這人跟鄭昭說話怎麼這樣隨便,還沒回過味來,鄭昭已道:“當然是給我的。阿薇,收好吧,我們出去吃飯。”
一聽到鄭昭說“阿薇”這兩個字,我的頭登時“嗡”了一下。是白薇!原來白薇也在帝都!小王子上回就說鄭昭曾攜眷前來拜會過安樂王,隻是在五羊城時我聽紫蓼說她們是共和軍女營的統領。我回帝都以後,她一回也沒來看過我,我隻道她早已回五羊城了,沒想到原來還在這兒。
在五羊城,白薇也曾經想利用過我,但最後還是告訴了我實情。我知道她對我有一種很微妙的感情,鄭昭也知道,在當時他就因為怕我給他戴綠帽子而險些對我下手。不過以他的讀心術,也該知道白薇和我是清白的,看來是鄭昭不讓她來看我。
現在我隻希望白薇能和鄭昭多說幾句話,從中多少可以透點消息出來。但頓了頓,我聽得白薇道:“阿昭,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鄭昭也頓了頓,道:“我相信你。快把東西理好吧,明天公子就要回去,你把這木雕帶回五羊城好了。”
我心底一涼。鄭昭雖然沒有發現這木雕裏的奧妙,但一旦被白薇帶走,那我的布置就全盤落空,連一句有意義的話都沒能偷聽到。事已至此,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我又等了一陣,但聽簧裏再也沒有傳來聲音,大概被白薇打好包了。我仍不死心,拚命聽了一陣,但聽簧裏仍是一絲聲音都沒有。正豎起耳朵聽著,卻聽得大門邊有人道:“鄭先生鄭夫人要出門麼?”
那是共和軍議事處的司閽在說話。鄭昭他們在帝都設立議事處,連裏麵的雜役都統統是五羊城帶來的,說是共和人人平等,其實自是害怕文侯無處不在的眼線。
剛想到這兒,我突然間又想起了文侯。鄭昭如此防備,他又身懷讀心術,文侯要安排眼線的確很難,但文侯的計謀實在令人防不勝防,難道真的對鄭昭毫無設防麼?也許他們的一舉一動早在文侯眼中,我出這樣的小手段也是多餘的。但轉念一想,鄭昭和那個南武公子都同樣不是等閑之輩,與文侯也當真可以稱得上勢均力敵,也許,他們之間鬥智,說不定偏偏被我趁虛而入也不一定。
正胡亂想著,耳中忽然聽得有個女子道:“是啊,我和鄭先生出去赴宴,錢大哥你辛苦了。”
那正是白薇的聲音!自從五羊城一別,就沒有再見過她,她送我的那件衣服也已穿出兩個補丁來了,但她的聲音我一直忘不掉。我抬起頭,從車廂的一條小縫裏向外望去。剛看出去,正好看見鄭昭和白薇兩人攜手過來,我隻看見白薇的身影一閃而過。過了幾年,她倒沒什麼變化,雖是驚鴻一瞥,但我總覺得她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色。
不知為什麼,我的心頭忽地一疼。我很少想起她姐妹二人,隻有偶爾穿上她給我的衣服時才想起她來。在這一瞬,我卻突然覺得她似乎時時都在想念著我。
在高鷲城,如果她們沒有出城的話,肯定也要被武侯殺了充作軍糧。生命,原本也就是決定於一個微不足道的選擇。現在已看不到她的身影,我眼裏卻不知不覺地濕潤了。
看來已經沒辦法再竊聽到鄭昭的事了,但我卻沒有失望。雖然不怎麼想起白薇,我也不知道我對她究竟有沒有感情,可是覺得能夠聽到白薇說話,見她一次也是好的。
我拉下了車頂的暗號。那是一小塊簾子,原本用一根細線縫住,我把細線抽掉,那塊簾子就會翻出一點,表示我要回去了。而那麼一小塊簾子別人肯定隻以為是被風吹開的,根本不會注意。周藝持一直都在注意,一看到我放出信號,他馬上過來趕著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