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3)

因失白銀,陳煥然旅途招佳婿

為尋黃牯,吳立誌隻身探虎穴

林家辦完了喜事,正是九九重陽,氣候逐漸涼爽。浙南地區,每逢秋季,一直到陽春十月,隻要白天出太陽,不刮西北風,天氣依然溫暖如春。

金黃的豐收季節過去了,大地又換上了新裝:稻茬兒豆已經結滿了累累豆莢,麥田裏的新苗綠油油的,鮮嫩茁壯。不錯,若把深秋比初春,景色清新更宜人。秋天不像春天那樣嬌嫩,也不像夏天那樣狂熱,更不像冬天那樣嚴酷。深秋季節,天高雲淡,重陽風吹紅了楓葉,綠蔭深處,一團一簇,兩相掩映,更顯出那楓紅似火草如茵的江南美景來。秋風吹入叢林,鬆濤颯颯,與溪水潺潺(chán蟬)相呼應;落葉片片,伴歸鴉點點添晚景。真是“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乍寒還暖的深秋,樸素而典雅,既沒有令人眼花繚亂的花團錦簇,也沒有鋒芒逼人的珠光寶氣。大地回春,百花爭豔,似乎是穿著奇裝異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對誰都是笑臉相迎。但是外表的華麗,遮蓋不住內心的空虛;朝開暮謝的花朵,香氣濃鬱的芬芳,其實是扭捏作態,招蜂引蝶,給人以無法實現捉摸不定的希望而已。相反,深秋季節,雖然是淡裝素抹,白衣皂裙,卻是麗質天生,別具一格,給人們留下的是能越過寒冬的果實和種子。麵對如此美麗的黃金季節,誰會相信“秋光秋景不如春,秋風秋雨愁煞人”的不實之詞呢?

春華秋實,春播秋收:春天插下了稻秧,經過汗水澆灌,秋天收獲的是金燦燦的稻穀;今天播下了仇恨的種子,經過鮮血的澆灌,明天收獲的是千年萬代的冤仇。這就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誰家種仇誰家收。

蛤蟆嶺上,茅草已經枯黃,菊花墳上的白菊花正在盛開,墳邊今年春天移栽的四棵小鬆樹,也已經青蔥挺拔,迎風矗立。菊花墳旁邊,那塊孩子們管它叫做“點將台”而風水先生卻認定是“天官相印”的大方石頭,經過一年來的營建,大青石板蓋的陰宅已經完工,隻剩下甬道上鋪設石板路麵的收尾工程了。

這座花墳,是按照賽神仙的圖樣修造的:門戶森嚴,瓦壟成行,四角飛簷高翹,房頂螭吻①遠眺,嚴然官宦府第,富翁巨宅。正對陰宅的蛤蟆嶺路邊,是一座白石砌就的牌坊,大書“林氏墓園”四個大字,是翰林院編修馬富祿的手筆。從牌坊到陰宅,是一條石板橫鋪的甬道,道兒兩旁,翁仲②冠帶牙笏,石馬鞍蹬鑾轡,石龜石羊,依次偃臥。墓前的坡地經過平整,築成一座三尺高的平台,大青石板鋪地,白石欄杆環繞,中間設有石供桌、石香爐,並有石級和甬道相連。這墓道工程,都是細活兒,又都是大件兒,小石橋竣工以後,吳石宕三十來個石匠,除插秧割稻大忙季節歇過幾天工,四月十一“地破日”按例不開山動土之外,一年來,把力氣都耗費在這宗營生上了。

深秋季節,雖然霜風料峭,落葉飄零,山尖上高稈兒的茅草已經節節枯黃,可是山腳山坳,路邊坡上,萬根草和闊葉草之類,隻不過草尖兒上剛剛有點兒發紅,依然是耕牛最愛吃的草料。立本和立誌,也種了幾畝山地水田,兩家合用一頭黃牯,農忙季節,耕田耙地;農閑期間,牛背上配一副木頭架子,用它來馱運中小件石料。

