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聲越來越響了。五德營中隻有一些小炮,重炮都在火軍團處,現在的炮聲這麼響,肯定都是共和軍的火力。我抬頭看著大牢的天窗,窗子很小,又被鐵欄分隔著,現在看不出什麼。隻是我仍然睜大眼看著,想看到五德營的戰旗突然出現在窗子裏——雖然我也知道那隻是妄想。
炮聲隆隆,越來越響。吳萬齡也在看著那天窗,忽然皺起眉頭,歎道:“五德營當真厲害,果然反向城裏殺來,在神威炮之下還逼近了這麼多,飛艇隊看來馬上要出動了。”
共和軍有了那種白色火藥,炮火已經在帝國軍之上了,更何況五德營的都是小炮。五德營力戰不屈,戰線居然還能逼近城池,我知道楊易他們一定是想不惜一切代價救我出來。聽吳萬齡說到飛艇,我心頭一動,道:“飛艇隊?”
吳萬齡微微一笑,道:“楚兄,你大概以為以前帝國軍的風軍團是獨得之秘吧?你看!”
他指了指外麵。由於炮火,天空也已暗了許多,在硝煙中我看到天空中有幾個橢球形的東西正緩緩飛過。我道:“這就是飛艇?”
“正是。飛艇雖然不如風軍團那樣靈活,但攜帶的炸雷卻要多得多了。東平城獻城投降,便是被飛艇所迫。楚將軍,所以說五德營雖強,卻毫無勝算。”
飛艇在空中遊曳,從中不時有東西落下,隨即又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之聲。這一聲聲爆炸像是炸在我的心上,我緊緊握著拳頭,指甲已刺破皮膚,刺入了掌心,鮮血滴瀝而下。如果不是吳萬齡在,我想我一定會痛哭失聲的。每一聲爆炸,會有多少五德營的弟兄喪命?他們在與蛇人的惡戰中幸存下來,最終卻命喪在曾經並肩作戰的友軍手裏。如果他們聽得到的話,我會聲嘶力竭地叫喊,讓他們趕緊逃生,逃得遠遠的,永遠也不要再想報仇的事了。
可是,連這些都是妄想。
炮聲越來越響了。吳萬齡站在窗邊看著,身體也有些發抖。突然,他轉過頭,微笑著道:“楚兄,說句真心話,雖然是必死,我幾乎願意做你的部下,正向這裏衝殺過來。”
他雖然說得平靜,但我看得出他眼裏已有了一絲恐懼。我精神一振,冷笑道:“想拿五德營的命,恐怕你們要付出十倍的代價。”
吳萬齡搖了搖頭,道:“沒那麼誇張。五德營雖強,但這一戰是不可能贏的。現在,南門外大概已經躺了一萬多五德營士兵的屍體了吧,我們的人損失很少,隻是我也實在想不到,他們雖然知道必死,居然仍舊踏著屍體一波波地向城門衝來。”他頓了頓,又道:“如果五德營滿員的話,我真不知道最終哪邊會贏。”
五德營連番征戰,兵員補充也越來越困難,現在已不滿四萬了。吳萬齡說又城下就倒下一萬多,恐怕現在實際損失已超過一半。我一聲不吭,淚水卻不由自主地淌下來。
滾燙的淚水,也許,是眼中流出的鮮血?
爆炸聲沒有減弱的跡象,煙塵越來越濃,現在把窗子都遮掩起來了。喊殺聲中,我隱約聽到一個歌聲。
是那支《國之殤》。雖然帝國軍有軍歌,但這首歌似乎才是地軍團真正的軍歌。歌聲被炮聲震得支離破碎,我隻能聽到零星幾個字。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他們也知道,現在戰死了,隻會背上罵名,連“國殤”兩個字也不會加到他們身上吧。
我直直地站著,掌心的鮮血一滴滴流下,落在地上,與淚水夾雜在一起。戰爭中,有幾次也曾陷入險境,但隻有現在,我才體味道“絕望”兩個字的意義。
歌聲時斷時續,嫋嫋不絕,但越來越清晰了。吳萬齡臉上越來越凝重,終於,他已鎮定不下來,喝道:“鎖門!加緊戒備!”
