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7:旭日如血6(1 / 3)

第三十八章 尊王攘夷

帝君說帝國百廢待新,這話卻也說得恰如其分。蛇人被消滅,舉國歡慶,加上快要過年,更是隆重之極。帝君大赦天下,百姓歡聲雷動,雖然帝都還顯得元氣未複,卻已有了些太平盛世的景象了。

我在路上匆匆走著,把風衣的衣領拉高了,遮住我的臉。今天薛文亦請我過去吃飯,說是過年了,也讓他那個叫薛庭軒的兒子見見我。過了年,他兒子有六歲了。與薛文亦大不相同,他這兒子酷愛使槍,還沒發蒙,槍倒已經開始學起來了。薛文亦讓他拜在我門下,但我平常也沒功夫去教,隻能說抽空去指點一下。薛文亦望子成龍,他自己在軍中呆過不短時間,但從來沒學過刀槍,更盼望兒子能夠允文允武,成為名將,所以多次催著我過去。

因為快過年了,街頭很是熱鬧,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過一塊空地時,裏麵擠滿了人,當中拉了一條橫幅,有個頭上紮了塊紅布條的人站在臨時搭起來的台上正高聲說著什麼,盡是些什麼“誓死報國”、“為國盡忠”一類的話。他說一句,邊上圍著的人便一陣歡呼。我站著看了一眼,邊上一個拿著一疊紙的少年馬上跑過來,道:“先生,你要加入尊王團麼?”說著把一張紙遞到我手上。

尊王團?我不由稍覺詫異。這個組織出來也有幾年了,當初也曾派代表來勞軍,雖然覺得他們整天叫囂忠君愛國有些無聊,動不動又上街遊行,強要路人和店鋪捐錢。但他們全說些大道理,也不好說什麼,沒想到居然壯大到這等程度了。我接過來看了看,上麵寫著“尊王團報名表”,下麵是些小欄目,甚是詳細,什麼名字,性別,籍貫,年齡,還有出身雲雲。我道:“這是什麼?”

“這是尊王團的報名表。”少年大概覺得我有可能加入這個尊王團,興致也上來了,指點著道:“填好這張表,便發給一張尊王團證書,先生你就尊王團員了。先生,作為帝國子民,我們每個人都有義務為國出力,隻有加入尊王團,才是真正的英雄。”

那張紙甚是平整。工部造出樹皮紙以來,因為紙張成本便宜得不能與牛羊皮相比,發展極快,現在用破布木屑都能造紙,以前這些廢物都成了有用之物,因此帝都已有十幾個造紙作坊了。隻是紙張縱然多,我也沒想到居然會這樣浪費,何況還要費抄工。尊王團有這個財力,假如抄寫一些識字課本一類,那也是一件實事。加上他說什麼隻有加入尊王團才是真正的英雄,我心裏不禁有些厭惡,道:“蛇人可不是用嘴說死的。”

少年道:“先生,話可不能這般說。軍人血戰固然有功,但他們很多都是為了混口飯吃才當兵的,心裏並不是真正忠君愛國。我們尊王團開啟民智,讓帝國百姓知道人倫大義,那才是不世之功,奠定帝國萬世基業。”

這少年相貌端正,原本並不讓人討厭,但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他可厭。帝國的萬世基業真是對的麼?太陽王時代,對百姓橫征暴斂,照他的意思,百姓隻能無條件地接受了。這樣子開啟民智,實在是愚民。我把紙還給他,道:“算了,我沒興趣。”

這少年不死心,在我身後道:“先生,你這等想法大是危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無帝君,我們還有這等太平日子好過麼?”

我沒有理他。如果要反駁,隻消跟他說五羊城沒有帝君就行了。隻是這樣一說,恐怕會引得他再大發一番議論,而我總還是地軍團的都督。我顧自走去,耳邊卻傳來身後的喧囂,有人哭叫道帝君萬歲之類,想必是剛加入了那尊王團。

到了薛文亦家,我把名刺剛投進去,那司閽動容道:“啊呀,楚將軍啊,請進,侍郎大人一直在等你。”

薛文亦現在是工部右侍郎。作為工部第三號人物,住宅未免寒酸一些,隻是他生性恬淡,大概不計較這些。我一進內院,便聞到一股香味,隻見薛文亦正在廊下,薛庭軒則拿著把小木槍舞動。我笑道:“薛兄,好自在。”

薛文亦一見我,笑道:“楚兄,你來了啊,正等著你呢。庭軒,快叫楚叔叔。”

薛庭軒提著槍,過來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叔叔。”上次見他時口齒還不太清楚,現在說話已經很流利了。我一把抱起他,道:“哈,又長高了不少啊。”

薛文亦轉動輪椅,過來道:“來,裏麵坐吧。”

我正要隨他進去,身後忽然傳來邵風觀的聲音:“薛侍郎,在下叨擾了。”

薛文亦和邵風觀交情並不深厚,他約了邵風觀,自是為了讓他來陪陪我了。我轉過頭,笑道:“邵兄,你也來了啊。”

