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世上每天都產生新的災難,以至思維即使作出一番努力也不能預測,為了解決這時代之謎,人們需要比太陽更明亮的目光。
十萬火急!十萬火急!!
1966年秋高氣爽的一天。
有人偷偷送來一個令人心驚的消息:今夜有人要夜襲“寧國府”、“榮國府”。
廖承誌聽後抓了抓頭皮。苦著臉笑了笑。
這個寧國府,可不是紅樓夢中賈珍的府第,榮國府也不是賈政的官邸。這裏所稱的寧榮二府,是十年動亂的初期,造反派給廖承誌、方方兩人的家宅起的綽號。
廖、方兩家院宅毗連,是昔日官宦府第。連日來,那些被“文革”鼓蕩得近乎瘋癲的青年人,特別是一群又一群歸僑學生,在廖、方兩家裏裏外外貼滿了大字報。開始姓名是正著的,前麵冠以“走資派”的稱號,後來加上的副詞就增加了,“大特務”,“大叛徒”那樣一些聳人聽聞的詞彙也上去了。廖承誌、方方的名字倒過來了,還象幾千年來官衙斬決犯人的朱批似的,打上的叉紅得象滴血。造反隊跟趕集似地你來我走,高呼著“誓把僑委砸個稀巴爛!”的口號。年輕的紮著小瓣子的學生們手裏拿的不是紅軍、八路軍時期的鐵皮喊話筒,而是裝兩節一號電池可以把聲音提得震耳欲聾的現代化話筒。本來“革命”僅僅停留在口頭上,而十萬火急的消息預示著“革命”即將變成拳頭、棍棒,變成徹底的暴烈的行動!“打、砸、搶、抄、抓!”
揪“大特務、大叛徒、走資派廖承誌、方方”的暴風雨即將鋪天蓋地。
廖承誌熱愛華僑,而且特別關心歸僑學生,然而,整他最凶的幾乎也是僑生。這是令人難以理解的一種怪現象。
當收到這十萬火急的消息以後,廖承誌搔著滿頭花白頭發猶豫了好一陣,最後才下了狠心,打擾一下周恩來總理。
這是萬不得已的事,因為何香凝副委員長年事已高,經不起衝擊驚嚇。隻有求助於周總理了。還好,“文革”之初,周恩來的令還算行得通。
為保護何香凝副委員長,周恩來下達了嚴正的命令:
“任何組織,任何個人,不經毛主席、周恩來批準,都不得衝擊何香凝副委員長及其住宅。”
母親受到保護了。當首都警衛師的警衛人員在門口出現時。廖承誌鬆了一口氣,盡管周總理沒有明令禁止對廖承誌的揪鬥、抄家,廖承誌還是理解的,丟卒保車,要保重點,全北京處在“炮轟”、“火燒”下的高級幹部成百上千,保不勝保啊!
第二天晚上,橫門被拳打腳踢得顫抖不已,等不得把橫門開開,臂帶紅衛兵袖章的一夥人,用石頭把門砸開了,一個個滿臉殺氣,翻箱倒櫃,把書籍衣服拋扔一地。
經普椿經曆過這種陣勢。在香港,日本人曾經抄過家,由於婆母機智阻止了他們,她還親眼看見過查抄鄰居家時那種慘狀。
在重慶郊縣她替人洗衣、打工的地方,國民黨也常常出動抄搶抓。如今久違的東西又回來了,革命勝利十多年後,安定生活十多年後,突然一下子變得無法無天了,怎不叫人驚惶不安?!孩子們藏在她身後恐慌萬狀。耳中充斥著“狗崽子”這樣的汙言穢語······
“罪證”!不多,“罪證”卻十分、百分、萬分地大。那隻耳聾助聽器,為廖承誌忠實服務了十多年,如今卻增加了特異功能。“廖承誌有秘密竊聽器偷錄中央情報!”於是、廖承誌是日本大特務,是雙料、三料間諜”的令人觸目驚心的大標語,從王大人胡同這頭貼到了那頭。
“‘寧國府’是特務窩!”“廖承誌是明治發展的大特務!”
