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7:旭日如血12(1 / 3)

第四十四章 旭日初升

門開了,進來的卻是程敬唐。跟在他身後進來的是十幾個金槍班士兵。

看到他進來,我精神略略一振。金槍班是南武公子的親隨士兵,現在進來的,多半就是南武公子了。雖然我肯定見過改裝後的南武公子,但正式見麵還是第一次。[微軟用戶34]這個一手毀滅了帝國的共和軍最高領袖前來看我,究竟有什麼用意?我猜想可能是與我談談五德營繳械的條件。他雖然扣住了我,但五德營就在霧雲城外,隨時都會攻城。縱然五德營現在隻有不到四萬人的兵力,而集結的共和軍前後卻已超過十萬,但以五德營這些年來百戰百勝的威名,我想南武公子絕對不敢輕啟戰端,還是要來與我談判的。

也許,這是個契機。我索性躺到床上,雙手枕在腦後,腿也架起來,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架勢,以示我縱然身陷囹圄,仍然有平常心。

金槍班士兵一進來,便兩邊排開,站得整整齊齊,有個人走了進來。

一看到這人,我再也裝不了鎮定,翻身坐起,驚叫道:“吳萬齡!”

進來的居然是吳萬齡!

實話說,即使金槍班排開架勢,進來的是個蛇人或鼠人我都不會那麼驚奇。我做夢都想不到會是吳萬齡。吳萬齡進入火軍團後,一直在做一個中級軍官。等他在火軍團做了中軍,畢煒與我的關係也越來越僵,我就再也沒機會再看到他了。偶爾想起,也隻是為他擔心。但戎馬倥傯,想到他的機會已是絕無僅有,等畢煒被鄧滄瀾迫降共和軍時,我都已經忘了吳萬齡也在火軍團裏。現在看他進來,相貌沒什麼變化,卻是氣度非凡,頗有指揮千軍的氣魄,就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吳萬齡走了過來,臉上也沒有表情,隔著囚籠的鐵欄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兄,別來無恙。”

我看著他,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隻是淡淡道:“吳兄,你究竟是什麼人?”

吳萬齡微微一笑,道:“有件事一直瞞著楚兄您,萬齡在此深表歉意。隻是兩國相爭,兵行詭道,無所不用其極,楚兄應該也能理解。”

我道:“你是共和軍伏下的暗樁?”

吳萬齡搖了搖頭,道:“家父便是蒼月公。”

這話又像一個晴天霹靂,把我打得悶了。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隻是道:“什……什麼?那麼那個南武公子是誰?”

“家父有二子一女,義子名南,親子名武。家父不願我們借他的餘蔭欺淩他人,因此從來不帶我們外出,我兄弟三人一直以平民子弟的身份生活。”吳萬齡的聲音仍是平和如常,似乎說的隻是一件家常而已,“我就是武。當唐侯渡江擊敗家父,我受傷未能隨眾南歸,被一戶人家收留,結果唐侯南征時,將我征編進了部隊。”

我喃喃道:“怪不得,那時逃歸路上經過符敦城,你會寧可留在符敦城也不願意回帝都。”

當時吳萬齡為了留在符敦城,向陶守拙說明了與我們一同北上的四個女子的身份,使得陶守拙定計把她們也當成供品獻給帝君,使得我和楓再也無法在一起。那時我恨得險些就要把吳萬齡殺了,現在想想,也許當時殺了他,可能更好一點。鄧滄瀾反叛文侯是受畢煒脅迫,而最後畢煒投降共和軍,雖是受鄧滄瀾脅迫,吳萬齡在其中起的作用肯定也不小。我心裏一陣煩亂,也不知是該表示欽佩還是憤怒。以前我總覺得吳萬齡雖然整頓軍務有一手,但這個人能力終究不太強,所以放到哪裏都是泯然眾人。回頭想想,吳萬齡在帝國軍中呆了那麼長時間,這種堅忍就已經令人生畏了。

吳萬齡道:“不怕楚兄見笑,以前家父就說我懦弱無用,當時我還不服氣。高鷲城一戰,我才真正知道自己懦弱無用。父親在城中,我卻在敵軍中攻打城池。那時也起過入城後與父親共存亡之心,但一來沒這個本事,二來當時唐侯合圍之勢已成,最終我居然是作為戰勝者才得以入城。等後來在蛇人齒牙間僥幸逃得一命,更是覺得天下之大,茫茫然卻無我容身之地。”

