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7:旭日如血5(1 / 3)

第三十七章 犁庭掃穴

小王子隻比我稍慢片刻,我剛停住,他也已到了。在我身後勒住馬,小王子忽然驚叫道:“天啊!”

隻是兩個字。除了這兩個字也無法表達出他的感慨了吧。遠遠地看去,地軍團與蛇人正在激烈交戰,隻是靠近了才知道竟然激烈到這等地步。蛇人在裏匏原靠近關口近百步處挖了一道壕溝,它們則將挖出的土在壕溝後側堆起一道工事,自己躲在工事後防禦。裏匏原雖比外匏原要大一些,但這個交界處卻相對特別狹窄,那道壕溝足足有丈許寬,也不知有多深,因為帝國軍的,蛇人的,一具具屍體交錯枕藉,竟然已將這壕溝都塞滿了,此時正在交戰的雙方竟是站在那些屍首上的!帝國軍知道最後勝利即將到來,攻擊再不留餘地,而蛇人也一定知道末日就要來臨,已是死戰到底。也幾乎分清哪是蛇人,哪是地軍團了,我眼前隻能看到那些身體交纏在一處,有受傷倒地的,連被救回去的可能都被沒有了,一旦倒地,後麵的人馬上就衝上來踏在他身上。士兵的靴子和蛇人的下半身全都被鮮血染作紅色,而屍堆中不時有噴泉一般的鮮血直直噴起。

那是地上那一層尚未死透的人和蛇人在垂死掙紮時從傷口裏噴出的血啊。

我的心裏冰冷一片,小王子更是嚇得目瞪口呆,喉嚨裏隻是發出幹啞的“嘶嘶”聲。我親身經曆過的慘烈戰事不算少,但這樣的惡戰連我都已驚呆了,更不要說沒上過幾次陣的小王子了。在小王子心目中,躍馬橫槍,衝陣廝殺,那都是令他向往的故事中的形象,瀟灑英武,可以在王公的飲宴間向那些嬌弱的小姐們炫耀。但現在他眼前的,就是一片地獄中的景象,所有人都已經如野獸,如惡鬼,如噩夢中逃出的邪靈,隻知拚命揮動武器。有的人甚至誤傷了同伴,但揮刀的和受傷的都似毫無感覺,拔出刀來繼續向前砍去。屍體越堆越高,已經幾乎與蛇人的工事持平,現在已經可以攻擊工事後的蛇人了。

真是地獄中的場景。如果我不是地軍團的都督,現在一定也是衝在最前麵的一個吧。也許,不等殺到這裏就成了一具屍體了。我隻覺眼中一熱,淚水已湧出眼眶。

生命,難道就是這麼微不足道的東西麼?即使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身後的萬千父老鄉親,難道就真的值得如此輕賤自己的性命麼?我隻覺得喉嚨口像堵住了什麼。進攻時,我還意氣風發,計算著每一個步驟的得失,看到眼前的一切,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所計劃的所謂上上之策,其實一樣要犧牲掉那麼多士兵的生命。曾幾何時,我豈不是這些士兵中的一員?如果當時別人要犧牲掉我的性命去換取勝利,我也一樣感到憤怒。隻是,眼前這些死去的將士們,在無休止的進攻中,他們還有憤怒的閑暇麼?

我隻覺一顆心也在震顫,似乎每一具死屍都要站起來,無言地看著我,甚至,還包括蛇人的。當初那個叫木昆的蛇人跟我說起過,假如蛇人與我們互相了解了,和平共處未必就不可能。而那個一直想看看我們如何生活的叫米惹的蛇人,與地軍團裏那些淳樸的新丁又有什麼不同?隻是和解的機會一次次錯過了,剩下的就隻有你死我活地死鬥。

