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是個幹癟的小老頭,他的辦公室是在手術室的角落裏,隻有一麵窗,窗戶正對著的是一條上山的小路,屋子陳舊的一如主任本人。主任每天除了翻看厚如磚頭的醫書就是在誦讀佛經。小小的屋子裏總是彌漫著淡淡的檀香,這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不僅僅是因為檀香的味道和手術室裏的84消毒液味道根本就是相衝的,更重要的是一個每天拿著手術刀、麻醉針的科學權威竟然天天在一個人的時候嘟囔著阿彌陀佛聽起來就是那麼可笑。我不止一次在手術的時候看到主任閉著雙眼,口罩下的嘴唇在微微顫動。我問主任在手術時誦經是為什麼?難道是準備在麻醉學科中開辟一個“宗教止痛學”嗎?說到宗教,倒是曾經有一次的手術患者是一個信奉天主教的中年婦女,在手術時她躺在手術床上不停地祈禱,在開腹的時候竟然高聲唱起了聖歌。雖然場麵異常熱烈,但還是讓主任不爽,明顯是歌聲打亂了他念經的節奏。他走到我身邊手在喉嚨上比了一下小聲對我說,“快給支安定,別讓她在這嚎了。”
手術室裏人丁並不興旺,除了主任和我其他都是女同事,所以手術室也一直被人稱作是“陰氣”最重的科室。因為和那些女同事年齡相差太多,所以我總是一個人呆在休息室,或者就呆在主任的辦公室。主任是個有趣的人,他很少願意讓人打擾,但我在他身邊時卻從不管我。他看書,我睡覺;他讀經,我發呆。發呆累了就看著老頭,主任被我這樣盯得久了也會不好意思。我曾經問過主任為什麼學了大半輩子科學後會想到信佛,有一次主任說他差點有衝動告訴我自己皈依佛門的真正原因。但又搖搖頭說不行,他告訴我雖然你與我佛有緣,但還是沒辦法領會我佛精髓。我也覺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入佛,不過我倒是唯一可以天天賴在佛的身邊發會閑呆的人,想想也不錯。
主任雖然是理科出身,但興趣相當廣泛,特別是文學和哲學。我想這也可能是他喜歡佛學的原因之一。他每次在佛經中看到經典的語言或者片段,都會把我找來講給我聽,因為手術室不會再有其他人聽主任講這些,其實好像全醫院都沒有人願意聽主任嘮叨這些,除了我。所以我的出現也被主任說成是緣分,一種佛緣。
終於有一天,我主動打破沉默。問主任“妄執五蘊之法為我所有,稱為我所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知道自己看到的那本書就是主任的。主任點燃一根檀香,任由它一點點燃盡,最後主任指著桌上剩下的一點灰燼問我看到什麼。聽到主任說話我雙眼的焦距才重回到桌上,那一瞬間我突然感覺疲憊,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於是我脫口而出: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道。我隻知道當我望向窗外的山坡,看著不遠處煙囪裏冒出的黑煙時,總會覺得我的生活陡然間有了一段空白。我的困惑一天天地加深,我卻不知道讓我困惑的到底是什麼,就如同整個九月的下午,我都和葉小愁在天台上度過,而我卻根本不知道葉小愁每天站在那裏都在對我說著什麼。
葉小愁是一個得理不饒人的女孩,說得更嚴重點根本就是無理也不饒人。有時她自己也會注意到這一點,她也曾裝作不好意思的樣子問我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不愛理她,我隻是搖頭不回答,結果她又開始不斷逼問我到底為什麼,我也依然是沉默。
開始葉小愁還很在意我的話,總是向我追問,但後來我說什麼不重要了,再後來的後來她自己說什麼也變得不重要,重點隻在於是“她”在對“我”說。其實,葉小愁基本就像是在背書一樣和我聊天,每次都不用我去回答她什麼,根本就是她一個人在說,問我一個問題,就會馬上自己回答出問題的答案,而且每個答案都像秋天下午的陽光一樣持久。
聽她說話時我大多都是雙臂支著醫院天台上的欄杆,頭揚著眼睛無意識地望著天空中最深遠處的藍,而葉小愁卻喜歡背靠著天台欄杆蹲在我腳邊抽煙。到了後來葉小愁已經無視我的冷淡,她說,從我第一眼見到她時,就擺著那副隻有在病理實驗室冰箱裏才能看到的死人臉。她不止一次說過我和她是同一種人,每次說完這句話她總是剛好抽完手上的煙,然後熟練地把煙蒂在天台上欄杆上用力碾滅。看著我把手縮到白大衣的袖子裏小心地擦著那黑黑的煙跡,她才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葉小愁和我聊天時總是喜歡用一些極富深意的問句作為開始。除了有些刻意表明自己那與年齡完全不符的深度以外就是不知不覺向我泄露出她與我的每次聊天都是特別準備過的。
“每個人都有一個秘密,我的秘密就是要找出我媽的全部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