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立誌哪裏肯要?把客人讓進屋裏,叫本忠去沏了一壺茶來,大家坐下敘話。立誌通了姓名,說了說吳家子弟不許賭錢不許貪得不義之財的家規。最後說:“您老哥的心意我心領了,可這銀子我實在不能領情。”說著,把桌上的幾封銀子往客人麵前一推。
陳煥然死說活說,立誌執意不收,弄得這位溫州客人也覺得事情難辦了。沉吟了一會兒,突然站起來對立誌拱拱手說:
“老哥既然是拿定了主意不肯收,我也不敢勉強。今天晚上壺鎮有人在等我,明天還得一起趕路下處州,不能在您這裏多耽擱。兄弟我有一句不知輕重的話,不管該說不該說,先說給老哥您聽聽:兄弟我年過半百,沒有兒子,隻有一個閨女,比您家本忠小一歲,不敢說相貌長得怎麼好,倒也還算五官端正,性格溫順。我老伴兒總惦著給她找個殷實的人家,不圖富貴,隻求孩子忠厚。有過幾個媒人上門來提親,因為不知根底,總怕孩子受委屈,都謝絕了。今天我一見本忠,就十分喜歡,要是您老哥不嫌棄,咱們就一言為定,做個兒女親家,不知道您老哥願意不願意?”
立誌一聽,心裏想:“他們做買賣的人,銅錢銀子是看得最重的。今天丟了銀子、賬本兒,本忠撿到了還給他,一時天良發現,拿出五十兩銀子來表謝意,過後還指不定懊悔不懊悔呢。如今不收他謝儀,又要把姑娘給本忠,這會兒也許是真心,回到家裏,想想我們家是打石頭的窮人,孩子又不認幾個字,必定翻悔無疑,又何必多此一舉?消息傳了出去,都知道本忠定了親,趕明兒怎麼給孩子說媳婦兒?再說,一個大地方做生意人家的獨生女兒,一定是嬌生慣養的,怎麼可能嫁到這山旮旯裏來?即便來了,又怎麼過得了這石匠人家的清貧生活?”這樣一想,隻得也站起來拱拱手說:
“老哥這樣錯愛,我們本忠福淺,怎麼擔當得起?不瞞你老哥說,我這孩子,隻讀過兩年《幼學瓊林》,不識幾個字,是個賣力氣打石頭的坯子。你們的小姐,是千金之體,跟我們窮石匠家的孩子,怎麼能相配呢?”
陳煥然聽立誌的口氣,隻當他不相信自己的真心,就正色說:
“古話說: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我看你家本忠,小小年紀,品德高尚,他日一定不是個久居人下的人。兄弟是真心擇婿,老哥哥要是不相信我,我可以對天發誓:要是日後我有半點兒虧心,欺貧愛富,翻悔賴婚······”說著,從紮包裏摸出一支玉簪來,“啪”地一聲,在桌上磕成兩截兒:“叫我就跟這支玉簪一樣!”
吳立誌見這位溫州客人說著說著,竟認起真來,也很為難,一時摸不清他是真是假,而話又已經擠到了這一步了,看樣子,不答應他這件事兒,還真不好收場,隻得強按陳煥然坐下,說:
“難得你老哥這樣看得起我們本忠,再推辭反倒不近情理了。本忠,過來給你老丈人叩頭。”
木忠站在一邊,聽父親和陳煥然一遞一搭地說話,把幾封銀子推過來搡過去地一通讓,自己是晚輩兒,不能插嘴,半天兒做聲不得。這會兒聽父親吐了口,答應了親事,還叫自己給老丈人叩頭,不覺羞紅了臉。可是父親已經發了話,隻得硬硬頭皮,走過去雙膝跪下,剛叩了一個頭,叫了一聲“嶽父大人”,陳煥然站起來一把扶住,回頭在桌上拿起半截兒玉簪來,塞在本忠手裏說:
“這本是我給閨女買的玉簪,出門在外,沒什麼可以拿來做表記的,咱們爺兒倆一人收起半支來,日後你就拿著它到我家來招親吧。記住了,我家住在溫州南門外瑞溪鎮,你到了瑞溪打聽陳煥然,沒有一個不知道的。”說著,又把桌上那幾封銀子推到立誌麵前:“親家,這幾兩銀子,是我送給我女婿做幾件家常衣服用的,”接著又從紮包裏取出剩下的那幾封銀子來,一並放在桌子上:“這裏還有五十兩銀子,是給本忠上學當束脩用的。孩子還小,趁年輕還是多讀幾年書吧。即便不想下考場求功名,往後不論是跟我學做買賣也好,在家鄉經營石作坊也好,多認幾個字,總不吃虧。我進山來收藥材,這條路是常走的,還缺什麼,下次見麵再補齊吧。”
立誌無可奈何,隻得收下銀子,讓本忠去把老伴兒、本良和月娥都叫來,大家見了見麵。
立誌叫月娥趕緊去置酒備菜。月娥說,今天祭劉教師,宰了雞鵝,換了豆腐①,買了肉,酒菜都是現成的,單等著本忠放牛回來散福②,現在人也齊了,大家先去喝起來,她再給煎個雞蛋,很快就得。
