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杜明之蘇繡旗袍3(1 / 2)

第一次見到葉小愁是在她媽媽的病房裏。那時正是下午三點鍾,我剛剛洗過澡,在半濕的無菌服外麵隨便套了一件別人的白大衣,身上還向外冒著蒸汽便衝進了病房,當時病房裏隻有葉小愁和她媽媽,在我表明身份後,毫無征兆地,葉小愁和她媽媽突然間就在我麵前旁若無人地吵了起來,爭吵的原因是,葉小愁的媽媽拒絕讓我做第二天的手術麻醉師。

葉小愁後來和我說,其實,她也實在無法相信站在自己麵前的這個卷著褲角露出光腿、穿著拖鞋,身上的白大衣隻到膝蓋,雜亂的頭發濕漉漉還滴著水,眼鏡上滿是霧氣,一臉胡子碴的邋遢男人會是麻醉師。

我們醫院很偏僻所以病人很少,大多病人在我們醫院都可以輕鬆享受星級待遇。葉小愁的媽媽就一人獨占了婦科樓拐角最幹淨的病房,那個病房從中午到晚上六點都一直會有暖暖的陽光,站在窗台邊上就可以輕易看到對麵的小山。葉小愁和她媽媽吵架時,我順手把病房門關上然後站在葉小愁剛才站過的地方看著窗外。

深秋的山腳下開著野菊,微風吹過時甚至可以感覺到有花瓣在風裏飛揚。葉小愁和她媽媽就站在房間裏的一小格陽光下,我能很清楚地看到如煙一樣的粉塵在她們兩個人的身邊飄舞著。在我們醫院做手術要求換麻醉師是很普通的事情,本來我也想過提醒葉小愁沒有必要和她媽媽為了這個問題吵下去,但是後來我發現她們兩個人吵架的內容根本與第二天的手術無關。不過她們在吵什麼,我也記不得了。隻記得最後葉小愁大喊了一句:

“你別再胡鬧了!你看看你的樣子,像個老妖婆!別以為穿了個旗袍就成姥姥了。什麼蘇繡旗袍,你省省吧!”

罵完了這句話,葉小愁和她媽媽好像同時都用光了自己全身的力氣一樣,兩個人都一屁股坐在了病床上。我看見本來靜止在空氣中的粉塵一下子飛舞了起來。它們隨著葉小愁和她媽媽的沉重呼吸起伏,最終又慢慢落到水泥地麵上。後來葉小愁的媽媽再沒有對葉小愁說過一句話,就這樣同意了我做她的麻醉師。

“妄執五蘊之法為我所有,稱為我所見。”

這句話在我的頭腦裏轉瞬而過,我手中的麻醉針隨之一沉,熟悉的落空感之後是一種異樣的感覺,那感覺不像從手指傳來的,而是來自身體深處,如同陽光直照在後背上,全身的毛孔都在瞬間張開。我輕輕挪開一直堵在硬膜外針頭上的手指,一滴淡黃色的液體從針頭中滴落,我知道這次硬膜外穿刺紮穿了。

紮穿了就是指硬膜外穿刺針刺穿硬脊膜進入蛛網膜下腔而引起腦脊液外滲。在硬膜外麻醉術中並不罕見,處理得當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在學校老師就教過我們:對於這種中低位的硬膜外麻醉,如果打穿了可以選擇高或者低一點的位置再穿刺置管,但要注意小量、分次用藥,密切注意觀察麻醉平麵的變化和血壓的變化。

本該馬上著手處理,可我卻如同僵住一般隻用手指堵著穿刺針頭,腦海裏的那句話一再閃過。我是在辦公桌上看到的那本書,風從窗外吹來,書一頁頁翻過最終停留的頁麵上,我隻記住這一句話。我對佛學毫無研究,更不知道“我所有我所見”所指是為何,隻是當我手中麻醉針刺入病人身體時,我突然想起了這句話。

不知過了多久,在我終於想起往外抽硬膜外針的時候,女患者的身體突然抽搐了一下,她什麼也沒有說,手術室裏是死一般的寂靜。

這是我第一個失誤的手術。

我的第一個失誤的手術,就是為葉小愁媽媽做的手術。

我坐在辦公室看著自己的雙手,脫下無菌手套的手被汗水和滑石粉弄得皮膚發白而且皺,我屈指然後放開,拿起放下,什麼都沒有。

如同我所有,我所見。

我以為在我把葉小愁媽媽的硬膜紮穿後,勢必還會有一次爭吵,不可能避免的爭吵,但是沒有。當天手術室中的所有人都沒有再提起這件事,葉小愁的媽媽沒有提起,主刀的大夫沒有提起,當班的護士沒有提起,同樣也包括替我做完手術的麻醉主任也沒有提起。葉小愁更不曾向我提起,手術室外的她當然不知道這個手術中的小插曲的。而我,也樂得接受這樣結果。

所有人在麵對我時,都變得如我一般地沉默。好像,整個醫院都已經被我傳染,我身邊的人似乎都在漸漸失去與別人交流的能力。我隻能感受到周遭越來越充滿疑問的目光,卻不知道那目光後麵的問題是什麼。

不過從那天起,主任總會花很長的時間看著我,而我在他看著我時,會更長時間地盯著窗外的山坡。偶爾主任會問我一些事情來打破這種無聲的僵持狀態,不過更多的時候是我相同的一句回答——“不知道”,然後兩個人繼續無聲的僵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