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仇?鴛鴦浴(1 / 3)

蒸騰的熱氣使這一間屋裏布滿了熱騰騰的霧。

霧,給一切都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使一切變得朦脒。霧是流動的,多變的。

霧中看花,乃是一種美的享受。

霧中看花很美,霧中在浴室熱而迷朦的水霧中看美人,是不是也很美呢?

沒人能說出。

人們隻說浴後的美人是如何如何美。粗俗的畫師與無聊的騷人墨客便常拿貴妃出浴做題目。

因為浴中的美人,並不是可以用語言來讚美的。

任笑罵與南雪同在一個很大的木桶裏洗澡。

這樣大的木桶已該叫木盆了,因為大得兩人可平躺在桶底。但木盆又決不會有這麼高的腰。

據說東瀛扶桑有一種叫“風呂”的洗澡用的木桶,是不是像這裏的這種,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們這樣是不是就叫鴛鴦浴?”南雪的聲音在熱霧蒸騰的房間裏顯得熱切、溫柔又有些遠。

明明是就坐在懷中的人,但聲音好像是從哪一個屋角傳來的:

據說這是因為氣霧彌漫太濃,影響了聲音的遞送。

“應該是。”任笑罵在認真地為南雪擦身,他專致的神情像一個雕塑家在最後一次潤色他的白玉雕像。

“聽說你喜歡洗澡。”南雪問。

“我喜歡。因為當你洗掉了身上汙垢的時候,你就覺得心地也變得幹淨了許多:佛家認為沐浴不但可淨身還可淨心、淨業,可以把浴前肮髒的邪念、雜念和罪孽在沐浴時一並洗去,還複本心、初心,令心重變得一塵不沾、六根清靜。沐齋是他們參加莊嚴、神聖的大典前一大禮儀,表示對佛的尊敬和虔誠的信心。”

“想不到洗一個澡還有這麼多說法。不知你喜歡和女孩洗澡又有何高論?”

“你錯了。”

“哦?”

“我難得和女孩洗澡。隻有兩三次。”

“你說這些怎麼一點也不害臊、臉紅?”

“我為什麼要害臊、臉紅?又不是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隻有自己內心卑鄙、邪惡的,才把這事看作是卑鄙、邪惡的。大多數人都不肯承認至少不肯公開承認愛是人類最高尚和美好的行為之一,但人類正是由於愛才得以繁衍延續下去的。”

任笑罵說至此,嘿嘿地笑著。

“你們鳳凰城應算是正道中的,為什麼也開妓院?你知不知道妓院是火坑,害了多少女子?”南雪被任笑罵洋洋得意的神態激憤了。

“我知道。”任笑罵道,“天下的妓院大都是女人的火坑。逼良為娼,讓女人受盡了蹂躪。老鴇、龜奴、妓院老板都是吃妓女們用青春換來的血汗錢、血淚錢的犲狼、惡虎。老子見到這樣的妓院,恨不得一個個都把它砸掉!”

“哼!說得好聽。”南雪冷笑:“你們鳳凰城一派也不是照開不誤?”

“因為我們開的不同。我們的妓院從不逼良為娼,我們妓院裏都是一些自願當妓女的女人。······”

任笑罵還待再說,忽然發出了“啪”的一聲。

那是南雪抽了他一個耳光。

南雪瞪著眼氣憤地道:“不許你再說我們女人壞話!說我們不顧名節、沒廉恥心,你們男人究竟還算不算是人?你們心裏巴不得天下所有的女人都隨時送抱入懷,但嘴巴上又大罵女人沒廉恥心。你們男人最自私、下流、卑鄙了!”南雪說到這裏一歎,道:“但這世上還不是就這樣子?一個女人若和兩三個男人好過,還不給人一輩子瞧不起,認為是水性楊花、朝三暮四?這世上,何嚐有過我們女人的活路?”

南雪說到這,眼圈一紅,流下淚來,為自己的身世感傷。任笑罵一把從背後摟住南雪,道:

“阿雪,雪兒,無論你以前做過什麼,我都不計較,但願我們能做一對永不分離恩恩愛愛的同命鴛鴦。”

“我們能做一對同命鴛鴦?”

“能,一定能。”

“拿什麼保證?”

“你不信?” .