陳煥然卻執意不肯,口稱:“確實壺鎮有人坐等,天不早了,耽擱不得,等銀錢賬目上的事情了結,改日再來叨領吧!”說著,站起身來,夾上雨傘就要走。
一家人再三挽留,卻又怎麼留也留不住,隻得一齊送出大門外麵來。立誌和本忠又送了一程,一直過了林村新橋,陳煥然堅請留步,又諄諄囑咐本忠用功讀書,這才依依不舍,分手而別。
本忠領著陳煥然回家的那會兒,太陽已經快要下山,聊了半天天兒,又讓銀子又提親事的,等到把客人送走的時候,太陽下山已經好一會兒了。深秋天氣,太陽一掉下去,轉眼間天就黑了下來。立誌和本忠回到家裏,早已經掌上了燈。立本聽到了消息,踅過來打聽細節,正坐在房裏跟本良聊著本忠的這門親事,著實為本忠高興,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大喜事。看見本忠父子送客回來,問了問本忠當時撿到紮包的經過,又問了問陳家的姑娘叫什麼名字,寫下了庚帖沒有。立本這一問,倒把立誌也問樂了,拍著自己的腦門兒哈哈笑著說:
“我也真忙糊塗了,連他家姑娘的名字都忘記問,庚帖就更不要提起了。你不知道剛才那個亂勁兒:隻聽見他一個人說話了,一口溫州腔,說得又快,哪有我插嘴的份兒?說完了銀子又提親事;說定了親事就給銀子,給了銀子扭頭就要走,隻說他閨女比本忠小一歲,別的什麼也沒提起,哪兒還顧得到要庚帖?”
立本皺了皺眉頭,小聲兒地說:
“這事兒辦得實在太匆忙、太突然了,會不會有什麼蹊蹺?依我看,不如先把這銀子封存起來,等他下次來了,問清原委,要來年庚,合過婚以後再作區處。這件事情,外頭還沒人知道,最好是先別張揚開去,免得萬一婚事不妥,耽誤本忠說親。”
①換豆腐──當時當地,特別是農村,豆腐通常都是用豆子換的,一斤豆子換三斤豆腐。豆腐房利潤微薄,一般隻賺些豆腐渣喂豬。
②散福──分吃祭品。
立誌覺得立本的話有道理,當時就打開榻櫃把銀子藏好了,又關照全家人別在外頭提起此事。月娥來叫吃飯,立本起身回到自己家去,臨走了忽然想起本忠放的那頭牛來,猛古丁回頭問:
“本忠,你把牛喂上了麼?”
本忠吃了一驚,這才想起來:剛才在蛤蟆嶺腳隻顧跟陳煥然說話,讓陳煥然一把拉回家來,竟連牛都忘了牽也來不及牽了。經立本一提醒,本忠也著了急:
“糟糕,黃牯還在蛤蟆嶺腳大樟樹旁邊的小樹上拴著呢!那時候,也和剛才一樣,隻顧忙著說紮包的事兒,又連推帶搡地把我拽回家來,我哪兒還顧得上牽牛?”
立誌趕緊從牆上摘下燈籠,點著了,遞給本忠說:
“你快去看看,還在那兒不在。要是丟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本忠接過燈籠來,倒不著急,拍拍自己的後腦勺說:
“今天我的腦袋瓜兒怎麼也不好使起來了?往常我還沒忘過什麼事情哩!別著急,牛是丟不了的。你想想:蛤蟆嶺隻有一條大路,翻過嶺往北通銀田村,不過嶺往南通林村,嶺腳一條東西向的小路,往西是咱的吳石宕,往東是嶺下朱,這四個村子裏的人,誰不認識咱們家的大黃牯?要是給生人牽走了,他就休想從這四個村子裏走過去。”說著,顧不得吃晚飯,扭頭就出了門。本良不放心,喊了一聲: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走一遭兒!”後腳也跟上,一盞燈籠照著兩個人,大踏步往蛤蟆嶺走去。
兄弟倆邁開大步,直奔蛤蟆嶺腳。大樟樹落葉婆娑,小鬆樹迎風瑟縮,提起燈籠來四處照了照,哪裏有大黃牯的影子?哥兒倆在大樟樹附近的溝溝坎坎裏找了一圈兒,還是不見蹤跡。月亮還沒有上山,星光閃爍之下,五步之外看人就有點兒影影綽綽,蛤蟆嶺上滿山都是臥牛似的大石頭,黑夜裏看去,滿山都是牛,怎麼個找法?本忠有點兒急了:一年到頭,大黃牯到處馱運石料;農忙季節,兩家的耕田、耙地、播種、車水這許許多多重活兒,全指著大黃牯去幹,真要是丟了,怎麼得了哇!哥兒倆一商量,決定兵分兩路:本忠往北去銀田村,本良往南去林村,挨家挨戶見人就問,看有人瞧見過大黃牯沒有。
本忠提著燈籠先回家,哭喪著臉說:“銀田村我挨家挨戶都問遍了,沒一個人瞧見過大黃估。”
