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的激浪,吞噬了多少性命啊……
暮色中,突然傳來一個高亢的聲音:“天崩地裂蒲牢吼,日奔月逐吞星鬥,雲中妖龍食人首。風吹鬼雨灑空街,樓頭遊鼠窺屍骸,骷髏猶插七寶釵。”
這聲音頗顯蒼老,很是突兀,想必是什麼人喝醉了酒在胡唱,隻是這歌詞太駭人了,根本不像是在大過年的時候該唱的。我和邵風觀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立住了聽那人高唱。卻聽得那人接著唱道:“殘簷聲聲響鐵馬,碧血紅染鴛鴦瓦,來年白骨蔽四野。可憐歲歲起刀兵,不知何時得太平,如此人間不欲生。鳶飛戾天力猶乏,魚潛於淵無深峽,終是蒼生多罪業,無端應此茫茫劫。”
當那老人唱到“可憐歲歲起刀兵,不知何時得太平,如此人間不欲生”三句時,我心裏一陣絞痛,聽到最後“終是蒼生多罪業,無端應此茫茫劫”那兩句,眼中不禁又有淚水要落下來。這老人想必是個詩人,我雖然不知這詩寫得好不好,但其中悲天憫人之懷卻能感覺得出來。在與蛇人曠日持久的戰爭中,不知有多少百姓無辜喪生了,難道現在還要再來第二次麼?
我看了看一邊的邵風觀,他眼中隱隱也有些淚光,手中緊握馬韁,似是若有所思。暮色中,那老人的歌聲已經停了,唯有寒風吹過,淒厲如刀。
邵風觀在年初三便率風軍團與一萬新編入常規軍的西府軍前往東平城。蛇人消滅後,當初與共和軍商議的勢力範圍就該一步步落實。根據當時協議,閩榕省該劃歸共和軍,這樣之江省就成為帝國與共和軍勢力的交界,一旦有戰事,東平城就是最前沿的重鎮了。現在雖然一片和睦的景象,但我也知道這一切都是假象。
可是,即使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我也不能放棄。
年初一,晉升命令下達,四相軍團全律晉升一級,我、鄧滄瀾、畢煒、邵風觀同時升為副將軍。雖然同是副將軍,按排名我在第一,第二則是邵風觀,畢煒第三,鄧滄瀾在第四,所以邵風觀說他是被派去監視水火二軍團,完全不假。
按照軍功,四相軍團的四都督早就可以晉升為副將軍。但由於副將軍很少,一直被當成一個類似榮譽的軍銜,現在隻有一些退伍致仕的老將才得封副將軍,我們這四個年紀都在四十以下的副將軍也是帝都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不過小王子由於是監軍,未封軍銜,我說他要拜帥的預言落了空,元帥一銜到了文侯頭上,隻是誰也知道那是個空架子。同樣,屠方晉升為上將軍,那也是個虛職了,隻不過屠方沒有野心,倒是自得其樂,但文侯明升暗降,他心裏一定不高興。
年初五,共和軍派來的使者團開始正式與帝國談判,商討共同治國之方。共和軍提出了兩個建議,一個是劃江分治,大江以南歸共和軍,以北是帝國,共和軍作為帝國的一部分每年上交稅收。這相當於把以前五羊城的權限擴大了上百倍,大江以再帝國再無權力插手,帝君肯定不會同意,因此共和軍的另一個提議是建立聯合政府,將兵、刑、吏、戶、工五部官員以七三分成的比例,分別由帝國與共和軍委派官吏,國策由五部尚書率官員組成內閣共同商討,閣臣有提交國策之權,同樣以七三分成的比例由帝國與共和國委派,而帝君擁有最終否決權,但一切事務都以國家律法為準,所以內閣第一件事便是製定新的律法,稱為立憲。因為立憲相當於將帝君的權力分給內閣,所以這個提議倒是得到不少帝國官員讚同,覺得大為可行,可商議的僅僅是一些細節問題。
