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晉康自選集中 生存實驗35(3 / 3)

三個人類代表久久無語,他們看來徹底絕望了。耶安釋船長真誠地說:

“你們不必太悲傷。眼下的沙蟲們雖然是一些隻知吞食和擴張的貪婪家夥,但它們也會按同樣的規律向前進化,終有一天會建立文明。依我的經驗,那時他們肯定會奉地球碳基生命為先祖,奉人類文明為正統,這是沒有疑問的。需要擔心的是,在當前這個進化級別,原始沙蟲對富矽地表的活化太過徹底,也許十億年後,當後代的‘沙人’考古學家們想要挖掘人類文化時,地麵上已經找到不到任何人類遺跡了。所以,我建議你們建一個‘藏經洞’, 把人類文明的重要典籍藏進去,為十億年後的沙人考古學家備下足夠的食糧。然後用富含碲的物質封閉起來,使其免遭沙蟲們破壞。這樣,人類雖然從肉體上滅亡了,但人類文明仍將在沙人文明中得到延續。”他謙遜地說,“我初來乍到,對人類的心理畢竟了解不深,不知道我所描繪的前景對你們是不是一個安慰。”

三個人類代表不祥地沉默著,年輕女性的淚水也幹涸了。最後,老者慘然一笑,朝耶安釋船長深深鞠躬:

“謝謝,這對我們是一個安慰,真的是極大的安慰。再見,祝你們在今後的旅途中一路順風。”

“謝謝,我會牢記你們真摯的祝福。也祝你們好運氣。”

三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飛船。

“老頭子,朱警官今天來過啦,是上午來的。”

錢石佛冷冷地說:“我還以為他們把我的報案忘了呢。他們如果再不來,我會直接到公安部去。他們既然來了,為什麼不見我?”

蔡玉茹心情複雜地看著丈夫的眼睛,也悄悄看他的頭顱。雖然外表上沒有異常,但她很清楚丈夫的哪塊頭骨是鑲嵌的人造材料。多半是因為這次手術,造成了丈夫人格的分裂――當然這並非唯一的原因。至少說,手術之前,他意識中的“裂縫”早就存在了。前些天,在警方允許下,她同拘留中的魯鬱通了話。通話中她忍不住失聲痛哭,魯鬱勸阿姨不要為他難過,說,能為錢老師做點事,我是很高興的。其實最苦的不是我,是錢老師啊。老師對沙漠蚯蚓的愛太強烈了,雖然對自己親手創造的“異類”逐漸產生了懼意,但過於強烈的愛嚴嚴地壓製著這些懼意。在整整30年中,他的壓製很成功,“反麵的想法”隻能藏在潛意識中,就像蘑菇菌絲休眠在土壤深處。直到他退休,直到他做了腦部手術,這些潛意識的想法才獲得足夠的動力,推開“正麵的”壓製,演變成另一個人格。魯鬱說,從老師白天和晚上兩個人格的陡峭斷茬,足以看出他心靈中的搏鬥是何等慘烈!他才是最苦的人啊。

作為妻子,蔡玉茹知道魯鬱說的都是實情。所以,雖然丈夫的乖僻行徑讓她“恨得牙癢”,但她理解丈夫。這會兒她溫和地說:

“老錢,他們怕你激動,讓我慢慢轉告你。你對魯鬱的揭發,特別是你提的那個判斷標準,警方全都落實了。魯鬱確實采購了大量的碲,並對塔克-克拉沙漠的活化區域進行了大規模噴灑。正是它造成了大麵積的沙漠瘟疫。”

“哼,我知道準是他幹的,別人想不出這個招數。這個混蛋!”

“魯鬱已經被拘留,對他的審判不日就要開庭。據說,肯定是20年的重刑。”

丈夫麵頰的肌肉明顯地悸動一下,沒有說話。蔡玉茹悄悄觀察著,心裏有了底。現在是白天,在“這個”錢石佛的意識中,應該對魯鬱充滿義憤的。但他並沒有對“陰謀家應得的下場”鼓掌叫好,而是表現出了某種類似痛苦或茫然的表情。蔡玉茹繼續說下去:

“老錢你不要為魯鬱太難過。據內幕消息說,他的刑期肯定要監外執行,執行期間還會繼續擔任工程指揮長。”

她一邊小心地說著,一邊悄悄觀察丈夫的表情。告訴這些情況頗有些行險――“壞蛋”魯鬱將逃脫懲罰,還會擔任原職,從而能繼續禍害沙漠蚯蚓,丈夫(白天的他)得知後會不會大發雷霆?但憑著妻子的直覺,她決定告訴他。一句話,她不相信“夜裏的他”此刻會完全睡死,一定也在側耳傾聽著這場交談呢。分裂人格之所以能存在,是基於丈夫刻意維持的兩者的隔絕狀態。如果能把“另一個他”在白天激醒,讓兩者正麵相遇,兩個他就沒有繼續存在的邏輯基礎了。這樣幹有點行險,但唯有擠破這包膿,丈夫的心靈才能真正安穩。

果然如她所料,丈夫並沒有動怒,沉悶了許久,才(多少有點言不由衷)地咕噥道:

“我怎麼會為他難過!這個混蛋。”

蔡玉茹咬咬牙,按照既定計劃繼續狠擠這包膿:“據說――魯鬱殺死沙漠蚯蚓是受一個隱身人的誘惑,那人給他發了很多匿名郵件,甚至還有科幻小說呢。不過科學界眼下已經取得共識,那個隱身人的擔憂其實很正確,很有遠見。”

她緊張地等著丈夫的反應。現在,她強使丈夫的兩個人格劈麵相逢了,結局會是怎樣?是同歸於盡,還是悄然彌合?她心中並無太大把握。丈夫迅速看她一眼,生氣地說:

“我累了,我要去睡覺!”

隨即轉身離去,也把這個話題撂開了。

從此徹底撂開了。他不再過問魯鬱的事,不再為自己的沙漠蚯蚓擔心。夜裏也再不夢遊,不去電腦上鼓搗,甚至把電腦的開機密碼也徹底忘記了。他成了一個患健忘症的退休老人,渾渾噩噩地幸福著,安度晚年。母子倆對這個結局頗為欣喜,當然也有點後怕,有點心酸。不管怎樣,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一年後,錢石佛安然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