我沉默不語。雖然認識他這個蒼月公公子的人很少,可是到了帝都,萬一被認出來,那就是死路一條了。盡管對他語帶譏嘲,但將心比心,假如我處在他的位置,我恐怕也會這樣做吧。我道:“後來你為什麼仍然一直留在帝國軍中?當時聯手共抗蛇人軍,你有的是機會回去。”

吳萬齡行了一禮,道:“當時南哥已將家父留下的部隊帶得有聲有色,他也已在軍中建立起了威信,如果我回去,就會影響到他的地位。而且我自覺不是南哥和你那樣的能力超群之輩,回去後充其量也隻能當個小軍官。與其如此,不如就留在帝國軍中伺機而動。”

我冷笑道:“你不要說你沒能力。帝國軍有一半便毀在你的這份堅忍和自知之明裏。隻是你把你父親的家底拱手相讓,不怕九泉之下難以麵對你父親麼?”當初吳萬齡獻計突襲五羊城,捉拿了何從景,我隻是覺得這計策有點不講信義。回過頭來想想,那其實是南武公子授意吧,借我們的手除掉了何從景,南武公子就此徹底掌握共和軍的領導權。

吳萬齡臉上也沒有異樣之神色,隻是行了一禮,道:“楚兄謬讚。天下非一人的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萬齡自覺比不上南哥,共和的大旗,隻有南哥才扛得起來,我願意把南武這個名號讓給他。”

我這樣說他,已是不無挑撥之心。但吳萬齡根本不受激,他的話也很坦然。我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雖然知覺得應該恨麵前這個人,如果不是他們兄妹二人,鄧滄瀾縱然對張龍友不滿,也不至於裹脅畢煒反叛了。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能力,但帝國確實可以說有一半毀在他的手上。我歎了口氣,道:“閑話少敘吧。吳兄,你既然來了,就把來意說清楚點。”

吳萬齡拍了拍手,有個親兵提著一個葫蘆過來。吳萬齡拿出一個木杯倒了杯酒,從囚籠縫隙裏遞進來道:“楚兄,今天萬齡隻是來陪你喝幾杯,敘敘舊情。這一杯,是謝你高鷲城中的相救之情。”

我接過杯子裏,心裏百感交集。吳萬齡用木杯,也是怕我用這個傷人吧。我接過杯子來一飲而盡,道:“不必了,那時即使不是你,我一樣要救。何況,那時有個伍克清,還有個女子,可以說是被我害死的。”

吳萬齡也把一杯酒一飲而盡,道:“那是沒辦法的事,楚兄也不必自責。上天有好生之德。楚兄,你講仁義,與家父所說的以人為尚,以民為本實是一理。”

我心中突然又充滿了希望,道:“吳兄,現在你們已經贏了,那也是天數吧。你來是讓我為這新的國家出力麼?”

吳萬齡看著我,半晌沒有說話。我的心沉了下來,道:“怎麼了?”

吳萬齡道:“楚兄,還記得大帝殺伽洛王故事麼?”

大帝得國,滅伽洛國,伽洛王請降,但大帝卻以“王者如草,縱之則狐兔囷集”為由,將伽洛國王族盡數斬殺。雖然當時看來凶殘,但伽洛國殘黨因為再找不到直係宗室,勉強弄了幾個旁支宗室,結果連伽洛國故地的民眾都不支持。聽吳萬齡說起這件事,我的心頭一動,道:“那麼,是要殺我了?”

吳萬齡的眼裏閃過一絲痛楚,默然不語。過了好一陣,才抬起頭道:“楚兄,我知道我也對不住你。世間萬物,有生有滅,有得有失,這個新時代的創立,也必要有人以血為祭。楚兄,你就是這個新時代的祭品。”

我幹笑了一下,道:“祭品?也是。我帶領帝國軍與你們交戰多年,已是身不由己了。如果我活著,恐怕南武公子寢食難安,日夜都會擔心有朝一日重整地軍團,揭竿而起吧。”

可是,政客做事不擇手段。當初我會背叛文侯,正是因為我看不慣文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作風,可是南武公子和文侯顯然是同一類人,甚至比文侯更不擇手段,本來我還以為,我命令地軍團放棄抵抗接收收編,即使南武公子不會用我,至少也能讓我歸隱山林吧,可是現在覺得,即使他們願意用我,恐怕最後也是一場悲劇。我苦笑著,看著杯子裏的酒,道:“那麼,你現在就是要殺我的麼?這杯子裏是什麼毒?”