從個人的方麵來看,我很支持立憲製。內閣並非終身製,五年一屆,名單按比例由兩方推舉,閣臣連任不得超過兩屆,一旦有重大決策失誤,內閣必須立刻引咎解散,重新組閣。不論怎麼說,這樣子可以很好地彌補以前帝君一手遮天,為所欲為之敝。如果是明君,決策也未必全能英明,如果是個昏君,那他胡作非為便沒人能製約。如果采取內閣製,至少不再是某個人一人說了算,任何決策都必須由內閣討論才能提出,而即使帝君有什麼決策,同樣必須由內閣討論,一旦內閣通不過,帝君即使有否決權也沒用。內閣製既維護了帝君的權威,又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帝君的獨斷,現在看來,比共和軍以前堅持的“以人為尚,以民為本,一切權力歸於民眾”這種空話更具可行性。南宮聞禮就極為讚同這個主意,說這是取帝製與共和製二者之長,雙方都能夠接受。
可是,帝國中反對這提議的聲音也有不少,尤以兵部尚書屠方、刑部尚書丁西銘反對最力。屠方上疏說此議對帝君大為不恭,而丁西銘在奏疏中說得更厲害,說什麼“此議名立憲而實共和,久而久之,百姓當以陛下為贅癰”,因此“臣以為切切不可行此下策”。
正月十五,共和軍與帝國的文臣唇槍舌劍交鋒越來越激烈,一整天幾乎是在爭吵中度過的。丁亨利作為共和軍使臣的首席代表,我也看得出他已是身心疲憊,一邊的鄭昭更是心力交瘁。蛇人被滅後,因為丁亨利沒有對我們動手,我沒理由再扣著鄭昭,便將他送了回去。這次鄭昭加入使團,自是因為他能知道帝國軍重臣的底線在何處,可是一旦真的談判了,恐怕帝國文臣的固執讓他也大為意外。縱然他能讀出對手的心思又有何用?像丁西銘這樣寸步不讓的,在帝國可謂占了主流。假如全部是屠方丁西銘這樣的,大概這談判早就破裂了。
談判中,我隻作為列席旁聽,也不多說什麼,但耳中塞滿了爭吵聲,我也覺得頭痛欲裂,會後的宴席根本沒心思參加了,隻想回家好好洗個澡。我的府第在帝國同一級的將領中大概算是最寒酸的,鄧滄瀾和畢煒的家不用說,邵風觀有一批出生入死的下屬跟隨左右,他的都督府也是個大宅院。隻有我的宅子仍是當初那套小宅院,馮奇他們九人現在也住到我家裏來,我在宅子隔壁買了一套房,將兩個宅子打通,仍然隻與帝都的一般富戶相埒而已。不過小歸小,畢竟還有一些下人為我灑掃做飯,隻消回家,便可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每天洗個熱水澡的生活。
這一天散朝回到家中,讓下人燒熱了水。今天是正月十五,一年之中的上元節,這一天有觀燈的習俗,街上張燈結彩,極是熱鬧。我也讓那些下人都放個假,早早上街看燈去,家裏沒留幾個人。反正馮奇他們因為當初路恭行的事,仍然很少出門,今天也呆在家裏,有他們在,自然出不了事。
我脫了衣服,泡進了澡池裏。當初在符敦城洗那個溫泉,至今難忘。帝都雖沒有溫泉,但我現在手頭有了點錢,在家裏請高手匠人設了這麼個澡池,底下鋪了一層白色卵石,接入熱水,便與符敦城來儀館裏那個溫泉一般無二了。澡池裏每天清洗,十分幹淨,躺進去時當真舒服得骨頭都要酥掉。
正泡得舒服,覺得水溫有點冷了,剛想叫人換點水,門上忽然響起兩聲敲叩,看門的老周在外麵道:“將軍,來客人了。”
這時候還來客人?我不禁有些不快。在這種時候過來做不速之客的,我實在想不出會是誰。依曹聞道的性子倒有可能,隻是他雖然莽撞,卻極守上下之道,何況我常在軍營裏,他也極少到我的住處。我道:“讓他稍等一會,我穿一下衣服。”
老周道:“是。”
我懶洋洋地擦幹了身上,正在穿著外套,門上忽然又被敲了兩下。我有些不快,道:“老周,你沒讓他等一會麼?”
“是我。”
這個聲音輕柔溫婉,我卻如同被當頭打了一棒,驚道“白薇!”
