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小島驚魂28(3 / 3)

他在他對麵坐下,怔怔地問他,為什麼?

廣盛笑容淡淡,發動了馬達,小船載著二人回島。

“還記得我是誰嗎?”廣盛忽然這麼問蘇利文。蘇利文點了點頭,又立刻搖頭,因為他不確定自己所見的男人究竟是什麼。

廣盛笑了,“我叫王廣盛,真實年齡是33歲,從事過很多行業,但因為在雜誌社混過編輯的職務,所以愛上了寫作,我希望寫出一部了不起的作品,功成名就。但我在現實中的生活坎坷又落魄,在我決定遠行隱居前,我去老家的天寧寺祈求平安……”

“然後呢?”蘇利文問此話的口氣,就像廣盛在聽紫海說故事時的口吻一模一樣。

廣盛卻又說了一遍同樣的開頭:“我叫王廣盛,我在內陸碼頭的通告板上看到滅羅島的信息,我決定去那個地方,但所有人都勸我放棄這個念頭。因為從小知道自己八字很硬,所以無所顧忌,於是獨自踏上了那座島,島上空無一人,剛住下來後我就受到了攻擊,但沒有因此喪命,醒來時我躺在餘家廢宅中,並看到了我曾經在雜誌社所見過的一篇文章中提到的真實之事,這或許也就是我堅持要來滅羅島的原因……那個故事是真的……接下來,我遭遇了更不可思議的事情!”

蘇利文猛地捂住了雙耳,製止道:“不,不聽了,我不要聽了,夠了,你不用說了,我什麼都不想知道,不想知道,你說的事很荒謬,那是你的經曆,與我無關,我不想聽,你把紫海還給我,我隻要紫海,其他的什麼都不要,不要知道,不聽,我不聽!”

廣盛並不受他幹擾,繼續往下說:“隨後我發現了紫海,或者,與其說是發現她,不如說是被她挑選上。她曾是教堂石室中懸掛著幹枯的魚巢,韓倫發現她,用鮮血澆灌她,但韓倫沒有使她覺醒,直到數十年後,餘小稻發現了她,用不死血澆灌她,使她降生。紫海對男人有特別的蠱惑力,在這種蠱惑力下,她與餘小稻成功的聯手,懷著強烈的仇恨,慢慢殘殺了全部的島民。在此之後,她發現自己不能再更好地操縱和控製小稻,於是發現了我,蠱惑我喪失心智,殺了小稻,並從此為她所用。”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蘇利文重複念叨著。

廣盛也顧自往下說,因為他確信自己所說的,不止能被蘇利文聽見,更能被他的靈魂所聽見,蘇利文全身打著冷顫,麵色蒼白,滿頭是汗,分明是清清楚楚一字一句聽著。

“我許下的平安願,使天寧寺中鎮著的魂魄蘇醒,在我喪失心智、瘋狂殺戮的那一刻決心化身來尋找我自己。我要帶我自己回家,王廣盛,我是來帶你回家。”

“啊!!!我讓你不要再說了!!!”蘇利廣咆哮著衝了過來,死命掐住王廣盛的咽喉。

你要殘殺你自己的靈魂多少次?人睡著了,靈魂還會做夢,要是連靈魂也睡著了,就隻剩下一片黑暗,你卻要殘殺自己的靈魂,讓它永遠都不能醒嗎?

廣盛目光灼灼盯著蘇利文,沒有開口,卻讓這段痛斥被他聽見,在靈魂深處聽見。

蘇利文是人魚為了控製你所取的名字。現在人魚都為自身而覺醒,放棄仇恨,回到自己的海洋,為什麼你不可以,為什麼你不可以?

或者,殺了我,永遠地留在孤島上,與整座島的亡靈留在一起,去悲哀地守著他們的教義,那荒唐無望又殘酷的教義,在地獄中追求他們永無寧日和滿足的永生。

真要那樣活下去嗎?王廣盛?活著,卻像死了一樣?