吳萬齡道:“不是現在。楚兄,請放心,這酒是安國王府裏窖藏的木穀子酒,沒有毒。”

這酒是木穀子酒麼?我鼻端也聞到了一絲幽幽的酒香,隱約正是當初攻入高鷲城時聞到的。隻是我向來並不喜歡飲酒,所以一直都沒發現。我道:“真是生受你了。”

吳萬齡放下杯子,道:“還有一件事。”他招了招手,另一個士兵捧了個包裹過來,他放在外麵的桌案上解開了,道:“楚兄,這是你隨身的幾件兵器。我知道你很喜歡這幾件東西,一直貼身帶著,所以我請南哥準許,為你殉葬。”

他解開了刀裹,裏麵是我進入帝都談判時身上帶的無形刀、手弩和流星錘。這幾件東西我一直都帶在身邊,也都有了感情。隻是吳萬齡當然不會在我活著時給我,現在就想摸一摸都不行了。我看著這幾件東西,喃喃道:“手弩是薛文亦給我做的,為我陪葬吧。流星錘是李堯天給我的,原本是他家傳之物,吳兄,請你趁句羅使者來時交還給他們。”

李堯天因為力抗倭島入侵,在句羅名望極高。但他死在暴風之中,屍骨無存,在句羅留下的遺物一定很少。吳萬齡點了點頭,抽出無形刀來,道:“那這把刀呢?”

我歎了口氣,道:“這刀是以前我的參軍簡仲嵐所用,他死後就歸了我。此刀乃是神物,我死後,就給你吧,那柄手弩為我殉葬就夠了。”

吳萬齡抬起頭,道:“那多謝了。”他頓了頓,又道:“對了,你的馬被鄭昭夫人要去了,不要緊吧?”

白薇?我的心頭一疼,道:“那是最好的結果了,謝謝她。”

他收好刀,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舉起來道:“楚兄,今天恐怕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喝酒了,請吧。”

我抿了一口,道:“吳兄,新朝建立後,你想做什麼?”

他苦笑了一下,道:“不怕楚兄見笑,我唯一的長處就是整兵。小時候,我就喜歡看士兵操練,看他們走得整齊劃一,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所以去軍中做個中軍倒是得其所哉。隻是南哥肯定不會讓我做這個,可能也就是吃吃喝喝,渡過餘生了。”

我道:“太平了,到時肯定要裁軍。其實吃吃喝喝有什麼不好,就算你是絕世名將,到了太平年代一樣會無所事事。”

吳萬齡道:“也是。我還記得你曾說過,天下最寶貴的就是人。你說過,珍寶易失,山河永在,但如果沒有人,一切都沒有意義。隻要百姓能過安穩日子,兵器入庫,馬放南山,那是最好的事。”

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木穀子酒上口甘甜綿軟,但後勁很足,我這一口喝得急了,頭也有點暈,身體有些發熱。我伸出杯子,吳萬齡又給我倒了一杯,我道:“這樣的太平日子本來早就可以到來,隻是當初你們不願解甲,才讓蒼生又多受了這許多苦難。現在這共和國建立了,可是你說,共和軍和帝國有什麼不同麼?那時叫帝君,現在你們叫大統製,南武這個大統製和帝君隻不過是名稱上的不同而已。”

吳萬齡道:“楚兄此言差矣。也許現在你是看不出不同來,但共和軍與帝國有一個最大的不同。帝國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共和國卻是天下人共有的天下。帝國如果出現明君,可以讓百姓過上好日子,但一旦出現暴虐昏庸之帝,縱有能臣亦是無能為力。共和國卻是不同,天下人共主國家,隻要有誰做得不好,議府便可彈劾大統製,另選賢能上台。這就像一輛大車,駕車之人如果隻有一人,一旦方向出現偏差,車入深淵,旁人唯有陪葬的份;可是如果有乘車之人都有駕車之權,那麼隨時都可更正方向,大車縱然出軌也無大礙,隨時都可以回到正道上來。眼下國家初創,製度必定不甚完善,不少地方仍要沿用帝國之製,可是十年百年後,這天下人共有天下的想法已深入人心,縱然大統製想要複辟帝製也已不可能了。”

我說不上話來。即使我再痛恨共和軍,再痛恨南武公子,也不得不承認吳萬齡說得沒錯。本來我的心裏滿是憤慨,但現在卻平靜了許多,又大大喝了口酒,道:“帝國也許是氣數已盡。好吧,要殺我,我也認了,隻是我還有一句話,請吳兄轉告南武公子,請他成全。”

吳萬齡道:“楚兄放心,我一定轉告。”

我笑了笑,道:“五德營與共和軍交戰多年,但都是聽我的指揮。要定罪,就定我一個人吧。”

吳萬齡點了點頭,道:“五德營乃天下第一的強兵,誰也不會不承認,能夠和平解決,自然是最好的事了。”

聽他的話,開始時我還放下了心,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不對。我道:“什麼叫‘自然是最好的事’?”