傳言象是一條條無足的毒蛇,爬出了胡同口。
經普椿望著那些川流不息、殺氣騰騰進屋的紅衛兵,盡管眼花繚亂,但她還是認出了一些人。衝鋒陷陣的是華僑補校的男女學生們,僑委的造反派則在門外督陣。
那些本來純潔可愛的孩子們,去年春節還繞著承誌的左右親近得了不得,你一聲“伯伯”,我一聲“廖公”,好象把承誌當作他們的父執一般,而“革命”這麼快就扭曲了一個個人形,使他們變得如此乖戾,如此猙獰。
她多麼盼望承誌回來,她覺得這是一個重新認識人的好機會。
她又多麼怕承誌回來,她怕此時回來,自投羅網!
廖承誌到哪兒去了呢?
他是去布置機要秘書和檔案管理人員轉移中僑委所存的絕密檔案、資料、文件去了。造反派正在到處搜集老幹部的“黑材料”,他們肆意破壞黨和國家的機密,如果這些絕密檔案、資料、文件落到他們手裏,將對國家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將會對無數僑務幹部、歸僑造成威脅。他置個人安危於度外,為保住國家機密免遭浩劫而奔波。他和在中央辦公廳工作的童小鵬同誌聯係好,安排了可靠的轉移人員及妥善、安全的接收地點。當幹部葛國華、張秀霞冒著風險將20箱絕密檔案、文件安全轉移完以後,他才長出一口氣,踏著輕鬆的步子回到王大人胡同。
進門一看,他愣住了,滿地狼藉,到處是書籍紙張,桌椅翻了身,花瓶、古瓷器粉身碎骨。妻子跪坐地上,流著淚收拾那些殘片碎紙,看見丈夫進來,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是誰搞的?”
“還有誰,是華僑補校的一幫學生,是你養的一群白眼狼!”
廖承誌聽後良久不語,為了這些歸僑學生,他真是沒少費心血,他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他們······不!”廖承誌扶起妻子說:“不!他們也是受害者,有人在利用他們的熱情和無知!”
“你呀!總是這樣,菩薩心腸!可又換來什麼呢?你等著吧!恐怕揪鬥你,低頭彎腰坐噴氣式飛機的日了快到了。”
“阿普······”他沒再往下說,憑他的政治經驗,已經預感到這一回的來勢十分凶猛,但他沒有說出口。他怕給妻增加思想負擔。
“我要報告總理!”形容憔悴的妻子說。
“不”廖承誌拉住經普椿,經普椿雖已拿起了電話,卻沒撥號。這一輩子她沒違拗過丈夫的意願。
廖承誌心情沉重地對經普椿道:“現在全國上上下下就唱總理一個人的戲了!我們許多老幹部靠邊站了,又是革命、又是生產,真夠他一個人忙的,不能為他分憂,心裏已經過意不去,哪能再給他添麻煩呢,保住媽媽也就可以了。”
經普椿苦笑著揚起電話耳機,原來線早被紅衛兵剪斷了,想打也打不出去。望著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家,夫妻兩人長長地歎了口氣。他們都搞不清這場革命是禍是福?也不知道這股洪流將流向何方?
周恩來的秘書帶了車來,說是總理有急事召見。原來電話線被抄家的人扯斷,周恩來打不通電話,隻能派人來麵召。
廖承誌替妻子擦去臉腮上的淚珠,小聲安慰了幾句,整整衣襟,係上風紀扣,登上了周恩來總理派來的轎車。
人說幸運所生的德性是節製。厄運所生的德性是堅忍。
誰說不是呢!
他沒有吭聲,沒有把抄家的事告訴周總理,臉上依然帶著笑容,好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的一樣。因為他不願意讓周總理為自己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