大牢就在城南。如果五德營突破南門,衝到大牢來並不很遠。隻是即使能衝到這裏又能如何?牢門是一道天塹,殺回去又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壕溝。但吳萬齡也已著慌,說明五德營的攻勢超出了他們的想像,讓他們都始料未及。讓我奇怪的是,五德營居然像是確認我被關在這裏一樣,根本沒有猶豫,直接就過來了。
我默然看著他們。到時這時,反倒平靜下來。南武公子把我關在這個大牢,顯然就是把我當成誘餌,五德營即使能突破南門,也肯定是殺不回去的。如果一開始就殺開一條血路往西邊突圍的話,多少會有些人逃出去。楊易深通兵法,不會不知,可是他們明明知道這是個陷阱,仍然不顧一切地衝來,我實在不忍他們為了我而丟掉性命。現在我既盼著五德營能殺進來,但又怕他們真能殺入。
喊殺聲越來越近了,但炮火卻稀疏了不少,有可能已經短兵相接,所以炮火無法逞威了。吳萬齡已經站不住,拖過一張椅子來端坐著,看著外麵。現在外麵硝煙彌漫,遠處已看不到了,隻能看到外麵的空地。我也想不通五德營居然真能衝過來,雖然現在看不到,但聽聲音已是越來越近,隻怕不超過一裏地。
時間像是流逝得越來越慢。吳萬齡端坐在椅子上,直如泥偶木雕,耳邊的廝殺聲卻越來越響,歌聲已聽不到,隻有一聲聲嘶吼和慘叫。我閉上了眼,眼前仿佛出現在刀槍下掙紮的軀體,那些士兵前仆後繼,鮮血都流成一個個水窪,不時有人倒下。
還有多久?這廝殺聲,就是戰無不勝的五德營落幕的伴奏麼?我想著,心也疼得像在滴血。從五德營前身的前鋒營成軍,到後來的橫野軍,一直到極盛時的地軍團,也不過十幾年時間。這十幾年在經曆時仿佛長得永恒,但回首時卻短暫如一彈指。就像一場奢華的盛宴,曾經有過無數才智傑出之士登場,有些匆匆走過,有些走到了最後。不論停留的時間有多久,終究還是曲終人散,剩一地狼藉。小烈、譚青、金千石、甄以寧、李堯天、邵風觀,這些曾經與我生死與共的人,一個個都死了,連他們的名字也不會有人記得吧?
我默默地聽著。
喊聲越來越響。即使身處大牢最深處,我也能感到大地的震動。突然,遠遠地傳來一聲悶悶的聲音,像是一聲巨鑼。吳萬齡猛地站起來,喝道:“怎麼回事?”
有個獄卒衝了過來,高聲道:“將軍,是帝國叛逆殺進來了!他們剛推翻鐵門!”
真的來了!我精神為之一振,人也站直了些。吳萬齡顯然也已發現,冷笑道:“楚兄,你還不要高興。下石門!”
除了大牢出口的鐵門,牢房還有一扇大門。因為大門要行車,不能太小,這牢門卻要小得多,也更難推翻。我被關在最裏麵,要通過那裏,還有一扇石門。隻是這扇石門一旦下了,再想弄開就極難。程敬唐猶豫道:“公子,現在……”
吳萬齡打斷了他的話,道:“程將軍,你不知道五德營的戰力。他們破了大門,我都怕現在放石門都來不及。”
他一聲令下,我隻聽得一陣令人牙酸的絞盤絞動之聲,定是那些獄卒在放石門。
沒有用的。我想這樣說,但也沒有開口。放下了門,外麵傳來的聲音一下子又小了一些。這個天窗很小,即使沒有極粗的鐵棍,人也不能從這裏出去。可是五德營既然已經殺到了這裏,肯定已經不顧一切,我敢說,就算用火藥炸,他們也要把石門炸爛。
這時,遠遠地又傳來一聲響。這一聲比方才輕了許多,也沉悶許多,多半是牢房的大門被推倒了。大牢裏獄卒不少,雖然不是正規軍,但他們也屬於軍人,可是在五德營的衝擊下,竟然不堪一擊,大門被推倒後僅僅隻隔了如此短的一刻便被推翻了。
吳萬齡身子一震,已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喝道:“程敬唐,準備了!”
金槍班同時除去槍尖的皮套。一般的士兵從來不在槍尖套皮套的,但金槍班所用長槍都特別長,一個槍尖竟達一尺多,而程敬唐的金槍槍尖尤其長,足足有一尺半長,簡直就是一柄短劍。他們挺槍對著門口,聲息皆無。
又是“砰砰”兩聲,有人在敲石門。這石門極厚,根本非人力能夠敲開的。吳萬齡臉色卻是一變,喃喃道:“糟了,他們要用火藥!”