邵風觀手上還拎著一個稻草紮就的包。他淡淡一笑,道:“巧得很,阿方家裏帶來一隻毛醃風雞,正好嚐嚐。”他把那稻草包交給邊上一個下人,見我有些詫異,道:“毛醃風雞是阿方他們的家鄉風味,每年霜降時殺一隻肥雞,將肚裏收拾幹淨,擦上鹽,塞入香草,用稻草紮緊懸掛風幹,等過年時就可以吃了,這東西做醒酒湯最好,極是鮮美。”

邵風觀甚是講究口腹之事,他吃的東西總是稀奇古怪。我笑道:“邵兄,一說到吃,你便眉飛色舞。”

邵風觀笑道:“日求三餐,夜求一宿。世上別的都是假的,能吃能睡才是真的。”

邵風觀說得輕鬆,但在他話裏我總覺得有一種蒼涼之意。這個絕世名將,越來越是頹唐。他離棄文侯投靠帝君,並不是為了功名利祿,隻是本能地不願靠攏文侯吧。即使成為帝君的心腹,他心裏也未必就此平靜。邵風觀倒也沒在意什麼,伸手從我懷裏接過薛庭軒,掂了掂道:“好個胖小子,哈哈,薛大人,更像令正,與你的尊容不太像。”

薛文亦現在肥頭大耳,薛庭軒年紀雖稚,卻頗有英氣。薛文亦幹笑一下,道:“來,進去坐吧,正好可以開席。”

我道:“沒旁人了麼?”

薛文亦道:“今天就你們兩位了。見笑,我在朝為官,隻是脾氣太糟,也沒什麼朋友。”

薛文亦性情恬淡,從不結黨營私,大概與旁人都保持一定的距離,談得上朋友的,恐怕就是我們當初一同從高鷲城逃出來的四人了。隻是現在我們四個人也已變得太多,我的心裏微微一痛,道:“吳萬齡呢?他在帝都麼?”

薛文亦的嘴角略略一抽,道:“他現在是畢將軍的紅人,一直駐守前線,沒有回來。”

他說得平淡,但話中多少有些不滿,想必吳萬齡與他也越來越是疏遠。現在邵風觀在這裏,我也不好多說什麼,道:“好吧,開吃。薛兄,你在燒什麼菜,這麼香。”

薛文亦還沒說什麼,邵風觀已叫道:“我猜,薛大人定是搞到了些飛龍吧!”

薛文亦笑道:“邵將軍果然了得!”他轉向我,道:“楚兄,你大概沒聽說過飛龍吧?”

我確實沒聽說過這種東西,道:“這是什麼?”

“那是句羅島雪山上的一種飛禽。居說是海中龍涎化生,本是小魚,八九月間月圓之夜,出海生出雙翅,變成一種飛鳥,不是很大,極為難得,滋味也極是鮮美。”薛文亦說著,臉上忽地有些黯然,道:“這是今年前來朝貢的句羅使團送給我的。那使團中有一個本是李堯天將軍舊部,說是當初李堯天將軍為感謝我給他的船配備器械,早就準備送我一對嚐嚐鮮。隻是這飛龍鳥極是難捕,平常捕得的全是貢品,要不也是句羅王宴臣所用,今年才多捕到幾對。”

一說到李堯天,我也不禁有些黯然。李堯天才高名顯,性情溫和,在帝國口碑也極好,可是這個才華絕世的水軍名將,卻沒有與他才能相配的運氣,在征倭時殉職。我道:“李堯天將軍去世,也有三年了吧。”

“現在已是自新三年,那就是四年了。”邵風觀忽然加了一句。邵風觀一直有些落落寡合,但與李堯天合作時相處得甚是融洽,他們也算是接近的朋友。他歎了口氣,道:“想想死去的老朋友,我們這幾條爛命可真硬啊。”

薛文亦道:“盡在外麵說什麼,快進去吧。那句羅使臣還給我送了一壇子什錦泡菜,和這邊的泡菜味道大不一樣,先來點嚐嚐鮮,清清口吧。”

我們坐了下來。薛文亦的家裏打掃得很是整潔,他妻子雖是小家碧玉,卻也持家有道。我挾了點泡菜,道:“有命回來,想想也實在該滿足了。”

以前曾聽李堯天說起過,句羅人家家都吃泡菜。帝國各地也出產泡菜,不過各地的製法頗有不同,滋味也大相徑庭,句羅泡菜約略與天水省的泡菜有些類似,不過味道也頗有獨到之處,這泡菜裏雜七雜八的什麼都有,雖不中看,味道卻還好。邵風觀也吃了一口,道:“哪一仗不是把頭別在褲帶上,能完整回來便已該拜謝天君了。”

薛文亦端起杯子,道:“現在好了,戰爭終於結束了。祝兩位以後一帆風順,身體康健。”

