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天一樣高36(1 / 3)

第二天,腰酸背痛地醒來,阿原已經走了,我的身上蓋著他的外套,洗臉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的手背上還寫著一行小字:信不信,其實我也想死!這是阿原的筆跡。

出院的時候,唐醫生過來送我們,但她拒絕去看康賽。她背著康賽小聲對我說,我看不起自殺的男人,你要記住,盡管他肯為你而死,你也不要嫁給她,否則你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什麼叫幸福的家庭。

我暗暗原諒了她,她不知道我們在怎樣生活著,她看我們就像地上的青菜看著天上飛的飛鳥,而且她給了我們不少幫助。

到家了,康賽抬手敲門,剛一敲,門就靜靜地開了。門沒鎖,屋裏卻沒人。我說晏子肯定就在附近,不然怎麼會不鎖門呢?

康賽環顧一番,臉色突然變了,他打開一個簡易木櫃,裏麵空空的。

晏子回去了!康賽啞聲說。

也可能是到什麼地方散心去了。

不會,她連那本詩集也帶走了,她說過,哪天我們分開的時候,她要帶著它回家去,她說那是她的理由,隻要有理由,就算做錯了她也不會後悔。其實她老早就想回去了,她並沒有辭職,她隻是辦了停薪留職,她比我們聰明,辦什麼事都留有退路。

不管她是不是回去了,我們仍然分頭去找晏子,我往阿原的辦公室打電話,阿原說自從康賽出事那天起,她就沒來上班了。我又回到陶樂,也不見蹤影。康賽則到她常去的幾個地方找了又找,直到天黑,我們碰在一起,兩人都一無所獲。

小西,我演了一場鬧劇,我輕輕鬆鬆地下場了,卻害得別人陷了進去。我是個不祥之人,我走到哪裏,哪裏就會不安寧,哪裏的人就會跟著遭殃。

沒辦法,我隻好把康賽又帶回陶樂。

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呆著,隻好一天一天地全程陪著康賽。也不知道對他的這種防備還要持續多久,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沮喪,更加焦躁不安,可我又不能流露出防範的樣子,隻好像個獵人似的,遠遠地,提心吊膽地,隨時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也看出我的擔心來了,他說小西,你放心吧,我不會再去尋死了,也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這點良知我還是有的。

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抱出一隻大紙盒,全都是康賽曾經貼在樹林裏的作品,我說我們來整理一下你的舊作吧,也許整理完了,你的新作也就誕生了。

沒有了,不會有新作了,我心裏一片黑暗,一絲光亮都沒有,可能是因為我的血都跑光了,身上流著別人的血的緣故。

康賽,你能不能忘掉這回事,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就像摔了一跤,或者出了一次車禍,不要強行賦予它那麼多意義。就算什麼都不存在了,還有詩歌時刻陪伴著你,這種幸福是你想丟也丟不掉的。

小西,你錯了,回陶樂的這些天裏,好幾次,我都想要坐下來寫一首詩,短短幾天裏,經曆了這麼多,我以為一定可以寫出好多好詩來的,結果我坐在桌前,腦子裏一片空白,除了令人羞愧的腸鳴,我什麼也沒有聽到。詩歌也在遠離我。

不要瞎想,你現在正在壞情緒裏,當然無法進入創作狀態。你不要急,它會來的,在你不注意的時候,它說來就來了,你耐心地等著它就行了。

小西,我覺得一個真正的詩人必須經曆兩個考驗,在青春期跨進詩歌大門,青春期結束時,跨進智慧大門,我的青春期就要結束了,可我覺得,我的智慧大門還沒有打開的跡象,我站在這兩扇門中間,該怎麼辦呢?

康賽,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自己了?如果我們現在就開始懷疑自己,前麵的路又怎麼走下去呢?

夜霧像一塊緩緩拉上的幕布,光亮迅速消失在幕布外麵。我們坐在越來越深的黑暗裏,誰也不想去開燈。

小西,我很難恢複到以前了,身體是很快就可以複原的,心裏的東西完了就是完了。

康賽,不是完了,不要說這個字,是過去了,一些東西過去了,一些東西正在來臨。

盡管我們都看不見對方,但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康賽在黑暗中搖頭。

小西,我再也不會有新的作品了,我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載體來盛放它,雜誌不行,樹林也不行,我想,我就把它裝在我的胸腔裏好了,結果我的胸腔又迅速被一些煩惱和瑣事填滿。

那我們就把它唱出來好了,大聲念出來好了,我們可以一邊墾荒一邊把它播散到空氣裏,播散到風中。

關鍵是,我再也沒有勇氣了,我無法理直氣壯地念出一個句子,我開始為我的詩歌感到羞愧。

為什麼?

我發現詩歌其實跟詩人一樣軟弱無力,百無一用,除了詩人還在這裏獨自吟哦以外,再也沒有一個人需要它了,人們寧肯拿出兩個小時去讀一篇時事追蹤報道,寧肯拿出半天時間去遊樂園玩過山車,也不願花五分鍾去看一首小詩。這個世界就要放不下一首小小的詩了。

詩歌本來就是少數人的盛宴。

除此以外,還有一次又一次的絕望。其實很久以來,絕望的感覺一直在我左右。以前在老家的時候,每天晚上我全身麻木地下班回家,將失去知覺的雙腿架在牆上,想起白天受到的各種訓斥,心裏就有了想要去死的念頭。後來我逃走了,我還拉上了你,結果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樣的遭遇呀,也許你不這樣認為,但我認為那是你的創傷,當然,也是我的創傷,我想去殺了阿原,但他是我的朋友,他一邊嘲笑我一邊疼愛我,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能把他怎麼樣呢?我隻能躲到一邊去,試圖轉移自己的感情,你還記得我在頒獎會上給你寫的信嗎?你可能以為我在熱情洋溢地向你彙報喜事,其實那不過是我在說服自己而已。陪她去她老家的時候,我差點就留在那裏了,我不想回來,我知道我一回來,又會重新墜入地獄。後來我找到了那片樹林,我承認我在樹林裏度過了一度愉快的時光,但好景不長,他們把樹林砍了,我沒地方可去了,真的,當時我就這個感覺,我連最後一塊立足之地也沒有了,就像哪個孩子手中失落的氣球,飄在風中,無所依附。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晏子宣布我將要做一個父親,啪的一聲,我就像中彈一樣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