“不信。”

“好,我這就給你信······”

任笑罵說著,一雙手不老實起來,在南雪身上遊蛇般滑動。

這時,熱霧更濃了,濃得化不開,濃得看不清人在幹什麼。

忽然,兩個人的身子都滑了下去,縮進桶裏看不見了。桶,竟微微顫抖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驀地,桶內忽然一陣大動、水響,一條赤裸裸的人影如一條白魚一樣從桶內跳起,跳到大半個身子露出來又落下桶去。

這人影落下來時竟把頭在桶口邊上一靠,一動不動了!隨後,一個人頭慢慢升出,打量著靠在桶口邊上似乎睡著了的人頭,從桶裏慢慢站了起來。

這站起的人,美顏如玉,眼睛中猶盈盈多情,有風情萬種。

這是美女南雪。

而就在這時,“砰”地一聲窗子碎了。

一個男人撲進了美女南雪與鳳凰城主任笑罵同浴的浴室。

那個人撲進來,獨目一閃,一劍向靠在浴桶口上的那顆人頭刺去。

那是任笑罵的人頭。

但白光一閃,一物飛向他麵門。

來人低叱一聲,一掌擊出,擊向來物。

那隻不過是一條浴巾。

他不由一怔,這一怔之間,他的劍上忽一緊

另一條浴巾以軟鞭的“絞”字訣,絞住了他劍身!

“任老賊,葉愁與你······”

來人叫道,但他說到一半忽住了口

他以為出手的是任笑罵,可任笑罵的頭依然靠在桶口一動未動。

以一條浴巾用關外馬家鞭法絞住他劍的,是一個女人。女人南雪。

南雪瞪著他,冷笑:

“葉愁,你難道他死了還不放過?”

葉愁臉色一變:“他死了?”

南雪道:“如果他不死,死的就已是你了!”

“如果他還活著,又怎會對一個男人闖進他和女人洗澡的浴室而無動於衷?”

“如果他還活著,哪裏還會讓你在這裏站著?”

葉愁道:“不錯,他若不是死了,又怎會再讓我站在這裏?”

他盯著任笑罵的人頭,獨目中流露出複雜的表情。他握劍的手在發抖。

“是誰殺了他?”葉愁嘎聲問,他的聲音在刹那間變了,變得嘶啞。

但他握劍的手已變得穩定起來。

他的獨目又發出光來,可怕的光來:

“他是我的,誰也無權殺他!”

仇恨到了極點,就像愛情,已容不得第三者染指了。

葉愁臉罩嚴霜,望著南雪:

“誰殺他,我就殺誰!”

“是我。”

南雪迎著葉愁的目光道。

她手腕一振,浴巾一跳,倏地縮進桶裏。

她露了一手很不俗的武功。

葉愁望著南雪。

他不必再問南雪是用什麼法子殺死任笑罵了。

一個漂亮女人要殺死一個和她同浴男人,豈非就像一個孩子捏死他手中的鳥兒一樣容易?

何況她還有那一手不俗的武功?

(但他相信,她殺他用的一定不是武功。)

葉愁望了一會南雪,忽然道:“好!”

他說“好”的同時,一劍陡向南雪刺去。

他這一次出劍,但見劍光閃爍,一劍挽出了十幾朵劍花。

未出劍,他先封死了她所有的退路。

然後他一劍直刺而出。

劍刺南雪咽喉。

葉愁道:“我說過,誰殺他,我就殺誰,你更該死!”

葉愁一劍使出,如一條從秋草中急射而出、急欲噬人的毒蛇。

這一劍滿含了他心中的憤怒、怨毒。

這是必殺的一劍!

也是無情的一劍!

因為他這一劍殺的,是曾與他有通宵纏綿、雲雨之情的情人。

但他這一劍使出,則像是對付結了九生十世大仇的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

仇人與情人,一字之差。仇與情,也豈非靠得很近?情人一旦翻了臉反了目,豈非就成了仇人?甚至比仇人走得更遠:仇人還有一笑泯仇、仇恨和解的一日,但情人成了仇人,就很難再和好了。

世上還有什麼比情人造成的傷害更深的?

葉愁這一劍這樣迫切、直捷地撲向南雪雪白的粉頸,與其說像刺,還不如說像吻!:

劍尖就像毒蛇的信子、仇恨的火舌,又像他生生難已的深情,欲吻向她的粉頸!

這不是刎頸之交,而是刎頸之情!

用長劍代替口唇的吻頸刎頸之情!

相思一點毒入骨。劍吻玉頸銷香魂。

在葉愁這如毒蛇一樣迅速、靈動、急射而出的劍下,南雪是死定了!

看到葉愁這一劍,南雪的目中露出絕望的神情。

她不但絕望,也絕了情。

在這一劍之下絕了對葉愁的情。

她不必求情,合上了眼睛

她閉目受死。

葉愁這一劍使了,看到南雪鄙夷地看了自己一眼,嘴角掛著一縷微笑,高傲地昂著頭,閉目受死。

她用高傲的微笑來接受他的劍,來接受他的劍帶來的死神的擁抱。

她閉目受死的神情美極、豔極!

仿佛她不是接受死神的擁抱,而是接受情人的初吻!看到這一切,葉愁的心中忽一痛!

