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力想抓住他,卻雙膝一軟,跪倒在鬆軟的落葉堆裏,那種被人盯住的感覺又出現了。
我轉過身,是爸媽,爸爸穿著那套舊西服,媽媽仍然是一身素裝,兩人微笑著,似乎年輕了許多,鬢角的頭發還是黑的。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無聲抽泣,不需要邏輯,也不需要理性,在這寒冷的他鄉的冬夜,我的防線在這個溫暖的夢境中全麵崩潰。我不敢再次抬起頭,我怕看見心底最渴望的那個人,我知道我一定會看見。
教官在我凍僵之前找到了我,他說:“你的眼淚鼻涕足足流了一軍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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豌豆終於說了一句有水平的話,他說:“活著真他媽的……”
真他媽的什麼,他沒說,真他媽的累,真他媽的爽,真他媽的沒意思,等等,你可以隨便填上想要的字眼,所以我說有水平。比起他以前那些辭藻華麗濫用排比的長句來,這個句子簡短有力,帶給人無限的想象空間,好吧,我承認文學評論課還是教了些東西的。
對於我來說,活著真他媽的不可思議。我的意思是,半年前的我,絕對想象不到每禮拜洗一次澡,和臭蟲一起睡在泥地裏,為了搶發餿的窩窩頭大打出手,一天爬一座山第二天再爬一座山,還有,看到血竟然興奮得直打哆嗦。
人的適應力永遠比想象中更強大。
如果沒有參加滅鼠隊,我又會在哪裏?在宿舍裏上網看片無聊混日子,還是回老家守著爹娘每天大眼瞪小眼互相沒有好臉色,甚至去勾搭一些閑雜人等,搞出反社會反人類的禍害也不一定。
可如今,我會在教官手勢落下的瞬間衝出去,揮舞著長矛,像個真正的獵人追逐著那些毛色各異的耗子。它們總是蠢笨地邁開並不是為奔跑而設計的後腿,驚慌地發出尖利的叫聲。我聽說,出口的新鼠會被裝上語言程式,它們的咽顎結構被設計成可以發出簡單的音節,於是,我想象它們高喊著“No”或者“Don’t”,然後看著長矛穿過自己的腹部。
隊伍裏慢慢發展出一套規則,盡管沒有白紙黑字地寫下來,但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每次戰役結束,隊員們會把自己割下的新鼠尾巴交給教官,教官會進行記錄,並在戰後總結會上對先進個人進行表彰。據說,教官還有一張總表,將關係到退役後的就業推薦,所以每個人都很賣力。
不知為何,這讓我想起了中學時的大紅榜和期末成績單。
黑炮總是得到表揚,大家暗傳他在總表上的戰績已經達到了三位數,毫無懸念的狀元,擁戴者眾。我估摸著自己排名中下,跟大學裏的成績差不多,反正麵上過得去就行。豌豆的排名也是毫無懸念,墊底,要不是我時不時甩給他幾根尾巴,說不定還是個零蛋。
教官找到我,說:“你跟豌豆關係鐵,做做思想工作,這可關係到他以後的檔案。”
我在一堆稻草垛子後麵找到了豌豆,我遠遠地嚷了一聲,好讓他有時間藏起爹娘的照片,以及抹幹淨臉上的鼻涕眼淚。
“想家了?”我明知故問,他垂著腦袋,點點頭,不讓我看見哭腫的眼睛。我從內兜掏出照片,說:“我也想。”
他戴上眼鏡,要過照片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爸媽真年輕。”
“那都是好多年前照的了。”我看著爸爸的舊西服和媽媽的素色套裝,他們那時還沒那麼多皺紋,頭發還黑。“想想自己也挺操蛋,這麼多年,淨讓爹娘操心了,連照片都沒幫他們拍一張。”我的鼻子驀然一陣發酸。
“你知道有一種恒河猴嗎?”你永遠趕不上豌豆的思路,我曾經懷疑他的腦子是篩子型的,所以信息遇到窟窿時都得跳著走,“科學家在它腦子裏發現了鏡像神經元,原來以為是人類獨有的,有了這個,它就能理解其他猴子的行為和感受,像有了一麵心裏的鏡子,感同身受,你的明白?”
我的表情一定很茫然。
“同理心啊哥們兒,你的話總能說到別人心裏去,所以我猜你的鏡像神經元肯定很發達。”
我給了他一拳:“說了半天你丫把我當猴耍啊。”
他沒笑,像下了什麼決心:“我要回家。我要退役。”
“你瘋了,教官不會批的,而且,你的檔案會很難看,你會找不到工作,你想過嗎?”
“我想得很清楚。我沒法再呆下去了。”豌豆認真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我總覺得,那些老鼠沒有錯,它們跟咱們一樣,都是被逼的,隻不過,我們的角色是追,它們的角色是逃,換一下位置也沒什麼不一樣。我實在下不去手。”
我張了張嘴,卻找不到什麼話來反駁他,隻好拍拍他的肩膀。
回營地的路上撞見了黑炮,他一臉不懷好意地笑著:“聽說你去給那娘娘腔作思想工作了?”
“關你屁事!”我頭也不轉地大步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