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現存193種猴類和猿類,其中192種渾身有毛,唯有一種是裸猿,他們自稱“人類”。
——Desmond Morris《裸猿》
1.
當我閉上雙眼,一切紛繁的事物隱入黑暗,便能聽見他們粗重、深長的鼻息,便能聞見他們身上那腥臭、苦澀或是甜膩的氣味,便能看到在這座城市的陰冷窪地,他們佝僂著脊背,在牆頭巷尾如影子般掠過,伴隨著一聲淒厲的尖嘯或者是皮肉撕裂的脆響。
我能看到他們眼中放出的光,一種單純的惡,一種斑斕的美,像是照見鏡中的自己。
他們已經忘了,至少在那獸的快感擄獲身體的瞬間,他們不再記得,我們曾經立下的盟誓,哪怕隻是在一張肯德基的餐巾紙上,那身為人類的理性光芒,或者也就像這張紙般脆弱,隨時會被洇濕、揉爛、撕毀。
而他們,王叫獸、熊貓二俠、可樂小姐、香蝶兒、超人……我的夥伴或敵人,將不會有一座刻著名字的墓碑。
那個夢境又影影綽綽地出現,要把我拽入一個色彩斑斕的旋渦,去那個充滿森林、河流、山脈和草原的世界,去舒展自己每一個毛孔,裸露每一寸肌膚,去追逐那地平線盡頭的落日,去飽吸充滿泥土氣息和植物芬芳的空氣,去撲咬,去咆哮,去嬉戲,去交配,去做一切我原本應該去做的事情,沒有拘束,沒有界限,沒有壓抑。
隻有快樂。赤裸裸的快樂。
被超人囚禁的第四天,門鈴響了。
是個穿著黑色皮夾克的男子,即便隔著鐵門,也能感受到目光中透出的寒意,他鼻子抽動著,說:“外賣。”
“沒叫外賣。”熊貓二俠答道,便要關門。
“叫了。”那男子語氣生硬,不容置疑。
二俠看了超人一眼,超人點點頭。
黑衣男子緩緩步入,帶著一種具壓迫感的氣場,他手中抱著一個盒子,灰色的精致的盒子,與我們收到的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上方斜印著四個字。
廢品回收。
在那一瞬,我真心地後悔,為了加入“動物觀察者”小組,為了一切。
可世上並沒有後悔藥。
2.
這個豆瓣私密小組的活躍用戶不超6個。
組長“王叫獸”,大學退休教師,喜歡發表學術氣息濃重的文章,什麼“由蜂群社會結構談改革進程”“哺乳類的天性?一夫一妻製走向何方”,等等。他從各個動物小組找到合眼緣的成員,邀請入組。
“可樂小姐”,似乎是一個對自己男人性能力不甚滿意的男人,總是猶抱琵琶半遮麵地發一些內涵帖,比如“什麼動物性能力比較強”,然後正文就問吃它們的鞭會不會對男人有幫助。
“熊貓二俠”,北京土著90後,他喜歡熊貓不是因為它是國寶,也不是因為好萊塢的動畫片,而是因為熊貓“長著肉食動物的牙口和腸胃,卻不得不吃素,長期性冷淡,每年倆月發情期,可惜器官太短,射程不夠,好歹給它看了毛片,人工繁殖下來還是成活率倍兒低,這是一種具有自我毀滅傾向的厭世生物,最大的心願就是坐上時光機回到第四紀冰川期,把自己的同類趕盡殺絕”。
不知道現在的老師上課都他媽教些什麼玩意兒。
“34C香蝶兒”,名字令人褲襠一緊,她解釋自己其實並沒有34C,本想打攝氏度符號但是沒找著,表示比一般人體溫低。“冷感美人”,她想製造這樣的幻想。這個姑娘說話軸且絮叨,她對動物如何吸引異性的行為深感興趣。
“übermensch”,我最討厭的一個家夥,據說他的ID是德文,源自尼采的“超人”概念。這個優越感超人一等的外企小白領時不時拽出一堆鳥文,他覺得社會之所以日趨腐化墮落,全因為大部分人身上的動物性沒有褪幹淨,影響了整個種族的飛升,我理解他的潛台詞是需要一場屠猶式的大清洗。
而我,“盧瑟”,一個屌絲級的房地產中介職員,每天靠著厚黑學和成功學雙重秘笈在食物鏈的底端奪取一丁點的殘羹冷炙。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在這都市叢林裏苟活下去,如果可能的話,把盧氏家族那充滿缺陷的DNA播撒出去。
我總覺得時間太少,欲望太多,因此理所應當地鍾愛海豚,不是為了它助人為樂、生性善良的天性,在人類世界裏那是致命缺陷,我愛它那可以輪流運轉的兩個腦半球,對於我來說,那相當於可以白天夜裏打兩份工。
王叫獸經常號召大家到中國科技館看個3D《海底探險》,學習一下趙忠祥老師經典的《動物世界》解說詞,等等,可每次應者寥寥,但這回,他說有極其重要的事情宣布,於是,組裏來了我和熊貓二俠。
王叫獸穿著複古範兒的條紋短袖白襯衫,玳瑁框眼鏡,稀疏的頭發一絲不苟地橫跨地中海,渾身大蒜味兒,教授派頭十足。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搞筆國家資金立項,組建封閉社區,征集一堆男女老幼誌願者,實踐他從社會性動物身上觀察到的“一些現象”,聽起來不太正經又蠻刺激的樣子。