我隻覺眼前茫茫一片,心裏也空蕩蕩地極是不好受。與蛇人的對壘走到了這一步,已經不可能有回頭的機會了。但帝國和共和軍有朝一日也會走到這個地步麼?我突然痛恨起自己來。直到此時,我才發現,丁亨利要動手的話,其實他已經錯過了好幾次機會了。他並不想與我們兵戎相見啊!而我卻滿腦子地想著如何防備他,根本沒去想想他的想法。

我想著,任由淚水流著,再也顧不得別人會對我指指點點了。這裏每一個戰死的人,包括蛇人,他們都有活著的權力。海老說過,天下眾生,皆是平等,都有活著的權力。但那時在我看來,這僅僅是一句騙人的空話,甚至海老也死在我手裏,可現在海老的這句話卻如驚雷一般地我腦海中響著。

不,我絕不能讓帝國與共和軍也走到這個地步。

我伸出手來看了看。我的手多少也有一份力量,隻是有這份力量在,我就一定要謀求帝國與共和軍的和解。我已經做錯了一次,決不能再錯第二次。

“陳將軍要做什麼!”

小王子的尖叫把我拉回了現實。我定睛看去,卻見右前方有一陣人正大踏步向前衝去。

那是陳忠的斧營!走在最前麵的,就是頂盔貫甲的陳忠。隻是他手上拿的不是尋常戰斧,而是兩柄大斧,看樣子是把戰斧折斷了一半,當成短斧用。

知道自己已麵臨絕境,那些蛇人結成了一道長堤,死也不退,仁字營的鐵甲車雖然曾撕開了幾道口子,但那些蛇人幾乎是以血肉又把缺口補上了,那幾輛鐵甲車像是被鮮血焊在地上一般動彈不得。到了這等地步,縱然楊易再會用兵,任何陣勢戰法都已沒有用了,隻能以勇氣決一生死。陳忠定然準備拚死一搏,以性命來衝開蛇人這最後的防線。

我心頭一熱,翻身下馬,喝道:“馮奇,拿著!”

伏羲穀中因地形所限,騎兵並不適用,所以騎兵最多的勇字營被我拉到了最後,進攻諸營中幾乎沒有騎兵了。何況腳下盡是些屍首,騎馬更不安全。隻是飛羽萬萬不能出差錯,我將韁繩向身後的馮奇一扔,飛步向前奔去。

陳忠,我來了。我決不讓你孤身作戰!

熱血像在胸中燃燒。即使我做錯了這一次,那也隻能錯下去。當初與陳忠並肩作戰的情形又出現在眼前。

踩著地上亂七八糟的屍首,我快步衝上,身後傳來紛紛下馬之聲,定是那些親兵學我的樣也殺上來。陳忠距我原本不過幾十步而已,等我快步到他身後時,他帶著的這三四十個巨斧武士已經倒下了十來個。幾個蛇人合力砍翻了他身邊的一個巨斧武士,又猛地長身向他撲來,卻見他雙斧一錯,兩柄巨斧如同蝶翅般一展,衝在最前的兩個蛇人同時被他攔腰砍成三段,鮮血澆了他一身。大概迷了他的雙眼,陳忠伸手去抹,這一瞬間,有個蛇人又已撲了上來,挺槍刺向他的前心。

我驚叫道:“陳忠,小心!”再顧不得一切,挺槍猛地向那蛇人的槍尖撲去。武昭老師以前教我們槍法時有謂:攻不及門,守不進門。所謂進門,就是對方身在槍尖以內。一旦敵人進門,想要再攻就必須先抽回來,而抽槍再快,花費的時間也是出槍的四倍以上。兩人不相上下的話,這一段時間的差異就已決定勝負了。所以出槍時槍勢萬萬不能用老,守時也要讓槍尖保持與對方的距離,不能讓對方進門。