戰爭結束了麼?我暗自苦笑,看了看邵風觀,他也有點哭笑不得。一場戰爭結束了,另一場戰爭卻已迫在眉睫。隻是在薛文亦這些遠離戰爭的人看來,和平已經到了,再也不用擔心今晚睡下去,明天醒來便是在一片火海中了。可是,不管怎麼說,和平如果真的到來,那該多好啊。

這一頓吃得甚是開懷。雖然沒有什麼山珍海味,但連最講究口腹之欲的邵風觀也吃得興致勃勃,一張嘴更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天南地北,飲食男女,他說發了興,聽得我們目瞪口呆。邵風觀學識既博,口才又佳,即使不為將,做文臣亦當是個名臣。

到最後,喝完了那道毛醃風雞做的湯。邵風觀說得沒錯,那道醃雞看上去並不起眼,但做成湯後滋味鮮美異常,連後來爬上桌來的薛庭軒都喝了兩大碗,把兩個雞腿全都啃光了。

吃完飯,與薛文亦一家告辭後,我與邵風觀一同回去。邵風觀是騎馬來的,因為我是步行,他牽著馬陪我走一段。許多沒有像今天這樣吃一頓毫無機心的飯了,以前不論是帝君、文侯,還是何從景設宴,席間更多的是勾心鬥角,食不知味,不像今天這樣能完全放鬆了吃飯。

[微軟用戶31]  快過年了。現在起到正月十五,執金吾都不再禁夜,街上逛夜市的人摩肩接踵,一個個都喜氣洋洋。我和邵風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走過先前那塊空地時,聽得有人正叫道:“快來加入尊王團吧,以為國捐軀為榮。”邵風觀轉過頭來,做了個苦相道:“楚兄,以後要組織敢死隊,不用招人了,就叫他們去吧。”

我也苦笑道:“隻怕到時這敢死隊是往後衝的。”

沒上過戰場的人,聽聽故事,覺得麵對死亡是件很簡單的事,那些尊王團正是如此。尊王團說的盡是大道理,無從反駁,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從心底本能地厭惡他們。這些人一個個紅光滿麵,臉頰上仿佛寫滿了“忠義”,可是我敢說,讓他們上戰場,肯定有一大半人會借故逃脫。

邵風觀歎道:“那也不一定,底下那些人會真以為戰死是件幸福的事,而這些叫別人去死的人,你殺了他也不會加入敢死隊的。”

我道:“不管怎麼說,他們還知道忠君愛國,總有可取之處吧。”

邵風觀撇了撇嘴,道:“嘴上功夫,有什麼可取。”

我不再說什麼。邵風觀雖然說得刻薄,但我也覺得他說得沒錯。一時間無話可說,我們悶著頭走過那群人,身後他們還在慷慨激昂地說著什麼,不時有人在歡呼,想必非要弄到半夜不可,也不知他們哪來這麼旺盛的精力。正走著,邵風觀忽然道:“楚兄,畢胡子居然會背棄大人,我實在沒想到。”

我淡淡一笑,道:“雖然有點意外,不過鄧滄瀾也轉了向,才更讓我想不到。雖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但文侯大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不知這一場惡鬥誰才會最後贏。”

“大人應該勝算不大了。”邵風觀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此番遠征,大人機關算盡,讓我們動手。勝了固然好,敗了也是我們的罪過,不關畢胡子和鄧滄瀾罪過。隻是帝君手段更狠,居然來個釜底抽薪。鄧滄瀾不是輕易倒向之人,會受畢胡子裹脅,大概大人也沒料到吧。”

我道:“聽說是南宮大人的夫人給他寫了一封信,申明其中利害。”

邵風觀打了個哈哈,道:“英雄難過美人關。鄧滄瀾自命是癡情種,當初就看中了可娜,那時大獻殷勤,人家不理他,他還不死心。現在人家嫁為人婦,居然還是一封信就轉得回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也真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南宮聞禮是郡主一手選中提拔的人,他也自稱要對我效忠,我不好隨著邵風觀去挖苦他的夫人。我隻是打了個哈哈,道:“也該回去了,邵兄過了年去哪裏?”

邵風觀道:“陛下命我前去鎮守東平城,多半是負現監視畢胡子和鄧滄瀾的意思。”

我道:“是麼?我倒沒接到。”

“你當然不會接到這種命令。”邵風觀嘴角浮起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當初二太子趁帝都空虛起事,雖是文侯之計,陛下現在可不會重蹈覆轍,你這個宗室大將要在帝都鎮守的。”說到這兒,他的臉忽然沉了下來,看了看四周,小聲道:“當心點,大人隻怕命不久矣。”

我的心猛地一動,道:“真的?”見邵風觀隻是微微點點頭,沒說話。他的眼力比我要高明,看事深中肯綮,想來也是,帝君和張龍友定然料定文侯不會甘心,現在文侯越低調,他們越會防備。遠征軍回到帝都,帝君和張龍友一定都鬆了口氣吧。而我們回來後,對文侯的打擊一定也會更深一步。現在看似平靜,但已暗流湧動,隨時都會奔湧而出。我不知道這個大潮過來,自己還能不能有命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