這的確是在石門上鑿眼放火藥了。我不由得暗自苦笑,楊易他們當真是孤注一擲,不顧一切了。用火藥將石門炸得粉碎,我雖然被關在最裏麵,也難逃危險。隻是到了這時候也由不得我做主,隻能看他們怎麼做。
平時用火藥炸山取石,鑿眼並不用很大,但外麵鑿個不停。吳萬齡心神不定,道:“程敬唐,去聽一下,來了有多少人。”
程敬唐答應一聲,走到石門邊將耳朵貼住石門細聽了一會兒,扭過頭道:“回公子,應該有百十來人。”
“百十來人?”吳萬齡怔了怔,怒道:“城頭守禦的一萬多人是吃屎的麼,居然百十來號人也殺進來了,這半天也不來增援!”
如果共和軍前來增援,現在正在鑿擊石門的那些五德營士兵一個都逃不掉。是因為五德營的攻擊實在太強,城頭的共和軍根本過不來吧。我走到床邊坐了下來,靜靜聽著外麵的響動。
敲擊聲停了,這時才聽得外間的廝殺聲。看來那些守禦大牢的獄卒還沒有被五德營殺光,五德營一邊在與獄卒交戰,一邊在門上鑿眼的。敲擊聲一停,程敬唐麵色一變,飛步衝了過來,叫道:“快躲好!要炸了!”
真的來了麼?我已按捺不住心裏的激動。原本對五德營攻入大牢根本沒有抱什麼希望,沒想到他們真的做到了,這真是一個奇跡!
程敬唐話音剛落,隻聽得“轟”的一聲,卻並不甚響。隨著爆炸聲,那扇門沿對角裂成四片,一股灼熱的風撲麵吹來,裏麵帶著些飛迸的小石子,連關我的囚籠鐵欄上也被碎石打得叮咚亂響。我伸手護住臉,還沒拿下來,隻聽得有人叫道:“楚帥!你在哪兒?”
是廉百策的聲音!他雖然是張龍友安插在我身邊的細作,但又是忠貞不二的五德營統領,隻是我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是他第一個。也許他是覺得曾經把我的事情報告給張龍友,有點對不住我,想要將功折罪吧。這時硝煙尚未散去,廉百策剛跳進來,被硝煙嗆得淚流滿麵。他伸手去擦眼,我已看見兩個金槍班士兵悄沒聲地衝上,驚道:“小心!”
廉百策的手還沒從眼睛上拿下來,兩柄金槍已一左一右紮進了他的身體。我一陣氣結,心如刀絞,叫道:“廉百策!”可是廉百策卻已軟軟地跪了下來,嘴角是流出血來。金槍班槍術極強,這兩人又是全力施為,廉百策的槍術又不見得太高,雖然第一個衝進,卻連還手都來不及,就死在那兩個金槍班槍下。
那兩個金槍班一槍刺死了廉百策,槍還沒從他身體中抽出,從那破洞中忽地探出一支槍來。這一槍神出鬼沒,刺的是右手邊那金槍班。左手那金槍班伸槍去挑,卻連槍都不曾碰到,那一槍已紮入了右手那金槍班前心。那人的槍還沒拔出廉百策的身體,便已死去,隻比廉百策晚死片刻而已。
這是楊易!隻有楊易有這麼高強的槍法!五德營中,單以槍法論,除了小王子和我,是楊易最強。楊易的槍法與我在伯仲之間,那金槍班槍法雖高,卻也不是他的對手。
這一槍刺死右手的金槍班,左手那人驚叫一聲,探槍一下壓住了楊易的槍杆,趁勢一絞。這一槍十分高明,楊易一槍用老,除非是陳忠以力硬碰硬才有反敗之勝之機,否則根本沒辦法反擊了。哪知他的槍剛絞住楊易的槍,卻“砰”一聲,把楊易的槍絞得飛了起來。那人一怔,就在這一刹那,一個人影一掠而入,一道刀光閃過那金槍班喉頭。
正是楊易。他竟然棄槍用刀,趁那金槍全神貫注於槍上,一下衝了進來,揮刀斬開那人喉管。那個金槍班嘴裏發出幾聲怪異的叫聲,喉頭處冒出血紅的泡沫,一下倒了下來。
楊易這一出手,如電光石火連斬兩個金槍班,吳萬齡也驚得呆了。他突然喝道:“劉國濤,左上三步,宗南,右上兩步,施文琥,中央攻上,其餘人立在空隙間!”
他口齒靈便,聲音也響亮,幾個金槍班立時照他所說立好。我的心頭一沉,叫道:“楊易,小心,這是堅壁陣!”