吳萬齡抬起頭,道:“與你一般,五德營已經是一個傳說了。如果讓他們留下來,即使再拆編改製,都像是一把懸在床頭的利刃。楚兄,此事恕我無能為力。”

我驚呆了,心也一下涼到了極點。五德營的戰力顯然讓他們都害怕,所以不把五德營消滅掉,他們是不會罷休的。我喝道:“吳萬齡,你們不能背信棄義!是你們說要與我軍談判,我才命他們不再抵抗的!”

吳萬齡端起杯子,道:“楚兄,兵行詭道,這話你也說過不少次了。五德營幾乎占了當初帝國軍的一半戰力,如果保留他們的編製,不啻養虎為患。隻有讓五德營徹底消滅,新生的共和國才能長治久安。”

我把酒杯一扔,冷笑道:“長治久安?你們罵帝國專製暴虐,可你們現在的這種做法,與帝國又有什麼兩樣。五德營是人,是五萬活生生的人,放下武器後也是共和國的子民了。你們說以人為尚,以民為本,這難道是放屁麼?”

我心頭火起,越罵越凶,吳萬齡卻隻是微笑著看我。等我罵累了,他道:“楚兄,現在是非常時期,不使霹靂手段,難樹雷霆之威。隻要共和國能得到民眾承認支持,縱然現在像帝國又有何妨?這顆種子已經播下,終究會長成參天大樹。你問問共和軍的百姓看,如果現在有人再自稱帝君會怎麼樣。我也知道這樣對五德營太殘忍。但就像一個身染重病的人,隻有把病變之處切除,這個人才能重新健康起來。”

這個問題其實我已經問過了。正是聽到百姓幾乎一邊倒地不支持帝製,使得我心中也有些動搖,不知道自己矢誌為帝國盡忠究竟對不對。吳萬齡說得也許不錯,五德營對於新生的共和國來說,的確是一個威脅,可是我怎麼也不敢相信,信誓旦旦要與五德營談判的南武公子,一開始就已經打下這個主意。我撲到囚籠邊,抓住鐵欄道:“吳萬齡,我求你了,你讓我寫一封手書吧,我讓五德營就地解散,讓他們分散四處,永遠不能再聚集好了,不要這樣做!”

吳萬齡看著我,他的眼裏也帶著一絲痛苦,慢慢搖搖頭道:“不可能了。現在雖在談判,但諸軍集合已畢,進攻隨時都會發起。”

我看著他,罵道:“背信棄義!”

吳萬齡迎向我的目光,道:“何為信?何為義?為了大事,一點小信小義又算什麼。楚兄,你統兵之能,丁將軍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你輸就輸在太講信義了。”

我大口喘息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許,真的應該聽從楊易和曹聞道的勸告吧……我閉上了眼。有人說,哀莫大於心死,我想我的心現在已經死了。

突然,耳邊傳來一聲巨響,正是我聽慣了的火炮的聲音。聽到炮聲,我睜開了眼睛,道:“開始了?”

吳萬齡行了一禮,道:“楚兄,五德營對你倒是忠心耿耿,不願放下武器。現在炮聲已響,那就說明談判已經徹底破裂,進攻開始了。”

我冷笑道:“這不就是你們想要的麼?”

吳萬齡眼裏也有些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也許,太平歲月,是要用無數人的鮮血才能換來吧。”

我頹然坐倒在床上,道:“既然已經開戰了,你還陪我坐什麼?想看我痛苦的樣子?”

“對不起,楚兄,”吳萬齡把酒杯放下了,低低說道,“五德營的戰力有目共睹。雖然他們已到絕境,但仍然不能大意。我要在這裏守著你,以防萬一。”

防備五德營攻到這裏來?我不禁苦笑起來。南武公子看來也並不是真的運籌帷幄,穩操勝券了,他也在擔心萬一我被五德營救出,會引起勝負易手吧。他未必太看得起我了,五德營根本不知道我被關在這裏。即使五德營真能衝入大牢,把我救出來,結局肯定也是全軍覆沒。隻是我心裏總存了萬一的僥幸,以五德營之能,說不定真能救我出來吧。金槍班雖強,畢竟人手不太多,如果能殺到這裏,也許真會出現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