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天一樣高38(1 / 3)

我脫口而出:我來接替你怎麼樣?

盡管他們都不讚成,但我已在突然之間下定了決心。我總是這樣,突然之間,就決定了一些重大的事情。

我有摘棉花攢起來的一筆旅費,所以我不怕沒有工資。我在陶樂都可以生活得悠然自得,所以我不怕艱難困苦。我越來越渴望能以這種方式行走在大地上,而不是呆在一種秩序中,直到老死,所以我不怕流動遷徙。我有很要好的朋友,雖然他們都不在我身邊,但我會給他們寫信,所以我不怕孤獨。

最後,他們發現實在無法阻攔我,隻好留下一些東西,依依不舍地走了。他們幾乎是赤手空拳走的,他們把旅行包,衣服,毛巾,書籍,刀具,鈔票,打火機,口香糖,甚至鑰匙串都留了下來,他們一邊走一邊喊:給我們寫信!給我們寫信!

後來我才知道,我根本無法寫信,沒有哪個郵遞員可以找到我們的地址,就算他千辛萬苦找到了,我們又搬家了。

我滿懷信心地接替了那個隻有五個學生的小學教師工作。我教他們說漢話,寫漢字,他們教我騎馬,吃奶粑,我很快學會了很長時間不洗頭不洗澡,學會了喝酒,學會了大聲說粗話,我的身體比以前好多了,盡管他們仍然望著我直擺頭。

為了給自己找一個庇護所,也為了免遭體力過剩的男人的侵襲,我圍著早雷巴根大叔跑來跑去,一臉真誠地喊他爸爸,直喊得他熱淚長流,恨不得把我含到嘴裏。他咕嚕了半天,也叫不出小西這個名字,他索性大手一揮,說幹脆,你就叫塔娜吧。

我在早雷巴根“爸爸”家的帳蓬裏過了很久很久。具體有多久,我已經弄不清了。我漸漸沒了時間觀念,我隻知道太陽升起來了,太陽又落下去了,草原發黃了,枯了,草原又返青了,活了。我的“爸爸”對我說,塔娜,你還是回去吧,你再不回去你家人都認不得你了。過了幾天又對我說,塔娜,你還是別回去了,你走了我們會難過的。

有一天,一個漢人開著車經過這裏,他坐在車上,摁著喇叭大聲問,請問,你們這裏有一個叫小西的姑娘嗎?我正在一隻桶裏攪著奶粑,脫口而出:沒有!話音剛落,我手中的攪棒啪地一聲掉了下來。

天哪,那個人是誰啊!那個戴著墨鏡和牛仔帽的家夥是誰啊!我站起來,連滾帶爬地向阿原跑去。

阿原看上去老了許多,也曬黑了許多。他使勁地抱住我,不停地拍打我,他說小西,你這個死丫頭,我到處找你,瘋了一樣到處找你。幸虧我後來回了一趟老家,我去找了康賽,又去找了內蒙古大學的那個人,才知道你原來躲在這裏。

康賽他好嗎?他在稅務局工作得如何?他還在寫詩嗎?一見麵,我就恢複成以前的語調。

阿原沒有馬上回答,隻是笑,看了看我,接著又笑。

我急了,使勁捶著他,要他快點告訴我。

至於康賽到底過得怎麼樣的問題,他裝模作樣地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你得自己去看看,然後自己去評判。對了,我來找你是要告訴你,你媽媽收到一封信,是出版社寄給你的,我想拆開看看,你媽媽死活不讓,她說,我都不能拆她的信,何況是你!她要你一定回去一趟,回去看你的那封信,免得誤事兒。

我終於想起來了,我的《來去如風》!我給出版社留的聯係地址!天哪,他們一定是先寄到棉花地,查無此人後又改寄到老媽那裏的,我竟差點把這事兒忘了。

我急於看到出版社的信,當即就向早雷巴根“爸爸”辭行,和阿原一起向草原外衝去。

在路上,我問阿原,你過得好嗎?

他回過頭來,眯著眼睛看我,久久不說一句話,末了,他說,你認為呢?

我一笑,緊緊依偎著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四天後,我終於回到家裏,回到老媽身邊,老媽拿出那封壓得平平整整的信,慎重地交到我手裏。她真是我的好老媽,自從那年她偷偷拆開我的信件遭到我的絕食抗議後,她就再也不敢動我的任何東西了。

並不見得完全是好消息。出版社認為文筆很美,也指出了作品裏的很多可貴之處,然後就提了一大堆意見,最後建議,能否幹脆把它改寫成一個紀實性的東西。我覺得這個建議也不是不可以考慮。雖然結局不如預期的好,但畢竟有人認真地看過它,並且肯定了它的一些東西,所以我並不太沮喪。

老媽照例在一旁故作精明地觀察著我。她突然對我說,你不用撒謊了,我知道你根本沒在報社上班,其實你隻要告訴我你的真實地址就行,免得我有事跟你聯係不上。

我一臉慚愧地看著她,表麵上答應得好好的,心裏卻在想,老媽,我怎麼可能什麼事都告訴你真相呢?

然後我就去找康賽。稅務局大樓是小城最為醒目的大樓。康賽在四樓。

看到康賽的第一眼,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長胖了,整整齊齊的製服上麵,白淨的小臉看上去憨憨的。我大喊一聲:康賽!他猛地抬起頭來,一見是我,他的臉居然紅了。

他快步走了出來,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說:你怎麼來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聽出來了,他的聲音都高興得有點顫抖。

我一把掀掉康賽頭上的帽子,說你把頭發剪短了?可我還是覺得你留長發更好看。

他又一次窘得滿臉通紅,趕緊搶過帽子戴在頭上,豎起手指噓了一聲,還向左右看了看,順便向一個正從他身邊路過的製服笑了一下。我不滿地說,你幹嘛呀,鬼鬼崇崇的。話音剛落,就看見有些腦袋向這邊探過來。我開始感到有點不自在。

他把我朝走廊外推,指著外麵一家小店,輕聲說,你先在那裏等我一會,我還有一刻鍾就下班了,我一下班就過來找你。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叮囑道:千萬別亂走,就在那兒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