要救下陳忠,我就得搶在那蛇人刺中陳忠之前進門。

雖然現在已經很少親身上陣廝殺了,但我從來沒有放鬆過練槍。所以小王子的槍法雖說進步一日千裏,但與我比試,一直都占不了上風。現在我已經用出了渾身的力量,速度更比平時快了許多,那蛇人的長槍刺來雖快,我的動作竟比它出槍更快,到了它的槍前,人一晃,已閃過了槍尖,身體幾乎貼在那蛇人的槍杆上,我的槍也幾乎與它的槍粘在一處,刺向那蛇人的前心。

這一槍已經超出了我的極限,何況我已進門,我敢說即使對陣的是武昭老師,麵對這一槍也毫無辦法了。那蛇人力量雖大,速度卻並不算太快,當我撲上去時,它竟然還在將長槍抽回去,準備再次刺出,但哪裏來得及,它的槍剛抽回半截,我的槍已刺入了它的心口。那蛇人負痛之下,一把扔了武器,兩隻手同時抓住槍杆。這一下卻要快得多,我隻覺掌心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槍杆在我掌心磨動,想必連皮膚都磨破了。我咬緊牙,正待奮力奪回,陳忠在一邊忽地將左手斧飛砍而出。他力量既大,巨斧的斧刃也如半個車輪,那個蛇人正在奪槍,哪裏閃得開,巨斧一下切入它的脖子,把它的頭也砍了下來,我趁機奪回了槍,閃到陳忠身邊,道:“陳忠,你沒事吧?”

陳忠聲音哽咽地道:“楚……楚……都督!”他也不是第一次與我並肩作戰,但現在我衝到了他身邊,自是令他感動之極。我見他似乎要感激涕零的樣子,怕他真個不顧一切跪到地上謝恩,喝道:“有什麼話留著命回去再說!”

陳忠一凜,道:“是!”此時又有一個蛇人撲過來,他右手斧也猛地直直甩出,正劈中那蛇人前心。不等那蛇人反撲,陳忠已彎腰揀起地上一個戰死的巨斧武士的大斧,踏上一步,喝道:“殺!”

這一斧之威,真如一個當頭霹靂。那蛇人前心中了一斧,原本已是半死,哪裏還閃得過陳忠這一斧,斧影中,它的半個頭被劈了下來。

這一斧威力實在太大了。因為陳忠帶著巨斧武士衝鋒,此處已成了蛇人防禦的重心,但陳忠的神力便是在蛇人中也算強的了,那些蛇人隻怕從來沒想到人類也會有這等力量,一時間也被這一斧之威震懾得不敢動。我見是個機會,正待招呼旁人攻下,身後忽地傳來夏禮年那大嗓門的聲音:“都督親自衝鋒,帝國的好男兒們,上啊!”

夏禮年的聲音未落,馮奇與幾個十劍斬扛著我的號旗已衝到我的身後,小王子與幾個親兵夾在他們中間。小王子現在已沒有了方才的驚恐,滿臉都是興奮之色。他三步並作兩步已衝到了我跟前,道:“楚將軍,我讓他們把你的旗也扛上來了。”

風刀峽裏還在起風。這裏的風雖然沒有那麼大,仍然把旗幟吹得嘩嘩作響。我的號旗是地軍團的中心,以前一直是在隊伍的中後麵,但這次卻插到了最前線。雖然隻是一麵旗,但在這時卻士氣的振奮作用卻不可低估。我一把抓住了旗杆,道:“好。馮奇,你們守住大旗。”

號旗插入了地下的屍堆之中,也不知紮上的是蛇人的屍體還是帝國軍的屍體。隨著我的號旗一定,諸軍同時發出了一聲歡呼,有人高叫道:“萬歲!”。這個口號本應在命在旦夕的士兵們聽來更似一個嘲諷,卻有更多的人應和著歡呼起來,一時間“萬歲”聲直衝雲霄。

在歡呼聲中,地軍團的攻勢陡然間又能增強了許多。那些士兵幾乎像是入魔了,再也不顧危險,爭先恐後地衝著,即使身前的戰友被蛇人一槍刺穿,一刀砍作兩段,後麵的人像根本沒看到一般仍然衝上。

