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上班時間,大街上的自行車流浩浩蕩蕩整整齊齊,仿佛大家約好了去奔赴一個約會,公共汽車也裝得滿滿當當的,精神抖擻地衝過來衝過去,似乎一夜之間洗去了所有的疲乏和無奈,人人都有一股初生牛犢、衝鋒陷陣的氣勢。走在這支雄糾糾氣昂昂的隊伍裏,紅拖鞋的故事慢慢淡去,仿佛是新鮮的空氣漸漸地衝走了隔夜的宿味。我終於被擠下了人行道,像我這樣身份不明、腳步不緊不慢的人隻配擠出人行道,在店鋪招牌底下,在馬路邊上,一個人默默獨行。這樣的早晨是最能傷害我的,所有的人,甚至整個世界,似乎都在向我示威,它們整齊、有序、步調一致,排山倒海,勢不可擋, 一起向我這個逃學生似的孩子衝過來,我隻有瑟縮在馬路邊、店鋪旁,低眉順眼,心事重重,腳步零碎。我一邊跌跌撞撞、躲躲閃閃地走,一邊幽幽地想:沒有誰知道這個姑娘叫小西,沒有誰會朝小西看上一眼,沒有誰知道小西此時正在想什麼。
北京路是一條長得沒有盡頭的路,路邊盡是俄羅斯風格的建築和昂貴的商店,僅僅是在西部之行以前,我還是那樣留戀那裏麵的每一樣東西,它們在豪奢的店堂和低低的音樂中,顯示著不凡的氣質,人們從它們身上感受著奮鬥的意義,現在,我卻看也不願朝它們看上一眼了,也許正如康賽說的,錢就是貪欲的象征,當你有一塊錢的時候,你就會為它不是十塊錢、一百塊錢而苦惱,因為一塊錢意味著少,沒有則意味著無,無是比少更為飽滿的一種狀態,當你無意中碰到口袋裏的一塊錢時,它就在提醒你:多麼少啊。如果沒有這一塊錢,也就沒有什麼能提醒你的缺少狀態了,所以康賽說我寧願口袋空空,也不願擁有那一塊錢,甚至不願擁有更多的錢,因為多是沒有盡頭,沒有邊際的,再多也隻是個少,也就是個不滿足,不滿足就會讓人徒生苦惱。
我終於發現了一個和我一樣不緊不慢地朝前走的人,那是個裹著絨布頭巾、手提家常布袋、身穿大棉襖的老婦人,我還注意到她穿了一雙手工的棉鞋,這讓我猛然想起我的遠在千裏之外的老媽,她也是這樣提著家常布袋,腳穿自已納就的老棉鞋,走在街上像一隻四平八穩的老貓,隻是老媽是不包頭巾的,她戴一頂絨線帽,絳紅色的,花白的頭發從帽沿底倔強地支楞出來,腦袋看上去就象一隻降紅色的毛邊大絨球,她的顴骨上總是有兩抹根深蒂固的紫紅,嘴唇又青又紫,這是典型的風濕性心髒病人的麵容,這樣的麵容再加上那頂絳紅色的小帽,她的臉看上去拉拉雜雜地紅得一踏糊塗。老媽怎麼樣了呢?我記得每年冬天,因為一次小小的感冒或者一次惡夢,都會使她的老毛病發作一次,她是不愛上醫院的,她寧可躺在床上哼哼嘰嘰,大把大把地吃藥。我突然揪心地想念起老媽來,她已有好長時間沒有得到我的消息了,她肯定日裏夜裏地念叨著她的小西,她丈夫死得很早,小西是她一生中僅有的孩子,卻是個不聽話的孩子,這是最讓她傷心絕望的,在她眼裏,我毫無疑問是她一生失敗的濃縮。隻要我在家,她就會一邊老牛拉破車地幹著那點不多的家務,一邊無奈地對我發著感慨:小西呀,你是個多麼野的孩子呀。小西呀,你這樣東一榔頭西一錘子的,你將來沒有退休工資可怎麼辦呀。小西呀,你的同學都結了婚抱上孩子了呀。
我控製著自已的腳步,不遠不近地跟在那個老婦人的背後走著。她拐進了一個副食商店,我看見她躊躇了許久,買了一小包佐料後,才慢慢走了出來,猶豫了一下,又往剛才來的方向走了。一大早出來就為買一包小小的佐料,也是個寂寞無奈的老人,說不定像我的老媽一樣,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住在一套陳舊不堪的房子裏,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覺,清早起來,無處可去,又不好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閑逛,搜索枯腸,才想起可以去買一小包佐料。這是一個很好的上街的理由,又不致於太浪費。我看了一下,那包佐料才三角二分錢。我想起老媽曾經為了買一小卷灰色的棉線走完了三條街的故事。其實那種線在樓下的小雜貨店裏就有賣,我相信她是知道的,她跟雜貨店的老板娘好得像一對老姐妹,動不動就紮進店裏,嘰嘰噥噥地聊個沒完,她怎麼會不知道那裏就有她要買的棉線呢。她滿臉挑剔地這家商店進那家商店出,不是嫌那線是尼龍的就是嫌那顏色不對,她走得越遠就越堅信自已真的是在尋找那卷也許並不存在的棉線,好幾次,她的吹毛求疵的態度惹惱了人家營業員,隻得悻悻地走進下一家商店,最後,她終於走完了三條主要的街道,氣喘籲籲地回到了樓下的雜貨店,她對老板娘大聲抱怨:現在的商店有什麼好呀,要那沒有要這沒有,連一卷棉線都找不出來,真不如您這小雜貨店,要什麼有什麼。她終於拿著她的灰色棉線心滿意足地上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