堅壁陣是過去軍中愛用的一種步戰陣法,靠的是各部天衣無縫的配合與信任。因為練這種陣勢對單兵戰鬥力要求很高,如果有哪個士兵稍弱一點,堅壁陣有了突破口,反倒更易衝破,當我從符敦城學會了更易於布陣,防禦力同樣不俗的八陣圖後,就一直以八陣圖為主戰陣勢了,堅壁陣幾乎沒有用過。隻是金槍班個個都是一流的好手,不存在哪個稍弱一點,吳萬齡布得也嚴謹之極,雖然僅僅十幾個金槍班,布成這陣勢卻真有銅牆鐵壁之意。
楊易揮槍擋開最個叫劉國濤的金槍班的攻擊,一邊叫道:“楚帥果然在這裏!快進來!”
楊易,你為什麼這麼笨!我心中又是急,又是感動。楊易不會不知道這是個陷阱,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了進來,讓我都不知說什麼好。我也不敢分他的心,隻是默默道:“楊易,撐住!”
然而楊易顯然有些撐不住。從五德營駐地衝殺到這裏,他的體力消耗得已經差不多了。雖然先發製人擊殺了兩個金槍班,但那兩人的性命也可以說是廉百策一條命換回來的,現在幾個金槍班以堅壁陣衝上,楊易連衝了兩次都沒能衝過來。他也已看到我了,可是在這時也不敢分心。我正在擔心,他身後又鑽進了幾個人,都是五德營的戰士。可楊易雖然有了幫手,在金槍班的抵禦下卻仍然沒法上前一步,反倒是剛衝進來的幾個五德營士兵被輪番擊倒。楊易他們要殺進來,必須經過一條甬道。這甬道很窄,長槍隻能刺擊,槍法中的砸掄之類手法根本用不上來,楊易他們要殺進來,簡直比登天還難。
又是幾輪衝擊,五德營的士兵已死了十來個了,幾乎要把石門上炸開的那缺口都堵上,楊易自己也掛了幾處花,鮮血染紅了戰袍。我見他出槍已是越來越慢,心中疼痛,叫道:“楊易,你快走吧,別管我了,不然你會死的!”
楊易擋開一個金槍班的進攻,豪笑道:“楚帥,幸虧小魏回來傳信,我們方才知道有這等變故。放心吧,人固有一死。楊易早就該死了,死在今天也已值得。”他忽地收槍一抱,兩手在槍杆上靠得極近,一個金槍班隻道是便宜,急衝上前,哪知楊易的槍忽地點出,正中他的咽喉,那金槍班被這一槍頂得倒翻在地。這是二段寸手槍。這路槍是當初武昭老師教我們的頂級槍法,最終學會的人並不多,是借助二段發力來加強威力的。可是楊易在步下也使出這路槍來,我知道他已近油枯燈燼了,隻能借二段寸手槍來增強威力,否則恐怕長槍連人都刺不進去。
楊易又幹掉一個金槍班,衝在最前的幾個都有點害怕,退了兩步。我驚喜交加,道:“馮奇他們呢?”那個小魏那天正在澡桶裏洗澡,鄭昭以攝心術製住了眾人,卻肯定沒料到那個澡桶裏還有一個,這才讓他逃脫了吧。楊易又踏上一步,道:“楚帥請放心,他們都已救出去了,現在陳忠和曹聞道還在外間抵擋,但錢文義兄已然戰死。”
錢文義戰死了?我心頭隻覺一空。錢文義曾經出賣過我,雖然我原諒了他,但我和他之間終究疏遠了許多,不像當初在南征軍前鋒營為百夫長時那樣推心置腹,無話不談了。在他心裏,也許永遠都在後悔,可細細想想,這豈不是我一直對他心存芥蒂的證明麼?如果錢文義現在站在我麵前,我想告訴他,我們是生死與共的兄弟,可是這已經永遠來不及了。
我隻怔了一怔,耳畔忽然響起了楊易的呻吟,兩個金槍班已透過他的槍招,一起刺入他的小腹,他的戰袍也登時染得紅紅一片。這裏有個五德營士兵正探頭要鑽進來,見此情景已驚得呆了。這人我也記得,是廉百策麾下一個都尉,名叫文士成的。我大叫道:“文士成,叫大家快逃吧,不要來了!”
文士成呆了呆,道:“楚帥……”我見有個金槍班已踏上前去,心中更急,一把抓住鐵欄,叫道:“讓大家都走!不然隻是送死。依令執行,不得有誤!”
這時以前在五德營分派任務時說的套話,文士成忽地挺了挺身子,行了個軍禮道:“得令!”鑽了回去。我見他縮回去的臉上已滿是淚水,應該也知道我說的不是假話。關我的囚籠即使用最快的銼刀來銼,隻怕兩三天都銼不斷,更何況裏麵還有十來個以逸待勞,虎視眈眈的金槍班了。他們如果再進攻的話,隻能是最終被斬盡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