那個雷轟轟豪雨如注的石洞之夜隨心中一聲雷響而陡然得以複活。

他的劍頓如蛇抽掉了主骨一樣軟了下來。

他的劍雖已抵到了南雪的咽喉上,但再也送不前半分。

“你為什麼不抵抗?不還手?”葉愁把劍垂下,向南雪叫道。

他顯得氣急敗壞。

他生氣得眉毛都在飛舞,嘴唇都在哆嗦,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

他的眼睛依然在冒火,臉也依然鐵青。

他抖動的手裏,劍尖亂顫,好像還會隨時像毒蛇一樣竄出,撲噬南雪的脖子。

但南雪看著他,笑了。

南雪道:“我知道你不會殺我的。”

葉愁道為什麼?”

南雪道:“因為我即使該死,也不該死在你的手裏。”

葉愁道:“你殺了他讓我報不了仇、雪不了恥,還不該死?”

南雪道:“錯了錯了,你整個兒都錯了!你本就不該找他報仇,你本就不該來殺他的。”

“為什麼我不該找他報仇?為什麼我不該殺他?”

這些話葉愁沒問。

他隻是凝視著南雪。

他們畢竟有過那麼長的相處,他們畢竟曾全身心地融合在一起,有過那種莫逆於心的默契。

他相信她一定會有許多東西要告訴他的。

他陡然發現他對這個叫南雪的村姑簡直一無所知,連她的父母是誰,家中有什麼人也都不知道。

南雪,南雪,她有著太多的秘密。

她那一身上乘的武功是誰教的?她究竟是從哪裏來的?為什麼要殺鳳凰城主任笑罵?還有她既然肯委身於他,為什麼又勾引城主?······這一切的一切,構成了一個疑團。

現在,該到揭開一切的時候了。

南雪已然盛妝麗服就座。

在她身旁,太師椅裏赫然坐著任笑罵······

她親手搬進太師椅的任笑罵。

垂著頭的任笑罵,衣冠整齊,宛若坐見臣工的早朝君主,夜來與寵愛的妃子燕愛過甚、精神萎靡、乘臣工們前來朝覲前假寐的君主。

可惜他如是君主,也已是一個死君主!

看著南雪這樣仔細地擦幹任笑罵的身體,為他穿衣係帶,戴上珠冠,還為他的額角細心地抹了點香膏,最後又自己坐在任笑罵身邊,似乎她與任笑罵情意甚篤。

誰會相信她會殺任笑罵?

若不見任笑罵臉已現出了中劇毒的慘綠色,若不是看著任笑罵已這麼久了都沒呼吸過,脈也已消失,不用說葉愁,便下手的南雪還以為他是裝死,這一切都是一個圈套。

但兩人現在再也不必擔心任笑罵了。

這兩人,一個想殺任笑罵一個已殺了任笑罵的男人與女人,這兩個曾是情人現在成了仇人的人,現在則像兩個毫不相幹的路人一樣討論一個問題:

葉愁,該不該殺任笑罵?

看他們這副心平氣和討論的樣子就像兩個同道賊人坐在金身裝塑的木菩薩腳下,討論是把菩薩身上的金皮剝下來該打一點金器還是該去兌換銀兩;抑或把菩薩的腳砍下來,是用以煮牛肉湯好呢還是燉老母雞?!

大慈大悲、千手千眼、佛法無邊、神通廣大的金裝菩薩,奈何不了要剝掉他金裝、砍下他木腿的小偷!

昔日威風八麵縱橫江湖、跺一下腳半個天下都要為之震動的鳳凰城主任笑罵,現在不但任人笑罵,也任由生前的部下和情人肆無忌憚地討論該不該殺他了。

這是不是很滑稽?

但這,一點也不幽默。

甚至,還讓人看著要流淚。

為天下的英雄流淚!

馬革裹屍、戰死疆場才是英雄歸途。如果一個叱吒風雲的英雄身遭橫逆,陷身囹圄,被獄卒皂役臭罵侮辱,最後窮死、病死或死於婦人豎子之手,豈不叫人為之歎息扼腕?為之黯然傷神?

葉愁問:“我不該殺他?”

他望著南雪,他的目中依然有著衝動。

他不甘。

“你不該殺他。”

南雪望著葉愁道:

“你若這樣殺了他是不忠、不孝、不義、不仁、不勇、不智。”

“我,不忠、不孝、不義、不仁、不勇、不智?”

“對。因為你是他的部下,他的義子,也是他生死與共的兄弟。部下殺了主將、義子弑了義父、生死與共的兄弟為了一個不值得他們愛的女人而拔劍相向血流五步,請問你將置你的忠、孝、義於何地?”