九月二十六日這天,本忠趕著黃牯往陵園裏運了多半天兒石板,甬道鋪完,太陽已經西斜。黃昏時分,工程煞了尾,又趕上正是劉教師的周年,立誌兄弟、本良兄弟、月娥姐妹以及眾鄉親們備了香燭供品到墳前祭奠了一番。反正林家的活兒已經完工,隻等明天本主驗收結賬,就算完事大吉,大夥兒全都收了工,先先後後陸續回村去了。本忠見山坡下麵青草萋萋,黃牯牛頻頻回頭,天色還早,也不忍離去,就放緩了腳步,讓老牛沿著路邊且吃且走,一邊嘴裏唱著自編的山歌,慢慢兒地踱下蛤蟆嶺來:

黃牯邁步慢悠悠,

我牽韁繩放老牛;

老牛出力吃青草,

我出力氣汗長流。

①螭(chī蚩)吻傳說中龍的九子之一,似龍而無角,生性好遠望,有些古代建築物的屋頂兩端或飛簷上用它做裝飾。

②翁仲翁仲姓阮,秦代南海人。傳說他身高一丈三尺,勇猛異於常人。始皇派他帶兵守臨洮(táo桃),禦匈奴。阮翁仲死後,始皇以銅鑄其像,放在鹹陽宮司馬門外,後來改為石像,同樣的兩尊,一左一右,放在帝王墓前,達官顯貴群起模仿,從此形成習俗。翁仲是武將,北方的石翁仲大都身穿鎧甲,手持降魔杵,但是浙南的石翁仲多為烏紗朝服手執牙笏的宋代文官形象。

林家有錢勢力大,

山川田地全屬他,

還有佃戶一千八,

都替他家當牛馬。

林家的石宕林家的山,

林家修個大墳園;

林家死人住石屋,

我替死人運石板。

林家的地來林家的田,

林家田地連成片;

腳下踩的林家地,

頭上頂的林家天。

本忠自小愛唱山歌,嗓子又特別響亮,有一年在蛤蟆嶺上放牛,跟放牛娃們在“點將台”上串演《長阪坡》,本忠去的趙子龍,放開了嗓子一聲吼,八裏地之外的村子裏都能聽得見,從此落下了一個“響八裏”的外號。

他唱著走著,不覺來到本良遇見劉保安發病躺倒的那棵大樟樹下麵,一眼看見有一個紮包①放在石板上。四處一看,隻見大樟樹旁邊有一泡剛拉不久的屎,附近卻連個人影兒也沒有。走過去,拿起來掂一掂,份量還真不輕。打開來一看,裏麵零的整的一共有十幾封銀子,約莫有百十兩光景,還有一個藍皮封套的大經折和一些零星什物。看樣子,失主是個收賬客人,丟了銀兩賬本兒,不知道會急成個什麼樣子呢!

怎麼辦呢?對於銀錢財物,本忠從小受到的父訓是:愛惜自己的東西,不拿別人的東西。每次去壺鎮趕集,除了吃的花的,哪怕隻剩下了幾文錢,回來以後,也要報清賬目,交給父親。百十兩銀子,能買多少東西,本忠心裏明白得很。長這麼大,他還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銀子呢。

①紮包是一種寬腰帶,中間一段用雙層布做,也就是纏在腰間的錢袋。

本忠看了看四周,杳無人跡,就撩起上衣,把紮包係在腰上,依然不動聲色地唱他的山歌,放他的老牛,等待著失主回來。

晚風吹來天氣涼,

收賬客人趕路忙,

樟樹下麵拉泡屎,

紮包落(là臘)在大路旁。

這個腰包真不輕,

裏麵裝的是紋銀,

一封一封都封好,

百把十兩還有零。

人人都說銀錢好,

萬貫家財還嫌少,

敲骨吸髓把油煎,

骨頭上刮肉刀連刀。

我看錢財如糞土,

青菜淡飯不嫌苦,

不義之財我不愛,

撿到銀子歸本主。

本忠牽著大黃牯,慢慢地從嶺下走到嶺上,又從嶺上回到了嶺下,不敢離開大樟樹太遠。過了約莫有兩三頓飯的工夫,太陽都快要下山了,這才遠遠看見有一個人解開上衣的扣子,脅下夾著一把雨傘,氣急敗壞地大踏步奔蛤蟆嶺走來。走到大樟樹下麵,東尋西找,直轉鷂子。本忠順手把牛拴在一棵小樹上,走上前去招呼他說:

“那位表叔,您從哪兒來呀?在這兒找什麼呐?”