“我所說過的每一句話,曾是你說過的。我所熱愛的每一樁事物,都是你熱愛著的。”廣盛笑了,“無論你今天是否將我扼殺在這裏,我都快要消散了,我已經將真相告訴了你,我已經竭盡全力喚醒你,我什麼也不是,隻是你一縷尚存良善意識的魂魄,飄洋過海,不遠萬裏,隻想來告訴你一聲,我是來帶你回家的……廣盛,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一聲聲感入肺腑的召喚,一聲聲從未放棄的呼喚,廣盛每一張笑臉,每一句話,每一次受到傷害後若無其事歸來的模樣,映入蘇利文的眼簾。

此時已經不能再自稱為蘇利文,他無法掩飾自己靈魂所受到的劇烈觸動,自己與自己如同分裂成雙胞胎一般,麵對麵地看著。

世上再不會有人如他一般幸運,在萬劫不覆的關頭,自己拯救自己。

廣盛抬頭,茫然看著海島,倘若回到那裏,不再有紫海,空無一人的地方。盡管從喪失心智以後,仿佛還能看見海島上的人,冷漠地與自己說話。每天孤獨地在碼頭,擺著魚市,自欺欺人地等著,能有人過來和自己說幾句話。

其實全是幻相,從頭到尾,都隻是自己在演戲。

難怪郵遞員來時,不假思索,將寫著王廣盛名字包裹扔到他手上。因為碼頭上沒有別人,隻有他自己一個人站著;難怪廣盛一次一次都殺不掉,會重生,因為他並非真實存在;難怪紫海說這個男人的血喂不飽她;難怪他總是在訴說自己一個又一個荒誕的夢想,不怕不切實際,不怕天馬行空,不怕受他唾棄,隻為了讓他回憶,那曾是自己的夢想;難怪他總是弦外有音,說他夢中的願望是回家,不懼怕死亡,也一定要自由的回家……

就連紫海也感應到他的來曆,她所等待的,不是鮮血,而是最終的救贖。

廣盛回頭看向自己,看到的是兩手空空,自己用力掐住的魂魄已經消散,同他所說的一樣,無論廣盛是否覺醒,它都會消散,因為它已經訴出真相,竭盡全力。

海上回蕩著他的聲音,最後一句話,不用重複,卻已經刻進他心裏。

廣盛捂住自己的胸膛,覺得心快要跳出來,無比悲痛,不是為了紫海,而是為了自己無比感動。

靈魂如果睡去,眼前便是永恒的黑暗。

“你告訴我的,我記得了,我知道你沒有離開,你就在我的心裏。”廣盛噙著熱淚,捫心自語。

隨即他駕馭著船往滅羅島開去,並不是為了返回碼頭,繼續迷失的生活,而是駛向懸崖下的山洞,他走進洞去,一直念著對不起,帶著一顆懺悔的心來到那裏,看見一個已經蓋上的壇子,廣盛虔誠地捧起它,告訴它:“我來帶你離開這兒了,永遠的,離開黑暗。”

隨後小心翼翼抱的在懷中走出洞去,他重新回到船上,徑直駛離了滅羅島,一刻也沒有逗留,頭也不回的離開,什麼都沒有帶。

陰靄的密雲籠罩在海島的上空,眼看要下一場大雨,而男人離去的方向卻是晴朗的,沒有任何阻擋。滅羅島上再次響起了淒涼的空襲警報聲,仿佛在哀怨地訴說著一個又一個悲慘的舊事,滅羅島的島民無人可以救贖,也並不期待著救贖,在他們的美夢中,仍然留守在一個充滿希望的地方,就像每一個人依然有機會能夠得到永生……

廣盛將壇子端放在船上,帶著它向內陸駛去,他整了整衣裝,忽然在口袋中找到一張稿紙,又黃又舊,是他寫的:這是一個沉悶的陰天,海島即將迎來一場陣雨……

看到這裏,一股暖流忽然衝入了他的心田,他知道若不是時間的逼迫,“廣盛”不知多少心裏的話想要與他傾談,想告訴他,對許多事的誇張,其實是有另一番感悟,就像他曾經說過的寫作,什麼賺大錢,出大名,娶很多很多媳婦。

廣盛笑了,想起“廣盛”,鼻子卻一陣一陣酸楚。

“其實我才是一個在寫故事的人,對嗎?”廣盛自言自語:“無論是怎樣的故事,不要先為它定性和定型,憑自己的能力去寫,讓故事中的角色真真切切地使人感覺到、感觸到,那才是我應該在意的事……廣盛,好好活下去。廣盛,我們回家了。”

說罷,他將這張載滿舊憶的紙撕得粉碎,扔在了海中,讓海水衝刷一空。

他明白,噩夢是為了讓人更清醒;悲傷的故事,是為了永遠不再提及。

任明天充滿多少未知和變化,自由便是最偉大的幸福。

廣盛迎風挺起了胸膛,想到自己,便充滿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