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天一樣高31(1 / 3)

這個故事讓我們好一陣不愉快。我想起了宴子,我說康賽,你們過得好嗎?

我不想太沉入生活,我努力活在我的世界裏,這段時間我寫了好多詩。

你是說,你們生活在兩個世界裏?

小西,其實我至今也沒有習慣和晏子住在一起,她的規矩太多了,特別是從陶樂搬到城裏後,她更是變本加厲,按時吃飯,按時洗澡,被子要怎麼疊,衣服要怎麼掛,看書要用書簽,不能隨手折頁,不能隨手亂放,上廁所不許看書,我都煩死了,一點自由也沒有,現在好了,有了這片樹林,我就不怕她了,我早上出門,很晚才回家,我基本上生活在樹林裏,再也不用聽她的嘮叨了。

康賽,晏子那不是嘮叨,她是在愛護你,她在用一個家庭主婦的方式愛護你,你別辜負了她一片好意。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隻是覺得自己非常可笑,為了逃避那種生活,我從內地跑到邊疆,結果還是被抓住了,真是天網恢恢呀。

星期天是我比較輕閑的時候,主人夫婦有時會帶孩子出去逛公園,或者去朋友家串門,每逢這時,我就一頭紮進康賽的樹林裏,我替他整理他的王國,讀他那些短小精美的詩歌,康賽總是要到下午才會來,他一來就對我說,要是晏子休息星期一而不是休息星期天就好了,那樣整個星期天就是我們的了。我說你應該在星期天多陪陪晏子,你可以在這天把樹林交給我。康賽直搖頭,他說我怎麼能交給你呢?這是我的東西呀,就像我的牙刷一樣,我怎麼能把自己的牙刷交給別人呢?

遠遠地,他看見三三兩兩的人站在樹前閱讀他的詩歌,他興奮地指給我看:小西,你看,他們來了,他們站在路邊的樹林裏就可以讀到精美的詩歌,我真為他們感到幸福,所以你看,我最近的詩越來越單純質樸,我是在盡量靠近天籟呀,小西,以前我想為陶樂而活,可現在,我覺得為這片樹林而活更有意義。

我們不動聲色地走近去,想聽聽他們讀後可有什麼話說。

正在讀詩的是一對母子,孩子問,媽媽,樹林裏這些詩到底是人寫出來的,還是從樹身上長出來的?媽媽一笑,說是大樹自己長出來的。

康賽一聽,頓時眉開眼笑,他壓低聲對我說,我真想上前去跟他們說說話,那個母親說得太對了,就是從樹上長出來的,樹給了我那個夢,然後指引我找到了這裏。

我捶了他一拳,我覺得,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興奮過。

也許這片樹林天生就該屬於你康賽,你們在一起,互相提升了。

小西,隻有你才會這麼想,和你在一起,心裏是多麼寬廣愉快啊。康賽總是喜歡毫不吝惜地讚美我,我早已習慣了,不但不覺得肉麻,反而樂得笑嘻嘻的。

有一個星期天,康賽和晏子一起來到了樹林,這是他們從陶樂搬走後,我第一次見到晏子,她越來越像一個正規的上班族了,連星期天都穿著像模像樣的套裝。我和康賽盤腿坐在林間空地上,晏子卻犯了愁,她向四周看了又看,找不到一塊可以坐的地方,隻好站在那裏搖來搖去。

我擔心晏子站久了會不耐煩,就說我們別總坐在這裏了,我們到林子裏去走一走。

康賽打開他的寫字板,他小心翼翼地從樹杆上揭下舊的詩歌,貼上新的。晏子拉著我走到一邊去。

小西,你知道嗎?自從康賽發現這片樹林以後,他就再也沒有投過稿了,他的心思全在這片樹林裏,他說他現在隻想為這片樹林而寫,他還說他以前太功利了。可我覺得他這個人恰恰是太不功利了。晏子一邊小聲對我說,一邊觀察著康賽那邊的動靜,看來,她知道康賽是不喜歡她說這些的。

小西,你說我該怎麼辦?我現在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動不動就說我俗氣太重,我真想反駁他,你淡泊,你不功利,可你的淡泊能養活你自己嗎?還不是靠在我這個功利主義者身上苟活。

小西,你看看這片樹林,你不覺得很滑稽嗎?你認為有幾個人會停下來讀這些詩呢,就算他們停下來了,也讀了,一出樹林,他們不是又要去麵對那滿街的吵鬧與煩擾嗎?他們馬上就會忘了剛才讀過的東西,這種結局,對讀者而言,對作者而言,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不知道為什麼,在晏子的伶牙俐齒麵前,我總是有點無話可說,當她開始長篇大論時,我常常在不知不覺間就接受了她的引導,認為她說的不無道理,這也是我一貫在她麵前比較沉默的原因。我甚至有種自卑的感覺,我的語言從來沒有嚴密的邏輯,我總是想到哪說到哪,零星雜亂,支離破碎,像一個摔碎的熱水瓶內膽,盡管閃閃發亮,但全無用處。

小西,康賽最聽你的話,你幫我勸勸他好嗎?他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他已經不小了,就算他是個詩人,他也應該承擔起一個男人應該承擔的責任,他不能活到二十多歲的時候,還連一條牙膏都買不起。你知道嗎?有一次家裏牙膏沒有了,我故意不買,我想逼一逼他,看他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結果你猜他想了什麼辦法?他用鹽洗牙,還喜滋滋地告訴我,《紅樓夢》裏的人就是這樣洗牙的。

這是晏子第二次要我幫她勸勸康賽了,我說晏子,你錯了,康賽他也許願意坐下來跟我聊天,但在這方麵,他不一定會照著我的話去做,我們隻是停留在話語上的朋友而已,我們的談話對彼此的生活並沒有指導意義。

晏子不再說話了,她小心地在林間穿行,看上去有點憂心忡忡,我安慰她:晏子,不要著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像他這樣下去會好起來?也許吧,有時我在想,是不是我挑起來的擔子太多了,讓他產生了依賴心理,也許我應該撂下一些擔子,強行讓他擔起來,到那時,他或許會意識到,把詩歌拿去投稿,比貼在樹林裏更有實際意義。

康賽在那邊叫我們,我如釋重負,總算可以讓晏子停止她的控訴了。我在匆忙間對晏子說想想別的,想想當初你們是怎麼相愛的,想想他到底是什麼東西吸了你,想想你為什麼會不管不顧跟著他來到這裏,這樣想想,可能會平靜一些。

話還沒說完,晏子就哭了起來,她掏出手絹,蹲在地上,泣不成聲,還不忘騰出一隻手來對我示意,讓我到康賽那邊去,不要讓他知道她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