“我是個做生意的溫州客人,今天從永康縣過來。剛才我路過這裏,在這棵大樟樹後麵拉了一泡屎,把身上係的一個紮包忘在這兒了。小兄弟,你看見有人撿到嗎?”

那人說的是一口溫州腔的官話,非常難懂,不過意思倒是全都能夠聽明白的,就進一步盤問他:

“紮包裏都有些什麼東西呀?”

那個人聽本忠說話的口氣,好像有點兒影子,趕緊說:

“紮包裏一共有一百兩整封的銀子,還有十幾兩散碎銀子,一個藍皮封套紅簽條的大經折,寫的是‘陳煥然記’四個字。紮包是雙層白布納的,正麵是藍線鎖的劉海兒釣金蟾,帶子上拴一個萬曆大銅錢。”

本忠一聽,一點兒不錯。撩起上衣解下那個紮包來,小臉兒一揚,微笑著遞給那人說:

“您看看這個紮包是不是您的?再點點少什麼不少?”

那人接過紮包去一看,東西原樣未動,銀子一封也不少。這份高興勁兒,那還用說嗎!一把拽住本忠的手,興高采烈地問:

“你叫什麼名字?小兄弟!你家在哪兒住?你知道我這紮包裏裝的是一百多兩銀子嗎?”

“我叫吳本忠,就在前麵不遠兒的吳石宕村子裏住。紮包裏有什麼,我早就看過了。要是沒那麼些銀子,我還不在這裏等您這老半天兒呢!”

那人十分激動,一時間真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突然他從紮包裏取出幾封銀子來,塞到本忠手裏,說:

“小兄弟,這裏一共是五十兩銀子,你拿回家去,叫你娘給你做幾件衣裳穿吧!快拿著,別嫌少!”

本忠嘻嘻一笑,把手一翻,五十兩銀子又回到了那個人的手裏,認真地說:

“我怎麼能要您的銀子呢?無緣無故地往家裏拿五十兩銀子,我爹非打死我不結。那時候,我往哪裏去找您來證明呢!如果我要這銀子,早就把它全拿走了,幹嗎還要在這裏等這老半天兒啊!”

這幾句話,雖然出自一個十六七歲半大孩子之口,可說得多麼入情入理呀!用不著說,有這樣的兒子,一定有這樣的老子。在這個世界上,多少人見錢開眼,見財起意,挖空心思變著法兒地弄錢,隻怕偷不著搶不到的。想不到在這個小山村裏,居然還有人連送上門來的銀錢都不要,這不是咄咄怪事兒麼?想到這裏,那人把銀子塞進紮包裏,撩起外衣係在腰上,一把抓住了本忠的手說:

“走!你帶我上你家,見見你父親去!”

說著,不由分說,一麵連推帶拉地叫本忠往家裏走,一麵盤問他多大了,家裏都有什麼人,幹的是什麼營生,讀過書沒有,走一路,問一路,問得本忠都來不及回答了。

剛進家門兒,立誌正在歸置院子,本忠叫了一聲“爹”,還來不及說話,那個人就搶上前一步,雙手握住立誌的手說:

“老哥,您聽我說:我叫陳煥然,家住溫州南門外瑞溪鎮,是個收藥材的客人。今天從永康石柱街收賬回來,打算今兒晚上趕到壺鎮。石柱街地方小,我去得晚了些,轎行的轎子都出去了,沒雇上。好在這一帶我還熟,就抄小道兒上了路。走過蛤蟆嶺,一時內急,在大樟樹後麵拉了泡屎,不留神把紮包落在樟樹底下的石板上了。多虧這位小兄弟撿到了還給我。紮包裏一共有一百十幾兩銀子,這倒是小事兒,要緊的是還有一個經折,我的賬全都在上麵,要是丟了,我憑什麼去收賬啊!我拿五十兩銀子謝這小兄弟,他死活不肯要,說是拿回家來您老哥要打死他的。老哥,請聽我說一句話:這五十兩銀子,是我的一點兒心意,給小兄弟做兩件衣裳穿,您老哥無論如何要收下。”說著,從紮包裏又取出剛才的那幾封銀子來,直往立誌的手裏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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