這的確是白薇的聲音。我怎麼也想不到白薇會在這麼個夜裏到我家來,甚至,我都不知道她與鄭昭一同來帝都了。我搶步上前,一把拉開浴室的門。
門外,正是白薇。她穿著一件大大的披風,隻露出一張臉。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臉頰如玉一般白。我下意識地想要去扶她的雙肩,但手還沒碰到她的衣服,不禁又收了回來,道:“對不起,鄭夫人,沒想到是你。”
白薇的臉白皙而光潤,甚至沒什麼血色。她呆呆地看著我,我不禁詫道:“怎麼了?”低頭一看,心裏卻是一陣刺痛。
我身上穿的這件衣服,正是當初白薇送我的那件。我幹笑道:“鄭夫人,你先到正堂坐一會吧,我穿好衣服就出來。”
白薇輕聲道:“不必了。”
我呆了呆,還不明白她的意思,白薇像是一個踉蹌,人向我懷中倒來。我隻道她沒站穩,伸手想去扶她,心中卻忽地一緊。
白薇的手中,出現了一把雪亮的短刀,正刺向我的前心。
白薇的刀法相當不錯,如果我全神貫注的話,這一刀我還能閃開,但現在根本沒想到白薇會對我動手,想要閃開已來不及,本能地要去腰間拔刀,手才一動,才省得自己衣衫不整。自從武侯把百辟刀給我,我就從來沒有解下來過,連睡覺的時候百辟刀都在我的腰間,剛才因為在洗澡,百辟刀就放在一邊的架子上。我手趁勢一伸,已探到了架子上。而此時,白薇的刀已刺出一半。
拔刀的動作熟極而流。假如我立刻反擊,雖然仍舊躲不開白薇這一刀,但至少可以兩敗俱傷。可是手指剛碰到刀把的一刹那,我卻怎麼都拔不出刀來。當初在與曾望穀相鬥時,我發誓這一生一世永遠不殺婦孺。可是現在拔刀的話,我根本無法拿捏得穩,隻能出刀殺人了。
不,我不能殺她,即使她要殺我。
我眼睜睜地看著白薇的刀直刺過來,手卻怎麼都揮不出去。即使那隻是一句誓言,可是我心裏卻如橫貫著一根粗大的鐵條,怎麼都闖不過去。我曾想過自己會怎麼死,被蛇人砍死,捅死,纏死,那都有可能,可是再敢想也不會想到我會死在白薇刀下。
我不禁閉上了眼。
但預料中的死卻沒有來。甚至,連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睜開了眼,這才發現白薇手正顫抖著,刀子幾乎要碰到我的身體了,卻不曾刺下去。見我睜開了眼,她罵道:“膽小鬼!為什麼不還手?”
我手忽地一揮,百辟刀“鏘”一聲抽出,喝道:“現在也一樣!”
現在已是有備而發,刀光一閃,正從白薇百前掠過,砍在白薇那把短刀的刀身上,一下將白薇的刀砍成兩半。這一刀斬得太過輕易,百辟刀雖然鋒利,卻也不能如削朽木一般斬斷別的快刀,而白薇的刀頭落到地上,發出的更是木頭的沉悶聲音。我一怔,左手一把探出,擰住白薇的手腕一把奪過那半截刀,伸百辟刀在剩下的刀身上一敲,聲音喑啞,果然是木製的。我怒道:“你開什麼玩笑?你要知道我驚慌之下出手是不分輕重的,說不定真會一刀斬了你。”
白薇的刀術雖然不錯,但與我仍然不能相比。她那把木刀被我奪過,卻恍若不覺,隻是呆呆地看著我,眼裏忽然流出了淚水,哽咽地道:“我就想死,就想死你刀下,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我被她嚇住了,道:“你怎麼了?到底出什麼事了?是不是和鄭先生吵嘴了?”白薇雖然不是使小性子的人,但如果她與鄭昭有什麼別扭,我也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來。
白薇搖了搖頭,道:“你真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我都不敢相信你也能活到現在。”
我被她罵得有點哭笑不得,道:“是啊,我也不相信自己居然活了這麼多,現在才知道,原來傻瓜總能活久一點。”
白薇卻根本沒理會我的打趣話,隻是不住地流淚。看著她落淚,我越來越不自在,幹笑道:“好了好了,你要是再哭,我都要為了沒被你殺掉而感到內疚了。”
白薇終於笑了一下,但她眼裏仍然滿是淚水。白薇不會特意來與我開玩笑的,一定有什麼事。我拍了拍她的肩,道:“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白薇擦去了淚水,抬起頭道:“你為什麼一定不肯殺我?”
我道:“我當然不會殺你。我發過誓,這一輩子絕不殺女人和孩子。”
“如果女人要殺你呢?你也不殺她?”
“當然不殺。”我笑了笑,“不過我也不會乖乖讓你殺掉。”
白薇歎了口氣,道:“不,你這個傻瓜,到時你想還手都來不及的。”
我被她說中了。假如剛才白薇用的是一把真刀,而且她真的要殺我的話,我有九條命都不夠丟的。我道:“那因為是你。我相信你不會殺我。”
白薇抬起頭,道:“為什麼?”
“因為,”我斟酌著自己的詞句。白薇雖然並不是真的要殺我,但她畢竟算是行刺,我怕自己說得不對,會讓她多心。我道:“她來殺我自有她的理由,我卻沒有殺女人的狠心。”
她扭過頭,看著屋角道:“楚休紅,你也變了很多。我記得在高鷲城裏,你不願殺降,可眼裏一樣有殺氣,眼神卻要清澈得多。現在你手握重兵,動輒伏屍千裏,眼裏的殺氣淡了,眼神卻也渾濁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