這攻勢豈但嚇住了小王子,我和陳忠也驚得呆了。人的力量一旦爆發出來,竟會有如斯天崩地裂之威!蛇人原來死守防線,還占有一些優勢,但這一波攻勢竟將它們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有的蛇人竟然扔下武器開始轉身逃跑了。而防線一旦出現破綻,這口子就越撕越大,如同一道被洪水衝垮的堤壩,剛才還似固若金湯,一轉眼就被衝得七零八落。

陳忠還要衝上去,我伸手扳住他道:“陳忠,我們一同上前。”現在局麵太混亂,他的力量太大,一旦亂砍亂殺起來收不了手,隻怕自己人死在他手上的也要有不少。我讓他跟著我,兩人聯手,就能互相照應。

兵敗如山倒。蛇人這一路敗退,更是不可收拾。現在帝國軍全都殺紅了眼,隻消被追上的蛇人,幾乎一眨眼就成了幾段屍身,而有些被蛇人反擊受傷的士兵也根本沒有人照顧,所有人都在拚命向前,隻有一個念頭:殺!

我看到有個受傷的士兵,連忙跑了過來扶起他來。馮奇和另兩個十劍斬跟了過來,幫著我扶他回來。那士兵受傷甚重,受傷後還被後麵的士兵踩了幾腳,已是奄奄一息,話都說不上來了,但臉上卻仍然帶著些笑意。

在這樣一個傷兵臉上,居然看得到笑意,實在顯得有些詭秘。我哼了一聲,還沒說什麼,卻聽左邊有人高聲喝道:“仁字營聽令,結陣!”

那是楊易的聲音。仁字營的軍紀十分出色,雖然在進攻途中,但當中一片士兵忽地結成了一個八陣圖。

結成陣勢後,行進雖然沒有亂軍那麼快,但前進時威力更大,也不至於讓我們自己人之間誤傷。

好個楊易。我暗自讚歎,扭過頭道:“陳忠,你也快讓信字營結陣。”

陳忠原本憑著血氣之勇衝殺,此時被我叫住他,他反倒顯得有些疲憊了,正在喘著粗氣。聽得我的話,陳忠點點頭,先長長吐了兩口氣,揚聲道:“信字營聽令,結陣!”

信字營的士兵有不少在方才衝破蛇人防線時已殺到前麵去了,但陳忠一聲令下,那些信字營的士兵也一下結成了個八陣圖,不比楊易慢多少。陳忠是個一勇之夫,兵法並不精通,但他有個好處,能禮賢下士,對那些中下級軍官和士兵全都極為親切,上了戰場又喜歡身先士卒,因此很得下級死力。他見陣勢已成,提了提精神,道:“都督,末將歸隊了。”

我道:“陳忠,你不要歸隊了,在我左右吧。”

陳忠沒說什麼,隻是道:“遵命。”

陳忠一旦鬥發了性,就會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方才他親率巨斧武士強攻,若非我們趕到,隻怕他會大大不利。平時他有參軍輔助,不至於出亂子,但現在已是總攻,並不需要陳忠統率太多,而他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對軍心卻是打擊甚大,所以我幹脆讓陳忠留在身邊。

剛叫下陳忠,身後忽地響起了曹聞道的聲音:“統製。”

曹聞道與火軍團過來了。原本每個營裏都有一些騎兵,其中勇字營是最多的,一共有兩千匹左右。進攻時不利騎兵,大多數馬匹都暫存輜重營處,但為了防備共和軍在我們背後下手,我把所有輜重馬匹全都帶進來了。曹聞道到了我身後,高聲道:“統製,讓勇字營衝鋒吧。”

現在蛇人勢如山倒,而原本就擅長衝鋒的勇字營現在馬匹很充足,完全可以組織起一個衝鋒。但我想也沒想,隻是道:“不要妄動,勇字營協助火軍團加快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