“奪妻之恨,不共戴天。我殺他······”

“是的,奪妻之恨不共戴天。但這句話說完整了應該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奪妻之恨’前還有一個‘殺父之仇’,可見殺父之仇比奪妻之恨來得深。曆史上確有為父為君王的為老不尊,奪了媳婦自納的。遠如魏武帝曹操奪曹植所愛的甄氏,近如唐玄宗李隆基占了兒子壽王李瑁的妃子楊玉環,也就是曆史上有名的楊貴妃。你可看到哪一本書上曾記了曹植殺曹操、李瑁殺李隆基的?”

“可我與曹植、李瑁不同,我是義子,我是劍客······“葉愁辯道。

南雪冷笑道你即使是天下無敵的溫候呂布,為了貂嬋殺義父董卓,後來還不也在白門樓上叫劉備一句話給砍掉了腦袋?彼時彼地,誰許你為忠、為義、為孝了?”

南雪複加冷笑:“你自詡為英雄好漢,劍客俠士,又豈不聞天下以義字為先?‘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說法?一個人若重色輕友,又豈是大丈夫?”

“我······”葉愁不由語塞。

他臉色頓一灰,冷汗涔涔而下。

“何況你乘他洗澡而前來殺他,不但殺他,還要殺我!選在他、我赤身裸體之時殺他、我,而不是待他有備之時,公開對決,選我穿戴完整之時來殺我不管怎樣,我還與你有一夜夫妻之實,你這又算是什麼勇、什麼仁?待人之刻薄寡恩、陰涼薄幸,與那些錙銖必較、眥睚必報的器量狹隘的小人有何區別?哪有大俠的宅心仁厚、光明磊落?”

“······”葉愁麵對南雪的疾言厲色,不由垂下頭,臉上陣青陣白。

“還有,即使你為了報仇也不應急在一時,所謂‘君子報仇,十年未晚’。而你,不惜以一人得罪一個大幫派,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翻臉決裂,揚言報複,這等魯莽孟浪行事,又豈算是智?”

“你有沒想過,你我相識是否有些巧合?為什麼我特別長得像城主的夫人樊婀玲?我對你有幾分是真情、幾分是假意?我如對你真情,為什麼在這之前不早早言及婚嫁?我如對你真情,又為什麼會投入城主的懷裏?也許這一切本就是一出美人計、連環計?江湖險惡,人心叵測,似你這樣隻逞匹夫之勇的不智之人,即使僥幸殺了城主,又怎在江湖上立足?”

南雪這樣說著,隻聽“當”的一聲,葉愁的劍掉了下來。

葉愁“撲通”一聲向鳳凰城任笑罵的屍體跪了下去。

“我錯了,錯了······”

他把雙手扶在任笑罵的膝蓋上,垂淚低哭,他整個人似一隻泄了氣的皮袋,漸漸地萎縮了下去。

看到葉愁這樣,南雪黯然站起,目中似有淚光。

她徐徐地在室內走動,長歎一聲幽幽道:

“其實,如殺了不該殺的人,那就像有鬼追魂似地糾纏你一輩子的。這鬼就踞在你我心中,隻要我們做了不該做的事,它會隨時出來作祟,攪得你日夜不安。這鬼,就叫良知、道義。若有這樣的心鬼心魔糾結,你終有一天會發瘋的!”

“我不想看到你這樣受到追魂之苦,我已代你殺了他,斬卻你的心魔,祛了你的心病。”

“你若隻為了殺城主而來,你現在可以走了!”

聽了南雪的話,葉愁霍然把頭抬了起來。

他的手又抓住了劍,他的眼睛又有了光。

他盯著南雪美麗的容顏,目光冷若寒鐵:

“你說我不該殺他,那麼你呢?你憑什麼殺城主?”

他臉上已恢複了他的冷靜,冷靜得像在風天雪地裏裸凍了、冷凝了幾千幾萬年的冰山雪岩。

他的目中重迸發出了殺氣、殺機:

“如你說不出理由,那麼你就永遠陪著城主吧!”

當葉愁說這話時,南雪發現葉愁已變。由一個為自已的錯誤而自責自怨的凡人,重變成了一個一劍在手、縱橫天下的血性劍客。

在這樣的劍客麵前,一個良心有虧的人,連說話也會打哆嗦的。

因為他代表的,已是正義的審判。

南雪在任笑罵身旁坐下,她似已站得累了,帶著些許倦意,開始了她的陳述。

“我先講一個故事。”她道。

“從前有一個很名氣的馬戲班子叫霍家班。霍家班在河朔、太原、京畿道上來回巡演,頗受歡迎。霍家班的班主自然姓霍,提起‘金弓銀彈馬上神’霍振,便在武林中也有薄名,他的馬術和左右開弓打彈子的本事,算是江湖一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