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成棟這一氣啊,真個是七竅生煙,全身的血管都爆開來,仿佛有無數個雷成棟一齊在呼喊:“中國怎麼了,中國人就不是人嗎?你欺負鄉裏人不懂法嗎?——大夥都不退票,非要她給咱們找一輛車來!”他轉身急憤地向大家發出號召。難怪龍應台在若幹年前就要大聲疾呼: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這時候的雷成棟,真的有無數個:一個無可奈何地看到沒人理睬他的動議,那些人都催著站長趕緊簽字,好再去轉車;一個立在旁邊搖頭歎息:是啊,這比過去強多了,有車坐就行了,沒有車能給退票就行了,若不能全額退票再來扯皮也不遲啊——可憐的中國農民的樂天知命;另一個望著人群亂紛紛地舉著簽完字的車票向外跑去,不由低吟起魯迅先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名言;還有一個生出雙翅,手持一根竹竿,像趕鴨子一樣地徒然想把他們趕回來;再一個飛升在空中,冷眼看著這亂糟糟的場麵,嘴角掛著譏諷的笑;最後一個則站在原地,同站長對峙著,甚而至於看到了站長額上緩緩沁出的細密的汗珠……
人群很快走光了,隻有幾個車站服務員助威似地站在站長旁邊,另有一些進站候車的乘客圍成一圈在看熱鬧。雪兒和雷成棟站在圓心,感覺像一對賣藝的小醜。
雪兒拽拽雷成棟的胳膊:“算了,算了!”
雷成棟說:“不,這事還非要給個說法。”站長額上的汗珠終於彙成一條小溪,緩緩地往下淌,淌,淌。
旁邊一個服務員說:“你看大家都退了票了,你個大男將,咋這裹筋呢?”
雷成棟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你們車站不講道理,我就要‘裹筋’!”好好的服務員,卻把個臉化得賽猴子屁股,象個“賣粉的”,懶得理你。
我隻找站長。
站長說:“先生,那你要麼樣呢?我們也是剛承包的,不可能專門為你派輛的士呀。”汗珠滾到了下巴上的一顆黑痣上。好大一顆痣。
雷成棟說:“至少得道個歉!”君子動口不動手。好男不跟女鬥。罷了罷了。
於是站長便揩了揩臉上的汗,單獨向雷成棟和小雪道了歉。
雷成棟和小雪拿著車票走出站口時,隱隱約約聽得身後一群車站服務員在小聲嘀咕:“這人,象有病一樣地!”
雷成棟停住腳步,準備返身向她們回一句:“你們才真有病呢!”卻被小雪拉住衣袖硬給拽了出去。小雪誨語諄諄地說:這一刻的你似乎已經不是你了,像一隻好鬥的公雞,又如一頭要吃人的野獸,何必呢?
來到六號窗口辦好退票手續,再一問,果如雷成棟所料,當天沒有更晚的班車了。剛才退完票的那些人站在售票口旁邊,或垂頭喪氣,或急得象水泥地上的螃蟹,在那裏手忙腳亂、亂七八糟地走。雷成棟獅子般地一甩頭,還想去找站長理論,好歹被小雪勸住了。小雪說:“你再找她她也沒辦法的,徒勞無益,象個苕一樣地!”
雷成棟,隻好強壓住心頭的火氣,改買了兩張第二天早上六點鍾就出發的車票。
回來的路上,小雪揪著雷成棟的的胳膊說:“從來沒見過你發脾氣的,你發起火來也挺凶的嘛!”雷成棟仿佛又看到剛才自己的靈魂出了竅,和小雪並肩立在一起冷眼看著肉體的雷成棟公然西裝革覆地站在車站廣場中央和人吵架,他不由得不好意思起來,緊緊地摟住小雪的腰,指著窗外一晃而過的“有事CALL我”的巨幅廣告,把話題杈了開去。
從此,雷成棟便覺得,有兩個自己活在世上,一個在人間,另一個在天上,並對著人間的這一個的行為予以評說或嘲笑。當然,這時候還隻是處在萌芽階段,表現不那麼明顯。但正因為其初生,不可捉摸,往往是不期然而至,像少年不經意的一次夢遺,像閃電驀然劃過長空,常令得雷成棟自己冷不丁要嚇一大跳。
而有誰知道——一個人的命運也會在這不經意當中慢慢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