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達認識大師已有些年頭了。那時劉公達還在內蒙古建設兵團受著水深火熱的煎熬。有一年春節,劉公達從內蒙古回來探家,已到年關了,火車站內來來往往的人很多,車站廣場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雪。劉公達走過車站廣場的時候,前麵一個人一頭栽倒在地上。他已經有一年多沒回過家了,內蒙古冰天雪地的生活,讓他們這群下鄉知青異常思念家鄉。劉公達本來不想管閑事,他急於回家。但當他走過那個人身邊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中年男人求救的目光,一時看不清他的年齡,頭發很長,胡子也很長,可那雙眼睛卻非同凡響,正是那雙眼睛,使劉公達停下了腳步。他轉回身扶起躺在地上的中年人,叫了一聲:大叔,你沒事兒吧。
那男人呻吟般地說:我的腿。
劉公達這才發現,這人的腿已經腫得很嚴重,皮膚都亮了。那個人小聲說:求求你,送我回家吧。
當時劉公達走過去也就走過去了,可他卻偏偏停了下來。這一停,便是他命運的一次轉機。劉公達被逼無奈把這個男人送回了家,那是一條曲曲折折的胡同,他攙著這個男人費了很大的勁才走到了胡同的盡頭,那個人拍打院門,嘴裏一迭聲地呼喊著一個女人的名字。可院子裏靜靜的,並沒有人回答。他急切地在腳邊的提包裏翻出鑰匙,開了大門,又打開了屋門。屋裏似乎已經許久沒人居住了,除了塵埃之外一切都是冷冰冰的,男人一下子從劉公達的手裏滑坐在地上,“唉唉”地哭了,鼻涕眼淚順著男人的胡子流下來,那是怎樣的一一種哭嚎哇。
劉公達立在那裏,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提起腳邊自己的提包說:你到家了,我該走了。
那男人似乎沒有聽見劉公達的話,真心實意地沉浸在自己的悲哀裏。
轉眼過完了春節。劉公達的家人都上班了,劉公達閑在家裏,便又想起被他送回家中的那個悲傷慟哭的男人。不知為什麼。那天上午他又走進了那條胡同,走進了那個男人的家。男人正躺在床上,兩眼空洞地望著天棚想著什麼。劉公達發現男人似乎老了許多,也瘦了許多,他更無法判斷這個男人的年齡了。
男人愣怔中認出了劉公達,從床上爬了起來,男人已經能夠行走了,他招呼著劉公達:來來,年輕人快坐。
劉公達坐在男人對麵的一個簡易沙發上,他發現這個沙發很硬,也很涼。
男人顯然已經從悲哀中走出了一程,他一臉歉然地說:那天你把我送回來,我還沒謝你呢。說完從床下扯出那天回家時帶的提包,從裏麵抓出一把地瓜幹放在劉公達身邊的小幾上,說:我從鄉下回來,就帶回些這,你嚐嚐。那天,劉公達了解了男人的一些身世。他以前是古城那所著名大學的教授,姓牛。牛教授研究的是《易經》,後來《易經》成了封建迷信的東西,牛教授自然也成了黑五類,發配到外地的農場接受監督改造。牛教授是有妻室兒女的,妻子以前是他的學生,給他生了一兒一女。牛教授在農場日思夜想的就是妻兒,他隔三岔五地給家裏寫信,妻子卻一封信也沒回過。他預感到了什麼。春節回家本來是沒有他的份的,在半年前就開始表現自己,不斷地給農場領導寫思想彙報,髒活累活總是搶著幹。經過半年的努力,牛教授終於獲得了恩準。回家半月前,他便開始省吃儉用,地瓜幹是他們的口糧,他把自己的那份省了下來,他要帶回家給妻兒嚐一嚐,饑餓使他的雙腿浮腫。一天一夜的火車又沒個座位,他一直站在門旁。在火車上一天一夜他隻吃了幾片地瓜幹,當他走下火車,走到廣場上時,他終於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