一家人的臉上罩上了一層迷霧。立誌想了一想,對立本說:
“繩套要是鬆了,大黃牯認道兒,自己會回來。看起來,八成兒是讓人給牽走了。要真是讓人給牽走了,這山南山北兩個村子裏的人總會有人瞅見的。順山腳往西走是咱們村,往東走是嶺下朱。這嶺下朱的人,十個中少說也有七八個認識咱們家的牛。先等一等,看本良回來怎麼說。要是林村也沒有人看見,那就得走一趟嶺下朱了。”
立本點點頭,覺得有道理。本忠著急,二話不說,提起燈籠來就要奔嶺下朱,讓立誌攔住了,接過燈籠來吹滅了蠟燭,順手掛在牆上,示意叫本忠坐下,等本良回來再說。
一家人默默無言地在燈下坐著,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月娥說:飯菜都在鍋裏座著,叫本忠先去吃飯。本忠搖了搖頭,沒說話也沒動身。這個時候,心裏火燎燎的,肚子裏好像塞了一塊磚頭,哪兒還吃得下東西去呀!半個時辰過去了,左等右等,總也不見本良回來。俗話說:“等人心焦”,真是一點兒也不錯,今天的時間,好像也比往常慢多了似的。
又等了有兩三袋煙的工夫,本良這才怒氣衝衝地邁進門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氣兒。本忠著急了,趕著問:
“林村有人見著咱家的牛沒有?你倒是說話呀!”
本良把上衣的扣子解開,鼻子裏“哼”了一聲,霍地站了起來,氣虎虎地說:
“真是欺人到家了。我一進林村,打東頭問到西頭,林國鬆家的銀鎖,二寡婦家的小香,都說天擦黑兒的時候,看見林國棟一手撩著長袍打蛤蟆嶺那邊牽回一頭牛來,過了新石橋沒進村,卻繞著村東那條小路奔他家後門了。我一聽牛有了著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找林國棟。到了他家,敲了半天門,才有人來把門開開。我見到了林國棟,這老小子倒透著挺客氣,直讓我坐,我哪有那份兒閑心跟他瞎磨牙?就開門見山地問他:‘我家的牛在蛤蟆嶺下拴著,有人看見是你給牽回家來了。要是牛在你家,請你還給我,改日再來登門道謝。’他倒好,一推六二五,又說:‘你們家的大黃牯,誰不認識?我們家一共三頭大水牛,這你是知道的;今天我倒是牽了一頭牛回來,不過那是我新買的一條花牛,誰見我們家有黃牯來著?不信我帶你去看。’一邊說一邊親自端著燈帶我到後院兒牛欄裏去看。欄裏確實隻有三頭水牛和一頭黃白花牛。捉賊要贓,沒有真憑實據,我能說什麼?我無可奈何,隻好說別處再找找去。這老小子還皮笑肉不笑地送我出了後門。我一邊走一邊尋思:隻要牛果真在他家裏,早一天晚一天他總得轉手倒出去,我派上幾個人白天黑夜悄悄兒去看住他家前後門,那大黃牯還能飛上天去?我正打算回來給家裏報個信兒,剛一出村,猛丁從樹影兒裏鑽出一個人來,嚇了我一跳。一把抓住他仔細一看,原來是林國棟的放牛娃來喜兒。他悄悄兒地把我拽到路邊告訴我說:林國棟牽回去的牛,確實就是咱家的大黃牯。我在前麵一敲門,林國棟慌了手腳,想把牛從後門牽出去,又怕後門也有人堵著。正沒主意呢,林炳來了,趕巧我和我哥正在後院兒磨豆腐,就叫我們拿生豆漿把大黃牯抹成了花牛。油燈盞的小亮光下看牛欄裏的牛,影綽綽的誰看得出來?他還說:照林國棟的意思,本想大後天一早天不亮就把牛牽到永康縣的集市上去賣掉。林炳說:‘賣了不妥當,這條牛隻要是一牽進林家的門,不管它有人看見沒人看見,就不能再牽出去。一來趕集的日子,路上耳目眾多,保不齊哪位錯眼看見了,風聲傳到吳家去,事情非砸不可;就算一路上沒人看見,人不知鬼不覺地賣出去了,吳家的大黃牯到處送石料,在這方圓一二十裏之內,有多少人認識它?早晚讓人認出來了,追起根兒來,還是非現不可。我們家又不是為了賣錢才牽他吳家的牛,隻不過為了製一口氣,找他點兒麻煩,煞煞他的威風罷了。倒不如趁這秋天膘肥肉壯的時候,宰了吃口鮮牛肉,修修五髒廟。萬一以後有人走漏了風聲,早就吃在肚子裏了,查無實據,他找誰說理去?’來喜兒說,我這一去,打草驚了蛇,隻怕今兒晚上他們就要動手宰呢!爹,你看這事兒咋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